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沈河西


“中國開始有選秀的時候,我相信有追求的音樂人絕對都是鄙視這件事情的。2004、2005年‘超女那時候,怎么可能想到獨立音樂圈的人會跟這些有關系呢?我們這些人抗拒了十年,終于自己也走上這個平臺了。”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沈河西
南方周末記者 曹穎
2018年11月,痛仰樂隊主唱高虎通過經紀人找到牟頔,接受了邀約。
牟頔是米未傳媒的聯合創始人、COO,當時正籌備綜藝節目《樂隊的夏天》。導演一個月前邀請痛仰參加,高虎認為節目方案有趣,答應好好考慮。
這次,高虎直白地告訴他們:“你們在做一件很有意義的事,不能沒有痛仰,我們得去當鋪路人。我們來了,對年輕樂隊會是一個鼓勵,可能會讓更多人參與進來。”那時,節目正處于樂隊邀約的初期。
在一年的籌備期里,牟頔和團隊咨詢了沈黎暉、賈敏恕、臧鴻飛和丁太升等業界資深人士。他們紛紛開起玩笑,建議牟頔不要碰這個題材,太難了。節目播出后,主持人馬東同樣提到,樂隊長期不被看見,尤其是占據樂隊主體的搖滾,沉寂太久了。
2019年夏天,集齊31支樂隊的愛奇藝《樂隊的夏天》(以下簡稱《樂夏》)口碑持續走高,截至7月中旬,豆瓣評分已升至8.7分,并登頂微博綜藝榜TOP1,相關話題累計閱讀量超220億。時針倒回十年前,很難有人相信,樂隊和獨立音樂人會想登上一檔綜藝節目。
十多年前,怎么能想象獨立音樂人會上綜藝?
爵士組合Mr. Miss上過多次綜藝節目,體驗可謂“愛恨交織”。在吉他手杜凱的印象中,獨立音樂人并不是一開始就把這類平臺視為好機會,因為它們的本質是娛樂綜藝,而非音樂平臺。
“中國開始有選秀的時候,我相信有追求的音樂人絕對都是鄙視這件事情的。2004、2005年‘超女那時候,怎么可能想到獨立音樂圈的人會跟這些有關系呢?我們這些人抗拒了十年,終于自己也走上這個平臺了。”杜凱向南方周末回憶。
Mr. Miss上一次參加綜藝節目是2014年。杜凱形容,那次的體驗有如“噩夢”一般:一些覺得自己是藝術家的人,上節目就像耍猴、演戲。他開玩笑說,賽后他們用五年時間“療傷”。
前期溝通時,杜凱直接告訴《樂夏》制作方受不了背詞,對方答應了。對他們來說,《樂夏》已經盡量照顧參賽者的情緒了,舒適度較之前的選秀節目高出許多。
然而,《樂夏》畢竟是一檔真人秀。“在真人秀里,人是被觀看的,你的命運被觀看,這無法改變。如果不這樣,節目就不好看,不好看就白上。在短短幾天里,你會經歷命運的波折,巨大的名利誘惑,對人來說很刺激也很消耗,其實非常不享受。”杜凱說。
不僅如此。在黃燎原的記憶中,1990年代,搖滾樂手連電視都不能上,搖滾受電視臺歧視。他做過唐朝、何勇、二手玫瑰等重要樂隊的經紀人,如今又推出九連真人,親歷了中國搖滾近三十多年的沉沉浮浮。他認為搖滾人不能再自視清高,相信商業可以為搖滾服務。
1990年代中期之后,搖滾樂慢慢沉寂。越來越多搖滾樂流派出現,但沒有市場和演出機會,也沒人推廣。“所有這些藝術門類,其實一出生就跟商業密不可分。特別簡單,假如沒有美蒂奇家族資助,哪有偉大的文藝復興?那時候有供養人制度,皇帝和貴族們都會供養一些他們認為好的藝術家,使這些藝術家的作品可以傳承下來。”黃燎原對南方周末說。
2004年,黃燎原策劃了載入中國搖滾樂史冊的賀蘭山搖滾音樂節。他幸運地遇到一個可以滿足所有要求的投資方。在他看來,愿意贊助搖滾樂的那些人和搖滾樂人同樣具有先鋒的觀念。
剛到演出現場,每走一步就塵土飛揚。黃燎原咨詢當地百姓什么植物長得最快,大家都說麥子。他就向投資商提議種麥子,對方欣然答應,演出時麥芽就長出來了。還有一次,彩排時燈一開,幾萬只蚊子飛起來,他又提出滅蚊。這次,對方請空軍的飛機過來灑藥。
黃燎原非常清楚,中國搖滾樂要有出路,就得擁抱主流市場。他同樣珍惜邊緣化階段,他們因此保有著先鋒性:“從內心來說,我希望搖滾主流化,我們為之奮斗幾十年的事業可以有一個進展。但是畢竟小眾的時間太長了,所以我們對這段時間會有一種懷念,但也只是懷念。”
在中國,反光鏡是較早主動嘗試“破圈”、擁抱商業化的樂隊。他們給牛奶做過電視廣告配樂錄音,2017年還客串電視劇《我的!體育老師》,飾演劇里的反光鏡樂隊。
“我們覺得中國搖滾樂到現在還沒有真正商業化,所以不想盲目否定它,應該像西方一樣真正讓搖滾樂商業化,最起碼可以讓很多年輕人的父母認為這是一個正當行業,不是不正經的工作。”反光鏡樂隊貝斯手田建華說。
擁抱商業更徹底的是花兒樂隊。“我覺得大張偉挺明白的,他就是選擇市場,但是不夸大他的崇高性,這是一個市場經紀人的基本修養,但很多人沒有。”文化研究學者白惠元說。
《樂夏》獲得成功,促使樂隊文化和搖滾何時“出圈”被廣泛討論。“借用崔健的一句歌詞——‘進進出出才明白是無邊的空虛——我就不喜歡混圈子,一直處在邊緣狀態也挺好的。”音樂人洪啟認為,“出圈”并不重要。
我們本是音樂圈里的弱勢群體,還要淡泊名利?
1998年圣誕夜,在北京著名演出場所嚎叫俱樂部,老板呂玻組織了一場圣誕派對。朋克樂隊反光鏡迎來了職業生涯中的高光時刻。很多樂隊參加演出,“無聊軍隊”的四支樂隊壓軸,前一年剛成立的反光鏡樂隊是其中之一,給他們暖場的是初出茅廬的花兒樂隊。田建華記得,當天人滿為患,來了兩百多聽眾,崔健等名流云集。
反光鏡樂隊覺得自己要火了。1999年9月,反光鏡參與的朋克合輯《無聊軍隊》舉行了首發式,地點選在北京樂迷的圣地——“JJ迪斯科”。“然后就沒有然后了。我們也沒掙到什么錢,什么都沒有。”田建華說。一同壓軸的另外三支樂隊,后來陸續解散了。
“該上班的上班,該開公司的開公司,該賺錢的賺錢去了,都得生活。”田建華說。
黃燎原認為,國內獨立樂隊境遇的改善,音樂節居功至偉。2004年8月的賀蘭山搖滾音樂節,舞臺幕布上寫著碩大的九個字——“中國搖滾的光輝道路”。同年10月,第五屆迷笛音樂節在北京國際雕塑公園舉辦,首次走出迷笛音樂學校的校園,之后摩登天空、草莓等大大小小的音樂節在全國遍地開花。國內音樂節市場的繁榮,令樂隊們慢慢看到希望,終于有飯吃了。
對許多新生代樂隊來說,“豆瓣音樂人”這樣的流媒體平臺是他們職業生涯的起點。Mr. Miss、葡萄不憤怒等樂隊最初都以此為更多聽眾所知。在樂評人、作家韓松落的印象中,2010年以后,隨著在線音樂平臺漸趨成熟,樂隊演出環境和資源都在好轉。
如果沒有流媒體音樂平臺,杜凱很難想象靠爵士樂養活自己。唱片公司可以壟斷聽眾的視野,也會令音樂人更被動。他們寫完歌,寄小樣給唱片公司,然后石沉大海。
而在田建華的印象中,反光鏡樂隊成立多年,大部分樂隊都還想投奔唱片公司,讓公司幫助運營。除了寫歌排練,樂隊只能等待。“等著別人找我演出,或者我跟別人湊一場演出,他們甚至沒想過巡演,或者自己去做專場演出。我們2004年開始巡演,之后五六年大家還都不太知道這個,2008年左右才有更多樂隊開始。”田建華說。
2001年,反光鏡受邀赴美演出。在這個搖滾樂發達的國度里,他們感受到許多非職業化年輕樂隊平素工作,周末排練、演出的氛圍,覺得很酷。他們也親眼見到專業樂隊,擁有巡演經紀人、助理,演出設備的搭建、調試等整個過程都非常專業。音樂從制作到推廣,形成健全的鏈條。回國后,反光鏡就試圖更獨立。1999年簽約嚎叫唱片,中間簽約飛行者唱片,直到2017年成立獨立工作室。
唱片公司需要層層審批,樂隊不能充分享受資源,讓他們最終決定自立門戶。但多數年輕樂隊還不具備足夠的資源和條件以成立工作室。音樂人洪啟向南方周末解釋,音樂圈是典型的金字塔結構,他周圍的音樂人大部分過得很一般,做樂隊很難來錢,尤其搖滾樂,上音樂節是唯一出路。
“在南方如深圳這樣的城市,做拷貝的樂隊活得能好一些,但也就是糊口和溫飽而已。”洪啟說。
《樂夏》聚集了301支樂隊,31支最終出現在節目中,大多樂隊依然沒有被看見。在節目中,因為鼓勵粉絲投票給Click#15,以增加自己晉級的幾率,許多網友指責Mr.Miss樂隊“吃相難看”,稱他們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怎么表現得那么機關算盡,那么不淡泊名利?
杜凱的思考是,大眾不會要求弱勢群體要有吃相,但對有著北大“學霸”、金曲獎得主等光環的Mr. Miss來說,觀眾會期待他們淡泊名利。
“爵士樂沒有什么平臺。即便我們得了金曲獎,演出機會還是很少,所以我們非常珍惜曝光機會,我們長期以來在小眾音樂的鉗制之下。我們覺得自己是名利場、音樂職場上的弱勢群體,是顧不上吃相的。”杜凱很委屈,“我們的自我定位是‘分母音樂人。你知道我們之前幾年多慘嗎?我們的第一首歌被剪到幾乎沒有,我們只想唱一首歌被大家聽到,連這個都沒有做到。”
2016年,Mr. Miss獲得第28屆金曲獎最佳演唱組合獎,但他們沒有期待因此“破圈”,一炮走紅。他們發現,其實自己也不太了解前幾屆金曲獎的獲獎者。杜凱每年都關注格萊美獎的提名和獲獎名單,發現名單很長,連他這樣的從業者都無法完全了解得獎者,普通聽眾就更難。
Live House涌現,也被許多人視為新生代獨立樂隊獲得新生的重要途徑。但他們仍然需要面臨門可羅雀的窘境。Mr. Miss主唱劉戀記得,2016年發行首張專輯《先生小姐》后,他們的長沙巡演只來了八個人,她嚇到了。因此,現在他們對巡演非常慎重,只敢去一些可能有票房保證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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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很酷的事情,烏托邦一樣的理想狀態
在學者白惠元眼中,老一代樂隊和新生代樂隊最大的區別在于,前者還試圖進行某種批判,相比之下,今天很多獨立樂隊的作品里,更多傳達自己的情緒感受。
“你不能總在講一些感受。像盤尼西林的歌,說自己邪惡、黑暗、群星閃耀什么的,用了一堆形容詞、排比,毫無意義,只是在分享私人感受。我覺得感染力應該來源于一種有刺痛力的表達。”白惠元注意到,刺猬和新褲子的歌詞放棄了很多描述性的形容詞,轉換成敘事性內容,因而更加動人。
音樂人洪啟懷念“黃金年代”。“那會兒多有氣質,音樂多有內涵和分量。不是說現在的年輕人不好,是他們沒有那個時代文化擠壓和沖撞的環境造成的動力。”洪啟說,當時很多搖滾音樂人都有過因留長發被家庭和單位掃地出門的經歷。
在中國搖滾樂發軔階段,黃燎原確實觀察到對父權和家庭的反叛。“1990年代,我記得當時有一個留學生叫蘇珊娜。她說,西方搖滾樂是基于對傳統、父權和家庭的反叛,你們中國的搖滾樂基于什么呢?中國搖滾樂其實有一點平地驚雷的感覺。你要說反抗什么音樂傳統,中國沒有這種音樂傳統,所以只能是對家庭、父權的反叛。”黃燎原說。
“壞蛋調頻”創始人王碩認為,今天的樂隊不再憤怒和反抗,是因為大家普遍生活過得太好了。“我們當年說的那些反抗,無外乎是抱怨自己的生活沒有《海外文摘》上寫的外國生活好。我們這些成長在1980年代的人都過過缺衣少食的日子,但這些問題年輕人都不需要面對。”王碩向南方周末形容。
95后朋克樂隊葡萄不憤怒陽光明亮,但主唱小臻認為他們不是不“喪”,而是“笑著喪”。
“我們這一代年輕人,首先沒有那么多衣食住行上的愁,更多是對于自己精神世界的追求。有一些人感覺到迷茫空虛,這其實就是當下年輕人的現狀。其實我們的作品也映射到年輕人這一塊心理,但是我們用一種明亮的方式。”小臻說。
有些評論認為,新生代樂隊的作品普遍缺乏公共性或關懷。王碩并不認同:“哪首歌我都能看出公共性。旅行團樂隊翻唱的《氧氣》,氧氣是不是公共話題?海龜先生樂隊翻唱的《男孩別哭》,男孩是不是公共話題?哭泣是不是公共話題?”
而在作家韓松落的記憶中,1998年之前,搖滾樂多少帶一點“土”味,城市形象在作品里很模糊。很長一段時間里,崔健甚至被視為西北風的代表人物。1998年之后,城市作為重要議題進入創作,樂隊成員的來源、趣味和風格都出現城市化,變遷過程恰好和中國的城市化進程同步。
在《樂夏》中,許多樂隊成員都有本職工作,音樂是副業,這也構成新生代樂隊和老一代的區別。流行音樂研究者王黔認為,樂手有其他工作不是新鮮事,早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不少西方音樂人在有其它工作的同時,愿意嘗試多元藝術形式。在他看來,如果其他工作提供經濟保障,其實有助于音樂的純粹性,音樂人能更少妥協。
“因為你有自己的營生,才真正融入大眾,可以把996生活的感受融入到周末的創作中。”學者白惠元認為,業余做音樂的模式會是未來的趨勢。
九連真人樂隊的三位成員里,主唱阿龍是家鄉河源連平縣的美術老師,小號手阿麥教音樂,貝斯手萬里做器材和舞臺設備租賃。阿龍認為,老師這份工作會是自己的創作源泉。
“從我個人來說,還是希望他們能夠在連平多待一陣。我跟他們說,如果沒有外力影響,你們一直在那兒教書,這是一件很酷的事情,是烏托邦一樣的理想狀態。”黃燎原說。
這就是 本土搖滾的遺產, 他們完全繼承了“土搖”
2016年5月9日晚間,在“中國樂勢力——搖滾30年”北京站演唱會上,葡萄不憤怒在后臺望著那些在中國搖滾史上舉足輕重的前輩,心潮澎湃。被藝術總監、鄭鈞樂隊吉他手姚林選中的他們是全場年齡最小、資歷最淺的樂隊,也是唯一一支新生代樂隊。
“你會對他們非常尊敬,他們堅持了這么久。從上一代人那里,感受到的最重要的品質就是堅持。”主唱小臻說。
上一代音樂人總是帶給新生代樂隊音樂啟蒙,小臻的少時偶像是周杰倫,九連真人主唱阿龍是Beyond的粉絲。田建華第一次受到搖滾沖擊在初中,他在同學家里聽到崔健的磁帶《新長征路上的搖滾》。“我突然覺得,這個人怎么能這么唱歌呢?這老爺們兒唱的是北京話,但是發聲方法跟以前聽到的所有港臺或內地的唱歌方法都不一樣,特別有勁。”田建華回憶。
以崔健、“魔巖三杰”等人為代表的搖滾樂“黃金年代”,仿佛一個遙遠的神話。九連真人也受他們的影響,但阿龍有自己的想法:“我們的編曲從來沒有要回歸或復制什么年代,或做回以前搖滾黃金年代的作品。如果真的做回以前作品,大家會覺得這個音樂很老,就不聽了。只要是藝術作品,一定要放到時代背景下看,不能跳脫出來。你拿二十年前的音樂跟現在的比,我覺得是不行的。”
而對于Mr. Miss,問題不是前人“影響的焦慮”,恰恰相反,國內幾乎沒有爵士樂傳統和資源供他們借鑒。他們探尋過華語流行音樂圈的爵士傳統,發現民國時期上海的時代曲領域里,黎錦光、陳歌辛等人嘗試過,當代則屈指可數。當代不乏爵士樂隊,但出專輯的很少,原創則少之又少。
有一種聲音認為,中國搖滾內部存在代際斷裂,年輕音樂人的音樂養分很少來自同行前輩,而更習慣于直接定位到西方特定時空下的某種類型音樂。
對此,王碩也不認同。“當年新褲子說開始喜歡搖滾的時候是因為聽了黑豹和唐朝,他們的《野人也有愛》也致敬過唐朝。現在新褲子的新貝斯手趙夢,拿起吉他是因為聽了新褲子。所以有傳承,沒有割裂啊。”王碩說。
而在白惠元看來,九連真人的橫空出世就是代際延續的體現。“像嗩吶這樣的配器、小鎮青年的特質、客家話自帶的土氣,還有他們作品里的那種悲涼感、慷慨和豪邁,都提醒我,這就是本土搖滾的遺產,我覺得他們完全繼承了‘土搖。”白惠元認為,脈絡沒有斷,只是因為我們沒有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