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湯禹成

楊鳳根回憶,因為對再就業方案不滿,有人拍桌子吼,有人摔門而出,有人堅持上訪。座談會一周開數次,整整開了一月有余,會上解決不了的會下談。
每到年末考核,25個村的村支書、村委會主任、文保員會共同參加考評大會,分數高的村子獎勵可達八十余萬,2018年,安溪村因未經報備私建了幾間廁所而“損失慘重”。
南方周末記者 湯禹成
南方周末實習生 馬晨晨 朱靜煊
發自浙江良渚
安溪石料一廠老廠長楊鳳根始終記得2002年10月2日那天,那是礦廠關停的最后一天。
吃完中飯,這個當時杭州市余杭區安溪鄉最大的石礦廠就拉了閘、停了電。職工來得比往日齊,大多心情平靜,偶爾摻雜對未來忐忑的抱怨。他們已在此前一年多里,看到一批又一批礦工陸續離開。
至此,當年安溪鄉26座大大小小的石礦廠皆被關停。關停換來的環境空間,便是良渚遺址群中的瑤山遺址。
在此后的17年間,一場涉及經濟發展與古跡保護的博弈在這方土地上次第展開。直至2019年7月6日,在媒體聚焦于良渚遺跡群申遺成功之際,這段保護史仍不為公眾所熟知。
石礦關停
良渚考古史從1936年開始,而保護史的第一戰,應該是關停石礦。
原安溪鄉石礦最盛時在1995年左右。僅石料一廠,日產量達2萬噸,一年能有400萬元銷售額。這成了當地村民的主要營生。而外來務工者亦眾,楊鳳根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石料一廠四百余位工人中,外地人能占一半。
村人回憶,生意好時,村里的苕溪密密麻麻排滿了鐵船,他們甚至能踩著船跨過河。這些船裝運著一袋袋碎石,開往上海。
礦廠不可避免地帶來環境問題。一到下午,安溪人家的桌上就會布滿白塵,甫一擦完,又蒙覆塵埃。炸石料需要放炮,噪音隆隆,當地流傳著俗語:“良渚七廠八廠,不及安溪石礦一聲響。”
更重要的,安溪是當時離瑤山遺址最近的鄉鎮。
早在1987年暮春,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進行了第一次瑤山墓葬發掘,發現了“瑤山祭壇”和11座良渚文化墓葬,出土了大批高等級玉器。
這是良渚考古史的重要一環。此前的漫長50年里,考古主要為單體遺址點的調查和發掘。但瑤山遺址和1986年發現的反山王陵一起,成為20世紀良渚遺址考古工作取得重大突破的標志。此后,良渚遺址考古逐漸從單體遺址點考古過渡到遺址群考古階段。
保護并未馬上提上日程。良渚遺址管理區管理委員會(以下簡稱“良管委”)文物與遺產管理局局長陶育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文保觀念最初可能停留在保護遺址本體,但后來發現,周邊的古地形地貌也是遺產價值的一部分。
石礦開鑿在瑤山東坡留下宕口。陶育抱憾:“東坡如果沒被開采石礦挖掉那多好,整個山體的形象就能完整(保留)”。
直至2000年,余杭區政協原委員郭青嶺在區政協會議上提出《關于加快對良渚遺址群內礦山企業整頓的建議》提案,關停石礦的工作才逐漸被提上日程。
這幾乎影響到一鄉生計。郭青嶺說,當時鄉政府領導對于關停石礦不大樂意。石礦關停后,安溪鄉的發展確實受到影響,最終安溪鄉并入良渚鎮,下溪村等五個村合并為安溪村。
一個有意思的細節是,安溪鄉不復存在后,鄉長調入良管委文物局,從一鄉主政者轉變為文物保護者,安溪宕口的復綠工作由他負責。
在楊鳳根的敘述中,2001年伊始,政府工作組陸續進駐到各石礦廠,組織財務結算和思想安撫等工作。
在石料一廠的職工大會上,政府頭件事就是說明一個原則:石料廠必須關停。作為全鎮最后一個被關停的礦廠,一年多來的傳言到此時,職工們有了心理準備,幾乎沒人舉手質疑。
接下來討論的,是下崗后再就業的問題。距離石料一廠五公里外的安溪工業園,是干部們為即將下崗的職工預想的再就業地。
然而座談會的問題焦點就在這,職工們想不通。楊鳳根回憶,因為對再就業方案不滿,有人拍桌子吼,有人摔門而出,有人堅持上訪。座談會一周開數次,整整開了一月有余,會上解決不了的會下談。
楊鳳根還親自去職工家里做工作。“園里工資太低,就是想重新給安排個工作”“今天下崗,明天就要上班,一天不能歇”……了解到職工的不同訴求,徐鳳根承諾“每個人都會得到一次政府安排就業的機會”,再不行就向上打報告。
分紅是職工關心的另一個問題。1998年前后,石料一廠由鄉鎮企業改為股份制企業,每個本地的正式職工都擁有一份股權。“石料廠停了,股份怎么算?會不會有貓膩?”有人在會上當場質疑,當時的安溪鄉工業辦公室最終承諾:賬目公開。2002年末,石料一廠職工每人都拿到三萬多元分紅和一本厚厚的賬目。
消解城鎮化
石礦關停的2002年,良渚遺址管理區管理委員會掛牌成立,在更高層級、更大范圍內,統一協調遺址保護與社會發展事宜。這被稱作大遺址保護管理“特區”模式。
同在那年,余杭區政府(下轄良渚鎮)委托中國建設設計研究院建筑歷史研究所,制定《良渚遺址保護總體規劃》。
歷時一年調研,規劃在2003年制定完畢。這份規劃為此后十余年的遺址保護提供指導。申報世界遺產的打算,在那份規劃的近期工作安排中就能找到。
良渚遺址分布區內的工業化、城市化成了遺址保護最大的“敵人”。2003年的資料顯示,分布區內的村鎮居民總數已達3.4萬人,平均人口密度808人/平方公里。
那些城鄉接合部日漸發達的城鎮建設、工業建設和農副業項目擴展,都可能對遺址保護造成威脅。
“消解遺址分布區內的城市化、工業化進程。”規劃的基本對策中這樣寫道。控制并削減人口,搬遷廠礦企業,限止過境交通,保持農業生態環境,是規劃中的保護方向。
良渚遺址后來的保護確實大體沿著這樣的方向。但更具體的行動是在2007年后展開的。
2007年城墻遺跡的發現,將以往發現的135處遺址點有機地組合成一個古城整體,標志著良渚遺址考古進入都邑考古的階段。
那些坐落在遺址本體上的村落和廠房,最先面臨外遷。浙江中醫藥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朱玨曾在2009年受浙江省委宣傳部委托,赴良渚調研。她在2009年的論文中寫道,一級保護區內農戶的搬遷耗資近2.5億元、工業企業搬遷投入1億多元。
更多保護區內的村子,雖無強制外遷規定,卻也面臨限建限產。朱玨將調研的方向落在農村城鎮化進程與文化遺址保護的關系上。這也是保護過程中最核心的問題。
良渚鎮荀山村村民的房屋大多老舊失修。但在該村納入保護范圍后,村民申請建房或修房每年只有兩次審批機會,一村只有30個名額。2009年,村干部算過一筆賬,村里有需求的有280多戶,按此審批名額,有些農戶起碼要等上十年時間才有望建房或修房。
另一個影響則在產業發展。
安溪村干部還告訴朱玨,東明山森林公園、沈括墓等景點都在安溪村,原本可以好好開發作為村里的經濟支柱,但因保護文化遺址所需,這些開發項目進展緩慢。
調研完成十年后,朱玨還記得當時保護區內各村的景象,“顯得有些蕭條,多老人小孩”。她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與良渚鎮其他各村相比,保護區內各村產業單一,村民收入也不高。
談起這些往事,良管委規劃建設局局長王輝認為:“實際上,遺址保護跟地方經濟發展、跟民生,一定存在矛盾。我們如果把這個矛盾能夠做到相對統一,那么就算是成功,這一定是一個博弈的過程。”
高速公路改道
2013年,是良渚遺址申遺加速的年份,也是保護加速的年份。
彼時的目標是2016年成功申遺。良管委知情人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那屆余杭區政府希望在任期內完成這一目標。
同時,10年前制定的保護規劃,在一次次專家論證會后,也終于在那年通過。在王輝眼中,這背后是遺址保護與地方經濟發展間的博弈。文物保護單位堅持保護區面積應隨著考古推進而擴大,地方政府卻認為這將大大限制地方經濟發展。
2014年前后,古城遺址附近的大觀山村民,逐漸向外遷移,搬到其他農居點。安溪村的瑤山遺址,也遷出15戶居民。但安溪村的大部分地方都在保護區內,已經沒有多余的土地為村民安置新房。如今,這些村民還散落在各地租房,等待著集中安置到鄰村。
遺憾的是,2016年的申遺夢難圓。一位了解那次申遺工作的人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2016年,良渚遺址的環境整治、遺產展示還未成熟,申遺范圍也未有定論,各方面條件都不成熟。
當時的爭論之一,便在于是否要將2015年發現的水壩遺址列入遺產申報范圍。
從2006年發現第一條水壩,歷時9年,古城北面和西面的11條水壩全部被發現,良渚古城外圍水利系統的全貌顯露。研究人員逐漸意識到,水壩的意義被低估了,它們不僅是迄今所知中國最早的大型水利工程,也是世界最早的水壩系統。
2017年3月商討劃定良渚申遺范圍時,專家和主管部門一致建議把水壩納入良渚申遺的遺產區。甚至有專家明確表示,水壩的意義高于古城,“光是一個良渚水壩,就有資格申遺”。
故而,水壩周邊環境的整治需加快進度。過程中,最棘手的便是西復線繞行。
西復線是環繞杭州城的高速公路,在2015年的線路規劃圖上,這條公路直穿良渚古城外圍水壩。
線路規劃之初的2015年,水壩遺址尚未成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這也意味著它缺失了保護的依據。王輝回憶,浙江省文物局起初并不強勢,給的意見是“如果(線路)好調,你調掉;不好調,你按照程序報批”。交通部門維持了原來的規劃。“他們前期工作做了很多,其實不愿意調。”
隨著水壩在2017年1月成為省級文保單位,隨后又被納入申遺范圍,穿壩而過的西復線成了遺產的潛在威脅。良管委開始尋求杭州市委市政府、國家文物局、浙江省文物局的支持。“我們馬上向市委市政府匯報,市委市政府馬上協調杭州市交通局以及西復線的建設單位,然后就停下來研究,(協商)不斷從區到市到省。”王輝回憶。
最后,浙江省一位副省長拍了板,決定西移西復線,繞開外圍水壩。這是一筆人力與財力的巨大投入,改道多耗費近三億元。
這并非孤例。2016年底,良渚國家考古遺址公園正式開建。其中,莫角山片區展示中心在2017年6月開始招標、進場、投放,就在開挖地基時,現代器械破開土層,翻出了堆積千年的稻米,池中寺遺址也重見天日。
項目止于第一鍬炭化的黑色稻米,四百萬的前期投資打了水漂。
王輝負責規劃建設,卻也是文保單位的一員。他的心態正是一個矛盾的截面:“發現了這么重要的遺址,從做項目角度肯定非常傷心,因為結算就有難度。但它對申遺的推動很大。在這么大的古城里面發現了一個皇家的糧倉,儲存著三十萬到四十萬斤糧食,無疑讓這個地方是宮城的說法加重了很多。”
“發展仍是難題”
無論申遺前后,良渚文化遺址區始終面對保護與開發的矛盾。
2002年開始,被劃入總規的重點保護區內禁止建房。村民的建房申請,良管委堅持壓住不批,從鎮里又遞回村里。長期動不了土,一些人陸續外遷離開,村民、政府與良管委的矛盾就此一度激化。
在嚴管政策下的“被動式保護”,到2018年終于有了新的改變。“鼓勵”成了關鍵詞。
《良渚遺址村民私人住房外遷鼓勵補償辦法》規定,遺產區內的外遷安置方式由村民自愿選擇,實行分散安置的村民每戶將一次性獲得35萬元的文物保護搬遷補償資金,實行政府集中安置的村民每戶將獲20萬元補償金。
通過“外遷安置+貨幣補償”的方式,鼓勵外遷區域內的農戶逐步有序地向外搬遷。
總數不菲的外遷經費離不開另一片土地的出讓。距離遺址區約20公里的良渚新城,是近年杭州市著力打造的城北副中心。這塊位于繞城以內、緊接市中心的26平方公里土地,每筆出讓成交價的10%,將被用以反哺良渚遺址的保護工作,主要解決外遷的資金來源。
2013年以來,余杭區實行“城市發展反哺遺產保護機制”,將良渚遺址區外城市開發所得的部分財政收入,用于遺址的保護展示和環境整治。除了國家的專項資金和省市的固定資金,剩下的資金缺口均由余杭區政府承擔。
面對那些因遺址保護而錯失發展機遇的村落,早從2004年開始,余杭區就通過文物保護考核,對保護范圍內村、社區的集體經濟進行補償獎勵。補償獎勵資金用于美麗鄉村建設、村級集體經濟發展和社會民生事業改善。
但在當年村干部的敘述中,由于村民建房的要求太迫切,往往不經審批就擅自搭建,如果一戶違章搭建,村里就要被罰五千,一年下來獎金也基本被罰光。
直到2015年,這樣的補償獎勵機制由區政府正式設立:每年撥款500萬,此后逐年遞增10%。2018年,這個數字增長至732萬元。補償獎勵考核條目趨于細化,陶育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最核心的內容是禁止不經申請、專家評估、政府批準便私自動土。
每到年末考核,來自良渚、瓶窯、水壩保護區共25個村的村支書、村委會主任、文保員會共同參加考評大會,但凡有人未出席,便要扣掉該村相應的分數。分數高的村子所得獎勵可達八十余萬,低者則不到十萬。往年會上也不乏為好成績“據理力爭”者,但禁止私自建設的高壓線不能碰。
2018年,安溪村正因未經報備私建了幾間廁所而“損失慘重”。
7月的安溪村安靜得出奇。河流上鐵船不再,但運送石礦的地下通道還能在河堤找到出口。
郭青嶺認為,當年關停石礦的另一條思路是,倒逼安溪進行產業轉型。“要發展其他適合遺址保護的相關產業,從而形成良性的循環。”王輝也認為,“一產受限,二產關停,那我走三產。實際就是文旅融合,走觀光旅游,發展美麗鄉村。”
然而,安溪村的文旅發展顯然在迷霧之中。安溪村村委會主任坦言,“發展仍是一個難題”。
南方周末記者來到安溪村的東明山森林公園,景區售票處大門緊閉,入口處沒有欄桿阻隔,任人出入。如今,村委會干部用“半死不活”形容這片森林公園。
楊鳳根離開石料一廠后,在離家200公里的來溪接手一家礦廠,生意不溫不火。2011年,他辭去石料廠的工作,回家承包了一片農場,學習農業知識,開始種植水果,就在當年石礦打炮又被填埋復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