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歐陽修詞中的悲劇意識

摘? 要：歐陽修詞在譴玩的意興中交織著一種濃濃的悲劇意識，這才是他詞作的基調(diào)。其悲劇意識表現(xiàn)在人生無可奈何的失落惆悵;無可挽回的悲涼茫然;人生無法改變的無力無助。譴玩只是排遣的方法。據(jù)分析其悲劇意識既是童年的創(chuàng)傷所致，也是制度和時代的產(chǎn)物。

關(guān)鍵詞：歐陽修;悲劇意識;譴玩的意興

作者簡介：劉文蘭，女，湖南人，中國古代文學碩士，廣東財經(jīng)大學華商學院文學院講師。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9）-18-0-02

歐陽修的詞葉嘉瑩總結(jié)了一個特點是帶有譴玩的意興，歐陽修自己對作詞的態(tài)度也是“聊佐清歡?！逼鋵崥W陽修的詞在譴玩之中卻隱含著一種悲劇意識，悲劇的體驗才是他詞作的基調(diào)。對歐陽修來說，譴玩只是他在抑郁之中尋求排遣的方法，只是看透生活之后的強顏歡笑，或者說是看透生活之后依然熱愛生活。

劉熙載說：“馮延巳詞，晏同叔得其俊，歐陽永叔得深。”晏、歐二人都在馮延巳的基礎(chǔ)上各有發(fā)展，形成自己獨特的風格。晏詞有一種圓融的關(guān)照，而歐詞則顯得深致沈著，委婉蘊藉。馮煦《六十一家詞選例言》中也曾說歐陽修詞：“與元獻同出南唐，而深致則過之?！笨梢哉f表面看，歐陽修詞似乎在找樂子，實際上那種幽微深隱的悲劇意識時時滲透在字里行間，無意中得深致沈著之韻。悲劇意識即是當人類意識到自身個體的短促性，渺小性，悲劇性的時候產(chǎn)生的一種個體的孤獨感，價值的空沒感，生命的無奈感。歐陽修的那種悲劇意識表現(xiàn)在：一是有種人生無可奈何的失落惆悵;二是表達了一種無可挽回的悲涼茫然;三是人生無法改變的無力無助。

一、無可奈何的失落惆悵

正如劉勰《文心雕龍·物色》所說：“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瓪q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北宋詞多屬“興發(fā)感動”，如這首如《玉樓春·艷冶風情天與措》：

艷冶風情天與措，消瘦肌膚冰雪妒。百年心事一宵同，愁聽雞聲窗外度。

信阻青禽云雨暮，海月空驚人兩處。強將離恨倚江樓，江水不能流恨去。

歐陽修和晏殊比，晏詞還是淡然纖弱的，所以結(jié)句只能無奈地感嘆“人面不知何處去，綠波依舊東流”，有的詞則體現(xiàn)一種理性和圓融的觀照。歐詞也不然，這首詞上片以女子的風情帶出別離的無情，下片以青鳥、海月這樣的意象來描寫相隔兩地的痛苦，也強調(diào)了離恨的悠長，發(fā)出“江水不能流恨去”的無奈。歐陽修詞中總是透出人生那種無可奈何的失落與惆悵。就是在欣賞西湖的美景時，那種內(nèi)心揮之不去的惆悵也會涌上心頭，如《采桑子》：

群芳過后西湖好，狼籍殘紅。飛絮濛濛。垂柳闌干盡日風。

笙歌散盡游人去，始覺春空。垂下簾櫳。雙燕歸來細雨中。

先寫西湖暮春殘紅楊柳相映之美，后面情緒卻陡然一降，寫了笙歌散盡，游人離去的空寂。熱鬧之后是不可避免的冷清與失落，暮春當是如此。

歐陽修其他詞如“憂患凋零，老去光陰速可驚”，“白發(fā)天涯逢此景”等都是仕宦無奈的慨嘆?！皷|風本是開花信，信至花時風更緊。吹開吹謝苦匆匆，春意到頭無處問。把酒臨風千萬恨，欲掃殘紅猶未忍。夜來風雨轉(zhuǎn)離披，滿眼凄涼愁不盡?！薄队駱谴骸|風本是開花信》感時傷春，意在言外。大有《離騷》“衰眾芳之蕪穢”的意蘊，深婉含蓄，寄托遙深。

歐陽修也有直接抒情的作品，道出知音難遇的孤獨苦悶，如《玉樓春·殘春一夜狂風雨》：

殘春一夜狂風雨，斷送紅飛花落樹。人心花意待留春，春色無情容易去。

高樓把酒愁獨語，借問春歸何處所。暮云空闊不知音，惟有綠楊芳草路。

風雨無情，春色難留，一腔愁情惟有把酒臨風，無處托問。想花前消憂卻總有無可奈何的失落惆悵揮之不去。

二、無可挽回的悲涼茫然

景祐三年，歐陽修因直言納諫被貶夷陵;慶歷五年，支持新政而降滁州。至和元年回朝后，雖然順暢，又被卷入“濮議”之爭，更被小人污其帷薄不修，熙寧四年，以太子少師致仕。官場的險惡，宦海沉浮讓歐陽修的作品更顯得深沉，把生命中某種無可挽回的悲涼和茫然寫出來了。如《玉樓春·尊前擬把歸期說》：

尊前擬把歸期說，未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guān)風與月。

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jié)。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這首詞把對洛城花的依戀，對離別的傷痛，對美好事物的痛惜以及傷春之情都表達了出來。人生的悲歡跟客觀的環(huán)境沒有什么關(guān)系，主要是內(nèi)心的那份癡情在左右?！爸表毧幢M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透露出一份不甘和及時行樂的心緒，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guān)風與月”，人生自是有一份悲歡和遺恨難以排解。結(jié)合這一段經(jīng)歷的詞作尚有二首《玉樓春》：

洛陽正值芳菲節(jié)，秾艷清香相間發(fā)。游絲有意苦相縈，垂柳無端爭贈別。

杏花紅處青山缺，山畔行人山下歇。今宵誰肯遠相隨，唯有寂寥孤館月。

常憶洛陽風景媚，煙暖風和添酒味。鶯啼宴席似留人，花出墻頭如有意。

別來已隔千山翠，望斷危摟斜日墜。關(guān)心只為牡丹紅，一片春愁來夢里。

洛陽再歡樂，春色再美，人生也避免不了離別，所以作者倍感傷情和冷清。別后的愁情，悲傷也無法釋然，這里難道沒有對宦海風波的感慨嗎？這種難以言說的復雜心緒縈繞心頭，流露筆下。

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垂楊紫陌洛城東，總是當年攜手處，游遍芳叢。

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

（《浪淘沙》）起句由春來賞花想起友人，以今年之花憶及去年，又想到明年，思念之情層層轉(zhuǎn)深，過去難以挽回，有一種“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的悲涼茫然，余韻綿綿。俞陛云評：“至情語以一氣揮寫，可謂深情如水，行氣如虹矣?！?/p>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guān)風與月”，“今宵誰肯遠相隨，唯有寂寥孤館月”，“別來已隔千山翠”，“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人生中有些遺憾，有些離別，有些痛苦是不可避免，也無可挽回的，歐陽修寫出了這種悲涼茫然。

王國維贊道：“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guān)風與月，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于豪放之中，有沈著之致，所以尤高?！?/p>

三、人生無法改變的無力無助

慶歷黨爭后，歐陽修有近十年的時間遠離京都外任。外任的顛沛流離，對其心態(tài)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他曾借詞來抒發(fā)這種命運變幻與宦海艱險的感受。如《臨江仙》：

記得金鎣同唱第，春風上國繁華。如今薄宦老天涯。十年歧路，空負曲江花。聞?wù)f閬山通閬苑，樓高不見君家。孤城寒日等閑斜。離愁難盡，紅樹遠連霞。

這首詞敘寫離情別恨，同時也寫盡薄宦天涯之悲涼。運用對比的手法，寫出今夕之別。“十年歧路”概括了自己宦海沉浮的經(jīng)歷。曲江之花雖好，然而貶謫外地，只能虛度時光，年年空負那美好的花兒，寫花實則是感慨人生的不如意。

又例如《踏莎行·候館梅殘》傷春懷人。最后兩句“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運用翻疊加倍的表現(xiàn)手法，創(chuàng)造出更為深摯悠遠之意境。唐圭璋先生評析道：“平蕪已遠，春山則更遠矣，而行人又在春山之外，則人去之遠，不能目睹，惟存想像而已。寫來極柔極厚?！?/p>

仕途坎坷，歐陽修那種以詩酒自娛的譴玩的意興就來了，在大好河山之中，在宴飲之中尋求安慰，常常尊前嬉戲，醉倒花間。詞中也常寫道：“暗想浮生何時好。唯有。清歌一曲倒金尊”（《定風波》），《玉樓春》中“人生聚散如弦筈，老去風情尤惜別。大家金盞倒垂蓮，一任西樓低曉月”，寫盡了人生垂老的悲涼和無助。下面來分析一首《蝶戀花》：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shù)。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晏殊也有《蝶戀花》，但冷靜地將這份傷春懷人的悲哀稀釋了。歐詞也描寫了女子傷春，詞中極度渲染其孤寂無助，“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遮蔽“堆煙”、“簾幕無重數(shù)”、“樓高”遮擋不見所思之人，寫盡深閨女子的寂寞無奈，為什么呢？原來是所思之人游冶不歸;下片緊接著描寫女子的內(nèi)心，她心中的憂愁，襯以黃昏的狂風暴雨，顯得更加孤苦，“無計留春住”，那種強烈的無力無助，可是她也茫然，想求助想去問，卻是“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就表露出女子的無限風情和柔弱無助，歐詞情感深婉沉郁的特色在這首詞中得到了充分的表現(xiàn)。由于這首詞感情沉郁之至，張惠言還結(jié)合歐陽修的經(jīng)歷遭際，認為：“‘庭院深深'，閨中既以邃遠也。‘樓高不見'，哲王又不寤也。‘亂紅飛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為韓、范作乎?！辈还芩慕忉屖欠穹显~人的本意，我們確實從中可以感受到歐詞的這種身世之感，悲劇意識。

其它如“浮世歌歡真易失，宦途離合信難期”（《浣溪沙》），“顧我薄才無所用，君恩近許歸田壟”（《漁家傲》），“世路風波險，十年一別須臾。人生聚散長如此，相見且歡娛”（《圣無憂》），都表現(xiàn)了世路風波、宦途難期、薄才無用，人生無法改變的無力無助心態(tài)。

四、悲劇意識原因探析

悲劇意識的三個層面一層比一層深刻。歐陽修為什么詞作里會帶著如此濃重的悲劇意識呢？這里面有幾個原因。第一個是童年的創(chuàng)傷。創(chuàng)傷理論屬于文藝心理學范疇，創(chuàng)傷理論對人有很大的影響，甚至可能是終身的，尤其是童年的創(chuàng)傷。西方心理學家認為，六歲后無新鮮事，原生家庭對人的影響是巨大的，可能人的一生都在重復原生家庭帶來的模式。歐陽修有著苦難的童年，他四歲就死了父親，是母親在地上教他識字，才成才。他也很努力，他的成長是不容易的。這種愛的缺失和童年的創(chuàng)傷的悲劇意識，自然會在作品中流露出來，貫穿成作品的基調(diào)。第二個原因是中國古代封建制度。法國文藝理論家丹納提出“種族，環(huán)境，時代”三要素說，分析歐陽修所處的時代和社會，那是以家天下為模式的帝王專制制度。中國古代的男人要想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就是說想完成自己，就是“學成文武藝，貸與帝王家”。古代中國的國情，又不是像現(xiàn)在，成功機會很多，古代最好的就是讀書仕進。所謂“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這是中國古代文人成就自己的最好途徑。官本位的文化背景，讓讀書人想成就自己必須得到權(quán)貴賞識，如果得罪掌權(quán)者，被貶謫，遠離政治權(quán)力中心，那必然無法實現(xiàn)抱負，讀書人那種治國平天下的價值觀必然受挫了。歐陽修，一位四歲喪父的靠苦讀起家的，經(jīng)過了生存的艱難的文人，縱觀其人生歷程，真的很不容易。他憑著自己的努力學有所成，考取進士，又有儒家的志意和社會責任感，直言敢諫，提攜后進，蘇軾就是他慧眼識才，提拔起來的。并且他為了蘇軾的成長，主動讓賢，“吾當避讓此人出一投地爾”。所以歐陽修朝堂上成為國家棟梁，文學上是文壇宗主，是道德文章的高標。但是，宦海多險惡，人性有惡的一面，歐陽修再是道德文章的楷模，他還是遭受小人中傷，而且用過最下流的私生活誣陷他，并被貶謫。多次貶謫的經(jīng)歷，讓他不免心灰意冷，看透了世態(tài)炎涼。童年的創(chuàng)傷，潛意識中的孤獨無助就出來的，并滲透在字里行間，成為其詞的基調(diào)和個人藝術(shù)特質(zhì)。

綜上所述，歐陽修的詞，譴玩之中隱含著一種深致沈著的悲劇意識。那種無可奈何的失落惆悵，無可挽回的悲涼茫然，人生無法改變的無力無助，時時在字里行間呈現(xiàn)，成為這類詞的基調(diào)，不過，歐陽修畢竟修養(yǎng)很深，看其傳就知其為樂觀豁達之人，他盡力通過遣玩去排遣這種悲劇心理，所以詞中交織一種譴玩的意興。

參考文獻：

[1]宋歐陽修.《歐陽修全集》[M].北京：中華書局。

[2]清彭元瑞.《宋四六話》卷一[M].清海山仙閣叢書本。

[3]劉勰.《文心雕龍·神思》范文瀾注本[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4]唐圭璋.唐宋詞簡釋[M].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