成芳霞 賈衛衛

摘要:認知語言學的概念隱喻觀傾覆了人們對隱喻的傳統認知,使隱喻研究轉向了認知范疇。《詩經》中大量的動物隱喻巧妙地傳達了詩人的思想感情和詩歌主題。在《詩經》英譯中,理雅各和許淵沖對動物隱喻及動物意象采取了不同的翻譯方法和處理策略,反映了譯者不同的語言文化背景和翻譯風格;譯本各有特色,從分歧角度傳遞了動物隱喻的文化與文本功效。
關鍵詞:《詩經》;概念隱喻;動物隱喻;英譯研究
一、引言
作為中國古代詩歌之開端的《詩經》所收集的三百余首詩都是先秦時期人們生產生活的記錄,而動物與人類生活有著密切的聯系,因此詩集中有大量有關如飛鳥、昆蟲、游魚、野獸等動物的隱喻描寫。這些描寫就像周代社會生活的一面面鏡子,反映周人的勞動、生活、愛情、婚姻、家庭以及政治、宗教和戰爭等生活場景。《詩經》的對外傳播始于十七世紀的法國,耶穌會士金尼閣(N.Trigault,1577-1628)用拉丁語翻譯的“五經”的一部分即《詩經》;十八世紀傳教士對《詩經》的翻譯與專研繼續進行。同時期,英國漢學家威廉·瓊斯爵士(Sir.William Jones,1746-1794)也選譯并出版了英文版的《詩經》詩歌。迄今為止,《詩經》已被翻譯成多種語言,相關研究也不計其數。近代英國著名漢學家理雅各(James Legge,1815-1897)2011年出版的The She King和中國當代翻譯家許淵沖(1921-)2009年出版的Book of Poety是翻譯最成功、也被翻譯界研究最多的《詩經》英譯本,而二者對詩歌中動物隱喻的分歧翻譯和解決方法各有特色,對動物隱喻翻譯提供了可資鑒戒的法子。
二、概念隱喻
隱喻作為一種修辭手法,擁有悠久的歷史。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開啟了隱喻修辭學的先河,認為隱喻是根據類比的原則所作出的隱形比較,是一種修辭格[1]。該理論對以后幾個世紀的隱喻研究具有重大影響。但自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以來,出現了一個新的時代,即“隱喻革命”,從認知的角度定義隱喻概念。認知語言學創始人之一、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語言學教授喬治·萊考夫(George Lakoff,1941-)和美國俄勒岡大學哲學教授馬克·約翰遜(Mark Johnson,1949-)共同出版的《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Metaphors We Live By2003)標志著認知語言學隱喻系統研究的正式開始,即隱喻研究轉向了認知范疇,推翻了人們對隱喻的傳統認知。作者在書中對大量的日常語料進行隱喻分析,很多被認為不是隱喻的話語,在他們的分析中都顯得受隱喻思維的支配,進一步證明了隱喻不僅僅是一種修辭手法,也是一種植根于人類思維中的認知與行為方式[2]。認為“傳統理論把隱喻視為一種僅存于語言層面或僅關乎字詞句的修辭特色,而沒有涉及人的思維與行動”[3],因此提出了從全新的視角解釋隱喻的內在本質。首先,隱喻是一種思考方式,而不是話語的用法,它可以幫助人們進行思維。其次,隱喻的集中點在于構建一物與他物之間的聯系,即想象。這些觀點本質上挑戰了傳統理念——隱喻僅僅作為一種修辭手法出現在文學中,并不適用于日常語言;而實際上恰恰相反,人們對外部世界的理解基于自身的經驗。日常生活中,隱喻既體現在人們的言語中又表現在其思維與行動中。因此,隱喻就是通過某一物或某個概念去理解和體驗另一物或概念。概念隱喻的著眼點不在于話語本身,而是通過一種心理域構建另一種心理域的方式。隱喻即映射系統,將源域中已知的概念和經驗傳送到目標域中,這是因為目標域中的概念比源域中的概念更復雜、更抽象。人們通常面對不熟悉的概念和新詞時會根據大腦中已有的記憶和經驗,在已知的或熟悉的概念與陌生的概念間建立聯系,其基本模式是:A是B。前者屬于目標域,后者屬于源域。在目標域中概念是復雜的,難理解的;在源域中,概念易于理解,較具體。
《詩經》中的動物隱喻雖然僅是隱喻概念研究的一部分,但由于詩文中動物豐富的形象特征以及與人類之間的密切聯系,使動物隱喻在《詩經》中的隱喻研究與翻譯中顯得非常重要。
三、《詩經》中的動物隱喻
在農業社會,人們的生產生活都依賴于大自然,而作為自然界有機組成部分的動物,如鳥、蟲、獸和魚與人類聯系十分密切,人們對其自然習性十分了解。子曰,讀《詩經》可以“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4],動物意象構成了《詩經》意象的重要組成部分。詩歌中的動物形象和隱喻常基于個人經驗,被用來表達人們的思想感情或者描述抽象的事物,使詩歌主題更易于理解。
《詩經》中大量的動物隱喻按照其表達目的與隱喻的差異,可以分為各種類別。理雅各和許淵沖英譯本中對各類型動物隱喻的翻譯采取了不同的策略,表現了各自的翻譯風格和優劣。
(一)不同類型的動物隱喻及翻譯
1.原始崇拜類
自古以來,對祖先的崇拜是原始崇拜的重要組成部分,且相信逝去的先人對現世的人們仍有著影響,能夠給活著的人帶來福祉或厄運。這一類詩篇的主要作用就是鞏固加強血親價值觀。
例1.宛彼鳴鳩,翰飛戾天。我心憂傷,念昔先人。(《小雅·小宛》)
原文含義:小小那個斑鳩鳥,高高飛上天空。我的心情如此悲傷,情不自禁地思念祖先。(見表1)
這是一首先人離世后奉勸兄弟同胞要牢記優良品德的詩歌。作者可能是西周時期的一位貴族,祖先在世時,家庭生活似乎還很富裕,可是先人離世后,兄弟們違背了祖先的教誨,致使家道衰敗,因此百感交集,寫下了這首憂傷交織的詩,希望能夠提醒他的兄弟姐妹以及自身,不要忘記優良的傳統美德,以便他們能在艱難的時代中生存。詩文中的“鳩”寄托了作者對其先人的無限思念之情。根據現代漢語詞典解釋,“鳩”體形如鴿,雖然嬌小,但能高飛。因此,它具有隱喻意義,象征了作者如今雖地位卑微,但仍有著傳承其祖先遺留下來的美德與功績的雄心壯志。從以上兩個英譯本中,我們可以看出理雅各和許淵沖都采用了直譯,保留了原作中的動物形象。不過,許譯巧妙運用了偶句韻律,再現了英詩aabb韻的特點,不僅保持了音韻和諧,且生動傳遞了原詩的內容,比理譯更勝一籌。
繁衍、生產代表著生存與發展。西周時期生產力落后,戰事頻繁,人的壽命短暫,而發展農業必須依靠勞動力,因此子孫后代的繁衍生息就成了人們心中神圣的事了。
2.思想情感類
《詩經》中的動物隱喻有很大一部分抒發傳遞了人們的強烈思想情感,愛國主義和思鄉之情、浪漫愛情、相思、婚姻危機等。試看下例:
例2.燕燕于飛,參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邶風·燕燕》)
原文意義:燕子飛來飛去,上下揮動翅膀。姑娘出嫁的時候,送她送到原野上。(見表2)
這首詩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首送別之作,普遍認為此詩為齊國公主莊姜目送戴媯回陳國所作。莊姜是《左傳》中記錄的衛莊公的夫人,因衛莊公極愛妖媚的女子而遭受冷落。戴媯是衛莊公所娶的陳國女子,為其生了兩個兒子,衛桓公為其中之一,后來他被州吁(同父異母的兄弟)所謀殺,因此作為桓公的母親,戴媯也有生命危險,莊姜和她感情極好,就主動把她送回陳國并寫下了這篇名作。莊姜看到兩只燕子一起快樂的飛翔,不禁暗自傷神,將自己即將與好姐妹分離的悲傷與飛燕相聯系,哀傷之情難以控制。“飛燕”意為哀痛、思家與不舍。比較兩個英譯本,可見許譯中“A ?pair of”更能渲染出哀傷之情:飛燕都成雙結對,為何我卻獨自一人呢?而理譯則側重于原文的字面意思,力求譯本最大限度展現原文句意,卻沒有傳遞出該詩寄情于燕的寓意以及展現《詩經》中以彼物比此物,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物的比興特色,即概念隱喻的運用。
愛情是世上最美妙的旋律,它能直擊我們的內心,留下難以忘懷的回憶。許多經典作品反映了人們對愛情的渴望與追求,《詩經》中的例子比比皆是。
3.品格贊美類
基于儒家思想,中國人經常根據品德來評判一個人,但并不直接表達對優良品行的贊美,而是以間接的方式,通常依靠外物,表達思想。在《詩經》中很多贊美優良品性的詩篇都與動物緊密聯系。
例3.麟之趾,振振公子。(《周南·麟之趾》)
原文大意:麒麟的腳趾不踢人,如仁厚的公子。(見表3)
麒麟是中國神話中的動物,傳說其為鹿身、獅頭、牛尾、馬蹄,且長著獨角。在中國文化中,麒麟象征善良和仁慈,該詩作者用“麒麟”贊美周文王的王室后代。理譯采用了音譯來處理“麒麟”一詞,可能會使對中國文化較陌生的讀者感到困惑,而許則填補了這方面可能的文化空缺,將“麟”譯為“unicorn”,且在譯文后加上注解“獨角獸是一種傳說中的動物,在額頭中央長著一只角”。原文言麒麟蹄子,但暗示的意思為麒麟雖有強壯的蹄子,但卻不踩踏任何生物,許譯將此意通過意譯的方式傳達了出來,恰當地傳遞了贊美“公子”仁厚美德之意。
(二)《詩經》動物隱喻翻譯中動物意象的處理
以上兩譯本的對比分析表明《詩經》中動物隱喻翻譯的要點以及兩種譯本的主要差異基本上集中在對動物意象的處理方式上。意象呈現情感,要想準確適當地解決動物隱喻的翻譯問題,必須對動物意象進行靈活、準確地處理。
1.保留動物意象
例4.漁網之設,鴻則離之。(《邶風·新臺》)
原文大意:架起漁網想打魚,誰知打得一個癩蛤蟆!
理譯:It was a fish net that was set,/And a goose has fallen into it.
許譯:A net for fish is set;/A toad is caught instead.
這首詩歌嘲諷了衛宣公違反綱常倫理,建造新臺娶兒媳的丑聞。原文中“鴻”指“蛤蟆”,在中文中是一種丑陋的動物,被人們所討厭,在英語中也有類似的隱喻,如“as ugly as a toad”,許將“鴻”譯為“toad”,使讀者很容易明白詩的隱含意義。理譯將其處理為“goose”(鵝),不知是他將詩中的“鴻”錯誤地理解成“鵝”,還是故意為之,因為“goose”在英語中含有“笨蛋”、“呆子”的意思。但許譯更佳,不僅保留了原文的意象,而且傳達了詩文的諷刺特色。
例5.天降罪罟,蟊賊內訌。(《大雅·召旻》)
原文大意:天降罪網真嚴重,蟊賊相爭起內訌。
理譯:Heaven sends down its net of crime;/Devouring insects,who weary and confuse mens minds.
許譯:Heaven sends down its net of crime;/Officials fall in civil strife.
詩中的“蟊賊”指的是爭權亂政的官員,“蟊”在中文中指的是一種專吃農作物根的害蟲,而“賊”則是一種吃其莖的害蟲,理雅各在此保留了動物“蟲”的意象,并用“devouring”強調了害蟲的危害性;許譯則直接將詩文中的映射對象officials呈現給讀者,在保留原文文化色彩、傳遞詩文主題方面,理譯本較合適。
2.替換動物意象
例6.為鬼為蜮,則不可得。(《小雅·何人斯》)
原文大意:究竟是鬼還是蜮,你的心術難揣度。
理譯:If you were an imp or a water-bow,you could not be got at.
許譯:I curse you as a ghost,/For you have left no trace.
“蜮”是一種虛構的水怪,排放毒氣使人生病。由于中西方文化差異,許多漢語意象在英文中并不能找到對等物,因此許用“ghost”對“蜮”進行替換,簡單明了地表達出詩句所傳達的意思。理譯本則試圖還原詩中的“蜮”,將其處理為“an imp or a water-bow”,但仍未能準確描述出原文中的意象,此外該物為虛構之物,對于東西方人來說,都為一種文化空白,因此倒不如將它簡單譯為“ghost”,雖未能保留詩文中的文化色彩,卻不失為一種忠實于原文的較佳譯本。
例7.鴛鴦在梁,戢其左翼。(《小雅·鴛鴦》)
原文大意:鴛鴦雙雙在魚梁,左翼相靠睡得香。
理譯:The yellow ducks are on the dam,/With their left wings gathered up.
許譯:The lovebirds on the dam/Hide their breakneath left wings.
“鴛鴦”是一個典型的文化負載詞,自古以來,中國人都把鴛鴦作為愛的象征,成雙成對,從不離開。詩的主題傳遞了一個信息:鴛鴦乃是愛情的化身。理雅各將其譯為“the yellow ducks”,并不能使目標語受眾聯想到中文所寄托的美好涵義,而許譯通替換了“鴛鴦”意象,將其譯為“lovebirds”,既保留了該動物意象的隱含意義,又更好地傳達了詩人的感情。
3.再創動物意象
例8.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衛風·碩人》)
原文大意:兩只手像春荑一樣嬌嫩,皮膚像凝脂一樣潤白,頸部如蝤蠐一樣美麗,牙齒似瓠耔一樣整齊。
理譯:Her fingers were like the blades of the young white-grass;/Her skin was like congealed ointment;/Her neck was like the tree-grub;/Her teeth were like melon seeds.
許譯:Like lard congealed her skin is tender,/Her fingers like soft blades of reed;/Like larva white her neck is slender,/Her teeth like rows of melon-seed.
該詩描寫并極力贊美一位女子的美貌。兩譯本對“蝤蠐”的處理方式各不相同。在漢語中,“蝤蠐”指天牛的幼蟲,顏色嫩白體型纖長。理雅各直接譯為一種樹的幼蟲,試圖保留動物意象,與詩文契合,而許譯在此基礎上,添加了“white”和“slender”兩個形容詞,突出了幼蟲“白”而“細長”的意象,為目標語接受者提供了想象的空間,使一個擁有修長、白皙脖子的女子形象生動地展現在讀者的想象中。
四、結語
基于認知理論,隱喻本質上是用一物去體驗理解它物。動物隱喻的功能就是通過動物去理解他物,如果人類群體對動物有著相同的感知和認識,可能就會創造出相同的動物隱喻;反之,亦然。《詩經》中大量的動物隱喻巧妙地表達了詩人的思想感情和詩歌的主題。理雅各與許淵沖在《詩經》翻譯中對動物隱喻的翻譯和動物意象處理的不同主要歸因于文化差異、語言差異、翻譯觀差異以及隱喻心理差異等。理雅各主要采用異化策略,字對字翻譯,不注重韻律、節奏和簡潔性。這與理雅各的個人文化生活背景、翻譯目的以及目標受眾文化背景有關;作為熟悉漢英兩種語言文化譯者的許淵沖則主要運用歸化策略和意譯法,為讀者提供了一個簡潔明了、不失中華文化內涵與意境的譯本,最大限度地傳播中國文化與經典。通過保留、替換或再創靈活處理動物意象,有助于更好地認知并傳遞《詩經》中動物隱喻暗含的文化寓意和思想情感。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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