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岸
有一類百拍不厭的影視題材是身份互換。階級、財富、環境、相貌不同的兩個人都可以互換,甚至發展到今天,編劇們腦洞越開越大,正義和邪惡者可以互換,男女可以互換,連祖孫兩代人都可以互換……許多人都有個夢想——能成為某個人,能換一種活法。就像一幅漫畫所畫的那樣,兩個魚缸里的魚,一個孤零零地游來游去,一個和其他魚熱熱鬧鬧地共享一個魚缸。兩條魚都每天癡癡望著對面的那一個——一個羨慕對方能獨享完整空間,自由自在;一個眼熱對方有一群伙伴,從不孤單。
每個人看到的,都是別人那些看似光鮮的部分。《紅樓夢》里賈寶玉和秦鐘初見,就很生動地描摹出了這種心理。
寶玉自見了秦鐘的人品出眾,心中似有所失,癡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這等人物!如今看來,我竟成了泥豬癩狗了。可恨我為什么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門薄宦之家,早得與他交結,也不枉生了一世。我雖如此比他尊貴,可知錦繡紗羅,也不過裹了我這根死木頭,美酒羊羔,也不過填了我這糞窟泥溝。‘富貴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從暗戀到欣羨,到暗恨自己的身份和處境,片刻之間,寶玉腦補了一萬多字的內心戲。
每個人看到的,都是別人那些看似光鮮的部分。《紅樓夢》里賈寶玉和秦鐘初見,就很生動地描摹出了這種心理。
秦鐘更是如此。秦鐘自見了寶玉形容出眾,舉止不凡,更兼金冠繡服,驕婢侈童,秦鐘心中亦自思道:“果然這寶玉怨不得人溺愛他。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與他耳鬢交接,可知‘貧窶二字限人,亦世間之大不快事。”二人一樣的胡思亂想。同樣是欣羨對方,秦鐘的心里更多的,是對富貴逼人的羨慕,對貧寒身世的遺憾。
兩個人就像漫畫里的那兩只金魚一樣,恨不得跳到對方的生活里去才圓滿。這也像是我們說旅行的一種意義,不過是一個人從自己呆膩了的地方,去到別人呆膩了的地方。每個人都只有一次生命,不出意外的話,我們到臨終時都只能沿著一條既定的軌跡走下去,直到盡頭。很多人沒有現實中改變生活軌跡的勇氣,因為每一次改變,都要付出相應的代價,等待他們的,也是不可預知的結果。但如果能在影視劇中、在旅行中輕松體驗不同的人生,那何樂而不為呢!
一次旅行,失望了可以踏上歸途,從此再不前往。如果真有人生互換這回事,當事人會有后悔藥吃嗎?寶玉見秦鐘時,深恨自己“生在侯門公府之家”,癡想著:“若也生在寒門薄宦之家,早得與他交結,也不枉生了一世“。我們都知道故事的結局,寶玉的命運,后來果然如他所愿,家敗人散,他此后半生貧困潦倒。在窘困的余生里回望當初,他是否會對自己當年欣羨“寒門薄宦之家”的生活而苦笑?
再看秦鐘,他進入賈府后,受到了上上下下的寵愛,進了學堂,跟著寶玉日日體驗的是“金冠繡服,驕婢侈童”的生活,但他很快因偷情智能兒受了寒,連驚帶嚇,一命嗚呼。秦鐘臨死的時候說:“以前你我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誤了,以后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這仿佛是后悔當初選擇的意思。
作家白先勇覺得這話說得極為不妥,老氣橫秋,利欲熏心,完全不符合秦鐘這個人物的性格口吻。但這其實恰恰說明了人性的豐富和復雜。假如生命可以重來一次,要不要換個活法?這是很多人都在糾結的問題。但假如生命真的能夠換個活法,又有多少人能無怨無悔,不會悵望當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