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只是其中之一。在日本,只有百分之四的受害者會報警,百分之九十六的人甚至都不能去尋求公道。這意味著什么呢?你周圍很多人承受了這樣的痛苦,而且會持續很長時間。”
南方周末記者 王寅 發自上海
“如果不說出來, 我就無法活到今天”
“中文里有表示絕對拒絕的詞嗎?”伊藤詩織問現場的觀眾。
觀眾齊聲說:“滾!”
伊藤詩織回答:“我想把這個詞翻譯成日文,以后用起來。”在之后的兩分鐘里,她努力向翻譯學習“滾”這個詞的發音。
這與她遭遇性侵的經歷有關。當用日語拒絕無效時,她曾直接用英語開罵。因為在日語里,沒有很明確表達拒絕的詞匯,日語里罵人的話也極少,甚至說“不”常常被理解為“同意”和“是”,以至于只有罵粗口才能表示拒絕。
在《黑箱:日本之恥》(以下簡稱《黑箱》)一書中,伊藤詩織講述了自己親歷的性侵事件。2013年,24歲的伊藤詩織在紐約學習新聞和攝影,立志成為新聞記者。她認識了時任東京廣播公司華盛頓分社社長山口敬之,山口敬之是日本首相安倍晉三的傳記作者,也是安倍的朋友。山口敬之告訴伊藤詩織,如果以后需要幫助,可以聯系他。
2015年3月,回到東京的伊藤詩織給山口敬之發郵件,詢問華盛頓分社是否招收實習生,山口敬之回復表示歡迎。他們約定2015年4月3日晚上在餐廳見面,這是他們認識以后的第三次見面。
正是在這次見面后,伊藤詩織稱自己被山口敬之性侵。伊藤詩織回憶自己曾連聲哀求山口敬之停止性侵,對方卻毫不理會。伊藤詩織用英語大罵,但那句話翻譯成日語只是“你想要干什么?”
逃出飯店的伊藤詩織試圖聯系東京唯一一家24小時開放的“強奸危機中心”,但對方拒絕提供建議,除非她本人能到中心講述自己被性侵的經歷。性侵發生后的第5天,伊藤詩織在朋友的幫助下去警署報了案。在警署,她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復述被性侵的經過,并被要求當著數位男性警員的面,拿著一具和真人體積相當的人偶,在閃光燈下還原事發過程。
在偵訊和調查的過程中,警方多次質疑案情的真實性,多次勸說伊藤詩織放棄報案——因為案發地點是私密空間,收集證據十分困難,檢察官把這種情況稱作“黑箱”。
由于伊藤詩織指控的是日本新聞界的權勢人物,這將使她今后難以在日本新聞界立足。山口敬之威脅她:“如果你想訴諸法律,去吧。你不可能贏的。”
伊藤詩織報警后的兩個月里,警察取得了足夠的人證和物證立案,準備逮捕山口敬之。但就在即將實施逮捕時,一位高級長官來電,取消了逮捕令。案件被轉移至東京都檢查廳,在調查進行了一年零四個月之后,檢察官認定證據不足,判定不起訴山口敬之。
2017年5月29日,孤注一擲的伊藤詩織借用東京地方法院二樓會場,在司法記者俱樂部內舉辦了一場媒體見面會。伊藤詩織采取了前所未有的方式打破沉默,現身指控山口敬之對自己性侵,成為日本首位公開長相和姓名控訴性侵的女性。
“我只剩下最后一個選擇,那就是和大眾公開說話。如果不說出來,我就無法活到今天。有人選擇忘記,有人選擇沉默,這樣他們可以繼續生活下去,這也是一種幸存,只不過對我來說,我需要不停地去問為什么,去尋找事情的真相。”伊藤詩織如是說。
見面會結束后,伊藤詩織很快收到了很多郵件:“我以前也有過同樣的遭遇。”幾乎所有的受害者,都是第一次向他人坦白曾經的可怕經歷。
“把傷痛埋藏在心底,背負著秘密生活下去,該是一件多么辛苦的事啊!只是想象一下,我都覺得窒息。看到郵件里說‘這件事我跟任何人都沒有講過,我才確信,舉辦記者見面會自有它的意義。”
但保守勢力認為伊藤詩織的所為大逆不道,隨即群起而攻之,匿名謾罵和人身恐嚇接踵而來,除了被監視、竊聽,她和家人的照片和信息也被公開。因為說出了被認為“羞恥”的事,伊藤詩織被當成了外國人。有人認為被起訴的男方才是受害者,有人認為她揭了日本的短,甚至叫囂要取消她的日本護照。
伊藤詩織的好友在性侵事件發生后的兩個月,為她拍了一張照,發到網上。照片上的伊藤詩織在笑,立刻有人評論:“你們看,詩織在笑呢”——人們不相信,一個日本人在經歷這樣的事之后還能笑得出來。
伊藤詩織說:“之前接受采訪時,我穿襯衫,襯衫的扣子沒有扣到下巴底下,人們因此羞辱我,無論我表現成什么樣,他們都可以找到攻擊我的點,因此我不愿意做一個完美受害者。”
伊藤詩織陷入了有生以來的至暗時刻,承受了難以想象的巨大壓力。在發布會后,她突然進入危險的抑郁狀態并伴有自殺傾向,頭發一把把掉落,持續失眠,日益憔悴。
“只有百分之四的 受害者會報警”
保守的日本開始有所松動。2017年6月8日,日本110年來未曾變更過的強奸罪修改為強制性交罪,強奸罪的最低刑期變成了五年,此前日本強奸的最低刑期甚至短于盜竊。2017年,全日本首家支援性犯罪受害者的基金會成立,政府為基金會提供了一百萬英鎊,日本41個地區相繼建立了“強奸危機中心”。
2017年10月,伊藤詩織的紀實作品《黑箱》出版。2018年6月,BBC以伊藤詩織遭遇性侵事件為題材拍攝的紀錄片《日本之恥》上映。
伊藤詩織在社交媒體上的頭像是她拿著相機的照片。伊藤詩織目前旅居英國,現在的身份是紀錄片導演和新聞記者,她和朋友還成立了專事拍攝紀錄片的公司。她執導的影片《孤獨致死》獲得2018年紐約電影節導演銀獎。前不久,她還去非洲拍攝一部關于割禮的紀錄片。
伊藤詩織愛好攝影,在杭州的書店里買了任曙林的攝影集《八十年代中學生》,她也非常喜歡肖全的《我們這一代》。
在公開場合,伊藤詩織美麗、干練、冷靜、得體,但在日常生活中,她是看到可愛的東西會說Kawaii的鄰家女孩,酷愛喝氣泡酒,喜歡吃酸和辣的食物,尤其喜歡黑醋。在上海和杭州時,她在用餐時每每嘗試用中文說:有醋嗎?有辣醬嗎?
在談及情感生活時,伊藤詩織變得靦腆起來:“如果能用一句話說清楚就好了。在受到性侵時,(我)感覺對自己的控制力被剝奪了。在那之后,如果成為某個人的女朋友,就會感覺自己被貼上那個人的名字標簽,但周圍愛我的人確實很多很多……”
2017年,伊藤詩織起訴山口敬之進入民事訴訟階段。2019年4月,在東京舉行的一次詢問中,伊藤詩織再次和山口敬之直面相對。山口敬之反訴伊藤詩織,要求一億三千萬日元的賠償,并在媒體上公開道歉。
伊藤詩織說:“我不喜歡受害者這樣的詞,我更喜歡幸存者這個詞。我沒有覺得自己已經戰勝了這件事情,我可能一直要與這件事共存,一直戰斗。拿開車來比喻,本來是拿著方向盤在開車,發生了這件事就像方向盤突然被奪走,但還是要繼續開下去。為了恢復控制,我自己在做很多事,比如我原本不擅長長跑,但后來開始跑步,一開始3公里,再到5公里,后面到了10公里,當自己能跑到這個距離,感覺到重拾起對身心的控制。”
2019年7月16日晚,上海鐘書閣,伊藤詩織紀實作品《黑箱》分享會,超過700位觀眾預約報名,現場容納不下這么多人,只能限流。看到這么多讀者來到現場,令伊藤詩織感到吃驚和感動:“在日本,雖然有很多讀者看過我的書,但從沒有舉辦過分享會,像在中國這樣這么多人聚在一起,面對面談論這些事情,對我來說還是第一次。”
在分享會結尾,伊藤詩織用英語發表了將近四分鐘的演講。她用流利的英語侃侃而談,和說日語時的溫婉柔軟判若兩人:“這不僅僅是我的故事,我的故事只是其中之一。在日本,只有百分之四的受害者會報警,百分之九十六的人甚至都不能去尋求公道。這意味著什么呢?你周圍很多人承受了這樣的痛苦,而且會持續很長時間。我知道,聽了這些之后,這不會是一個愉快的晚上。但是你們都來了,因為我們有一些共通的東西,了解這種痛苦,了解這樣的事情會對一個人造成什么影響。如果我們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意識,能夠捫心自問,我能做什么、能改變什么?只有這樣,未來才會更好,才可能為這樣的事件找到解決之道。”
7月16日上午,伊藤詩織接受了南方周末的專訪。
“法律就算再嚴厲, 也不可能百分之百 防止性犯罪”
南方周末:你在《黑箱》里寫道,面對性侵,特別是在2017年做發布會之后,你有過很強烈的自殺傾向以及危險的抑郁狀態,當時是怎樣的狀況?
伊藤詩織:開記者見面會的時候,我抱著絕望的心情,知道會發生什么樣的事情,只是沒有預料到會這樣恐怖,最后甚至連門都沒有辦法出。在記者見面會之后,非常非常多的誹謗中傷,對我甚至對我的家人。我不希望給周圍的人帶來更多傷害,所以陷入了PTSD(注:創傷后應激障礙)。
南方周末:后來從那種狀態走出來了嗎?
伊藤詩織:我好不容易開了記者見面會,就是為了創造一個能讓大家公開講自己經歷的環境。如果我在這時消失、自殺,那么我做的所有這些都沒有意義了。我就是靠這樣一個信念堅持下來。其實我到現在還沒有完全走出這樣狀態,我只是努力地去嘗試做各種不同的事情,讓自己不再陷入那樣的心情之中。
南方周末:你在《日本之恥》里說,很希望告訴當時的自己碰到這種事情怎么做,現在你會給碰到類似事情的人們什么建議?
伊藤詩織:我并不想告訴你怎么保護自己或者怎么做,我也不贊成這樣。因為根據現在的法律,當這個事情發生的時候,(當事人)基本上是沒有辦法保護自己的。我更想說的是,那個時候一定要活下來,生存下去,這個是最重要的。當然可以配合警察,比如說調查。但是每個人有不同的想法,每個人生存、活下去的方式也不一樣。
南方周末:經歷這件事之后,你提到對日本的司法界、新聞界都非常失望,你覺得什么樣的環境才是比較健康的、司法制度才比較完善?
伊藤詩織:哪里都沒有這樣一個健全或者安全的社會,只能說慢慢都在進步。在東亞,臺灣地區在這方面的法律比較先進一些。
南方周末:從2018年7月1日起,在瑞典,如果沒有提前獲得雙方的明確口頭同意與人發生性行為,就會被判定為強奸罪,即使沉默也不被認定為許可。而美國和臺灣則通過重法來讓男性主動回避,以此來保護弱勢的一方。你認為這些方式多大程度上能改變現狀?
伊藤詩織:不管是怎樣的法制還是怎樣的社會,包括像瑞典在內的國家的法律已經比日本嚴厲很多了,但是仍無法百分之百地防止這樣的情況發生。性犯罪要確認有罪,會比其他犯罪更加困難。瑞典關于強奸的新法更多傳遞的是國家站在弱者這一邊,傳遞出這個信息非常重要,因為法律就算再嚴厲,也不可能百分之百防止性犯罪。
南方周末:在東亞社會,民眾對性侵諱莫如深,或者視為禁忌,或者冷漠無視,這種情況有可能改變嗎?
伊藤詩織:我主要通過紀錄片創造一個能把性侵說出來的環境,還要大聲地說出來,讓人們知道性侵對一個人的影響有多么大,這是我目前的想法。
南方周末:你們的紀錄片制作公司網頁上有這樣一句話:We believe in true storytelling(注:我們信奉真實的講述),為什么選擇這句話?
伊藤詩織:我本身就是這樣一個人,雖然講述這個事情有各種各樣不同的形式,比如雜志或者其他媒體形式。但這個紀錄片是對著我本人的,非常直接,可以看到我的表情、直接反應是什么。所以,這句話能夠代表我們想要傳達的意思,就把它作為公司的宗旨。現在,我也是記者和紀錄片制作人,在發生那件事情之后,我在日本幾乎就不能住下去了。當時接到瑞典朋友Hanna Aqvilin的邀請問我要不要來英國談一下,正好還有一個為BBC拍攝紀錄片的機會。但在BBC也有很多東西拍不了,我和朋友說,我們要不要一起來做一個公司,通過我們的紀錄片將世界關心的日本話題傳播出去。
南方周末:為什么要去拍《孤獨致死》這樣的題材?
伊藤詩織:我在路透社做實習生的時候,就做過這個選題。那還是在性侵事件之前。性侵事件發生之后,別人告訴我不能再在日本媒體工作了,我也覺得回不去原來的職場,就想和海外的媒體一起工作。《孤獨致死》表面上講的是高齡化的社會問題,但實際上是講人和人之間交流的問題。孤獨死最主要的原因是和親人沒有聯系,和友人、近鄰沒有聯系,不是老齡化問題。他們并不是因為窮,而是在家里沒有自己的位置。我花了差不多一年時間拍攝。
南方周末:你曾靠近死亡現場,對生和死有過新的看法嗎?
伊藤詩織:當然會對生死有新的看法,人在什么時候死都不奇怪,比如說忽然在工作時候倒下來,也沒有什么,我就一直在想自己什么時候也會倒下或怎樣,所以我一周或兩周給爸媽打電話問候一下。雖然孤獨死在日本人看來是很不好的事情,但其實是非常普通、感覺離自己非常近的一件事。
南方周末:你現在的身份是自由記者,遇到過什么困難嗎?
伊藤詩織:我最主要做的是紀錄片,現在同時做兩件事情,一件就是要在非洲拍一年;另一件是在北海道的夕張市有一個五年的拍攝計劃。
錢是一個很難解決的問題,我會拍攝很多的素材,但最后這些素材是否會以紀錄片的形式出現是不一定的。最后我會根據自己的判斷來決定,如果經費不夠,我把它就直接做成報道,以文字的形式或者是照片的形式,以聲音的形式。現在在拍的夕張,我不和任何電視臺合作,在這種情況下,經費為零。我去夕張和埃塞俄比亞拍攝,很多時候會遭到拍攝者家屬的拒絕,即使他本人同意。但是一些當地人也會非常支持我的拍攝,會給我提供住宿這樣的幫助。
南方周末:為什么決定在夕張拍攝五年?
伊藤詩織:最初是在為拍攝《孤獨致死》取材去了夕張。夕張原來是個出產煤炭的城市,很多男人從事著危險性很高的工作。那里的人非常善良,過去誰家有人死在礦上了,別人就會照顧那個家庭,那是一個人與人聯系非常緊密的地方,現在依然是近鄰之間互相照顧。雖然是世界上最高齡化的城市,卻不會看到東京那種人情淡漠。那個地方最頂峰的時候有12萬的人口,到我五年前去的時候,只剩了1萬個人,現在只有7000個人了。據報道,到了2040年日本的市村町這種結構就完全消失了,我們能想象到那個結局。我更想拍的是他們的生活、時代的變遷。我的內心在五年中也經歷了很多。
(感謝陳希穎為采訪提供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