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險及規制：網絡大病互助的集成治理

趙文聘

引 言

近些年，運營網絡大病互助的平臺或機構如輕松籌、抗癌公社、e互助、水滴互助、夸克聯盟、17互助、眾托幫等紛紛成立，推出了多種與相互保險①相互保險是指具有同質風險保障需求的單位或個人，通過訂立合同成為會員，并繳納保費形成互助基金，由該基金對合同約定的事故發生所造成的損失承擔賠償責任，或者當被保險人死亡、傷殘、疾病或者達到合同約定的年齡、期限等條件時承擔給付保險金責任的保險活動。目前信美人壽相互保險社、眾惠財產相互保險社和匯友建工財產相互保險社獲得保監會相互保險經營牌照。形式類似的“大病互助計劃”，集中在意外互助和重大疾病互助等領域開展互助活動。這些“互助計劃”大多被運營方定義為“共享經濟”的范疇，利用類似“存10塊最高拿30萬”的宣傳語和操作，采用捐贈型眾籌模式，向公眾宣傳為公益項目或公益平臺。網絡大病互助在疾病保障方面是一個有益的嘗試，符合《關于進一步完善醫療救助制度全面開展重特大疾病醫療救助工作的意見》等規范性文件要求的加強醫療救助與社會力量參與的銜接機制建設，支持、引導社會力量通過捐贈資金、物資積極參與醫療救助特別是重特大疾病醫療救助，形成對政府救助的有效補充的政策導向，也為一些患者提供了切實幫助，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對當前大病救助主要渠道的補充作用。但“互助計劃”相關平臺或機構在公益性保障、監管交叉、信息披露、會員權益保護、行業自律等方面存在不足，導致這種商業化“網絡大病互助”模式運行風險較為嚴重。網絡大病互助有哪些核心風險、應該朝什么方向發展、應當如何引導網絡大病互助健康發展，這些問題仍亟待探討。

一、當前網絡大病互助發展風險分析

習近平總書記2016年4月19日《在網絡安全和信息化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中強調：“在現在，網絡詐騙案件越來越多，作案手段花樣翻新，技術含量越來越高。這也提醒我們，在發展新技術新業務時，必須警惕風險蔓延。”①習近平：《在網絡安全和信息化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人民日報》，2016-04-26。創新為國家和社會事業發展增添了巨大引擎，國家也制定了大量政策鼓勵和引導創新，但應當警惕一些人和機構利用新概念、新模式進行“創新性包裝”，利用創新鼓勵和引導政策，突破法律限制，謀取不當利益。因此必須首先對網絡大病互助實際功效和創新風險有所了解，才能真正促進網絡大病互助健康發展。

表1 八家互助平臺相關信息

本文選取了8家影響較大的網絡大病互助平臺（見表1）進行分析，發現因運營主體商業價值取向明顯而與公眾公益期待產生信任錯位，由于身份定位不清晰而產生交叉監管困難，由于信息不對稱而存在被利用現象，進而產生了信任風險、監管風險及技術異化風險，這些風險都極大地限制了網絡大病互助的發展空間，一些風險事件也讓網絡大病互助舉步更加艱難。

（一）信任風險：運營主體商業價值取向與公眾公益期待產生信任錯位

如輕松籌、抗癌公社、e互助、水滴互助等主要的“互助計劃”運營方，在其介紹中模糊地自我描述為“幫助籌集醫療費的組織”“互助平臺”“公益社群”，都在有意或無意地強化其公益性而淡化其商業性。實際上這些運營方均為北京輕松籌網絡科技有限公司、上海卓保網絡科技有限公司、北京縱情向前科技有限公司、北京必互科技有限公司等營利性組織（見表1），其運作模式也均為商業化運作模式，如夸克聯盟吸引順為資本、雷軍和杉杉創投千萬級融資，水滴互助獲騰訊、新美大、IDG、高榕資本融資5000萬元等，都體現了“互助計劃”運營方的商業本質。網絡大病互助運營主體均為商業組織，其核心價值取向是逐利。例如水滴互助奉行“將互聯網的運營方法與公益慈善進行完美對接，通過產品迭代、創新營銷策略，快速形成規模化運營”的理念，輕松籌宣傳的是“國內最大的健康保障平臺——輕松籌在全球183個國家和地區的用戶總數已經突破5.5億，獨立付費用戶也已經沖破4.5億，實現了用戶量的再次增長”。通過各平臺公布的數據來看，當前網絡大病互助平臺提供幫助的案例并不多，金額也相對有限，表1顯示大多平臺都沉淀了大量的資金，一些平臺資金利用率甚至不足3%，通過沉淀資金的運作，可以賺取收益，顯然已成為運營方目前一種重要盈利途徑。而更重要的是作為互聯網企業通過大量的注冊用戶尤其是活躍用戶，平臺后續可以采用增加醫療健康類廣告、收取管理費、電商廣告等獲得收益，獲得融資支持。

網絡大病互助運營主體的性質是商業組織，獲取利潤是其必然追求，從實際的情況來看，這些商業組織更關心的是用戶數量、沉淀資金、融資可能等，對公益價值的追求被放在了后置序位上。網絡大病互助參與門檻低，收取費用低，對個體風險相對較小，而預期回報又較高，所以這種“互助計劃”傳播性強，成員參與積極性很高，例如眾托幫、輕松互助、水滴互助、e互助等主要的“互助計劃”的會員分別達到了966萬、760萬、288萬、292萬人，表1中除輕松籌外的七家互助平臺會員數逾2100萬，公開的預存金額近5億元。而輕松籌APP顯示輕松籌大病互助計劃會員達到了760萬，但據其官方報道宣稱輕松籌在全球183個國家和地區的用戶總數突破5.5億，輕松互助健康會員數已突破4000萬。如此龐大的會員數與籌款金額，對應的互助人數及金額也應該相對較高，但通過官方資料顯示的數據，粗略計算表1中8家互助平臺資助人數僅為3200多，不足顯示會員數的萬分之一點二，如果按照宣稱會員數計算則不足會員數的十萬分之五點四。而互助金發放金額基本在籌款金額的10-40%之間，而幾千萬會員繳納的十億以上的會員費并不在籌款金額的統計范圍。因此，從資助數量和金額總量上來說，“互助計劃”的公益效果并不高。更進一步說，網絡大病互助的“互助”并不完全具備公益性，紐曼斯克奴將公共利益界定為“一個不確定的大多數人的利益就得以形成公共利益”，①曼紐爾·卡斯特：《認同的力量》，曹榮湘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第18頁。公益性體現與社會共同體中的個人，而“互助計劃”在受助者選擇時只能從參加互助計劃的會員中選擇，并非向不特定的人進行捐助，而且受助者具有嚴格的資格限制，一般來說會員經過180天的觀察期并且連續參與救助項目才具備受助者資格，因此“互助計劃”中的互助是具有嚴格條件限制的，受助者是挑選出的，與公益服務于不特定多數人的宗旨是不同的。“互助計劃”中的互助捐贈也并不具備公益性，公益行為中各種組織、個人的一種自愿性行為，是公益參與主體基于個人意志自由選擇的行為。但“互助計劃”中的互助捐贈的參與人被限定為互助計劃會員，互助會員通過均攤的方式進行捐贈，例如眾托幫互助平臺2018年4月17日互助公示會員的均攤費用，按年齡段分為0.29元、0.58元、1.16元三檔，每次均攤眾托幫會從會員賬戶余額中自動扣除均攤額度，眾托幫要求會員須保持賬戶余額大于或等于10元，否則將失去互助資格。

盡管網絡大病互助采取公益式傳播，但其并沒有體現公益價值理念，形成的公益效果也并不理想，在具體操作上甚至有違宣揚的公益目標，更與公眾公益期待產生嚴重錯位。因此，從整體上來說，網絡大病互助運營主體實施網絡大病互助項目的價值取向并非公益，而是商業利益，如將網絡大病互助視為公益是違背實際情況的，運營方本質上的預期與宣傳用語、公眾對網絡大病互助公益行為預期存在上述嚴重錯位，這就可能導致網絡大病互助過程中各方由于預期錯位而產生信任錯位，進而導致網絡大病互助信任基礎被破壞，進而破壞公益慈善事業孱弱的信任基礎和信任環境。

（二）監管風險：身份定位不清晰而交叉監管存在困難

網絡大病互助運營主體不符合《慈善法》關于慈善組織主體資格的規定，也不具有慈善組織公開募捐資格，發生相關事件無法適用《慈善法》第二十二條和第一百零一條對募捐行為進行定性和規制。根據保監會《建議關注互聯網公司涉嫌非法經營保險業務存在的風險》文件，這些互助平臺及互助計劃也不符合保險業經營資格和相互保險產品要求，民政部、工業和信息化部、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聯合發布的《公開募捐平臺服務管理辦法》又將公開募捐平臺限制為慈善組織公開募捐平臺，因此互助產品、互助平臺并不能納入現有的保險、民政、工信部等部門監管范圍。而且從國家和各地方社會組織查詢系統，無法查到上述網絡大病互助運營方進行基金會等社會組織登記注冊的信息，更沒有依據《慈善法》登記為慈善組織的記錄，因此如“抗癌公社”則委托上海浦東新區凝心聚力社區發展公益基金會進行資金托管，規避了法律對慈善捐贈的限制，同時也屏蔽了民政部門對互助平臺的監管。少數互助平臺盡管成立了基金會但也是“兩塊牌子、一套人馬”，基金會并未獨立運營，如夸克聯盟成立上海一起公益基金會，但該基金會由于治理結構、宣傳等問題先后被有關部門約談，該基金會與互助計劃并無關聯，互助計劃的運營由卓寶網絡公司進行。而輕松籌公司成立的北京微愛公益基金會在慈善中國網站也并沒有開展慈善項目的備案信息。

身份定位不清導致網絡大病救助的監管無所適從，而互聯網的主管部門也不是一個部門，例如“互聯網金融”不僅需要“一行三會”在內的金融服務監管機構，還要電信監管機構工信部，以及工商總局、商務部等市場監管機構展開密切合作。互助平臺運營方公司注冊在工商局，但業務主要通過互聯網開展，需要電信、網絡監管部門進行行業管理，而經營的業務又類似保險業互助保險業務但同時具有一定的公益色彩（宣傳），可能又需要保險業或民政的監管，這樣的“擦邊球”狀態給監管帶來了極大的麻煩，主管部門在無形中被屏蔽。而“互助計劃”借助保險業尤其是互助保險的操作模式，又宣傳為公益項目，因此很容易被公眾認為是保險業務或公益慈善。盡管保監會在《建議關注互聯網公司涉嫌非法經營保險業務存在的風險》的文件中，將夸克聯盟及公司列為非法經營互聯網車險的典型，其理由是從事保險業務必須具備相關經營牌照，夸克聯盟及公司符合互聯網公司涉嫌非法經營保險業務，但保監會并沒有對此行為進行相應的定性和處罰。定位不清帶來的這種交叉監管困境，容易造成監管缺失風險，給網絡大病互助運營方和參與者帶來了很多不可預期風險。

（三）異化風險：信息不對稱而存在被非法利用現象

表1中的互助平臺是目前國內主要的互助平臺，均存在嚴重的信息公開不足，監管空缺的現象。如從全國企業信用系統查詢結果可知，輕松籌的股東均為自然人，輕松籌大病互助受助相關信息也未能查詢到。e互助宣傳其為泛華集團旗下深圳點煷信息科技有限公司，但從其法定代表人及股東信息看，與泛華集團并無直接關聯，其唯一的機構股東為西藏助力投資有限公司。上海眾保網絡科技有限公司及其機構股東眾保（北京）科技有限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均為張常偉而非宣傳關聯人張馬丁。夸克聯盟宣稱的夸克互助基金也并沒有在所在地區和全國注冊的信息。杭州募協網絡技術有限公司宣稱數千萬的融資，盡管股東名冊做出了相應變更，但注冊資本并沒有太大變化，因此該融資對其責任能力并沒有多大提升。從上海仲托網絡科技有限公司注冊信息來看，無法判斷其股東實際出資情況，股東中并不存在中科招商，因此無法驗證其為中科招商旗下企業的宣傳信息的真實性。因為信息公開不充分，導致公眾尤其是會員對網絡互助平臺的監督也缺乏途徑。

網絡大病互助積累了大量的會員，這種優勢極易被違法犯罪分子利用。2016年“MMM” “YBI”等金融互助平臺崩盤，“億加愛心”互助平臺被曝是集資騙局，顯示現實中已有違法犯罪分子利用信息不對稱性，實施了“龐氏騙局”。一些互助平臺采用低門檻、先收費、無服務的形式，在互聯網、微博、微信平臺銷售，并通過一些所謂的“互助案例”顯示互助的真實性及可及性，使一些被害人意識到其與犯罪分子“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關系，進而形成了涉眾案件初期的互助“利益共同體”，這種共同體又進一步促進會員在自身獲取相關保障前，進行持續充值。MMM金融互助平臺打著“普通人的社區，互相之間無私幫助”的旗號，以月收益30%的超高收益率，吸引了眾多參與者。2015年11月，銀監會在《以“金融互助”名義投資獲取高額收益風險預警提示》中不點名批評。而“YBI金融互助平臺”宣稱項目由英國王子基金會發起，倡導“眾籌+公益”的模式，主要幫助青年實現創業夢想，但后被英國王子基金會宣稱為山寨機構。“億加愛心”互助平臺打出“助力公益”的口號，獨家設計的“二進一出制”，實際上借此模式使得會員在排單15天后收回本息的同時，至少還有一筆錢存在平臺中，有近4000名投資者深陷其中。從表1來看，網絡大病互助平臺的注冊資金難以承受資金崩盤帶來的風險，一旦類似“互助計劃”組織者發生經營困難，就將爆發涉眾風險，將會對政府公信力、人民群眾財產安全、社會穩定和相關產業造成極大的負面影響。

網絡大病互助發展過程中的風險問題實際上暗含著創新悖論問題，馬克思早就深刻指出了創新悖論問題，“機器具有減少人類勞動和使勞動更有成效的神奇力量，然而卻引起了饑餓和過度的疲勞。新發現的財富的源泉，由于某種奇怪的、不可思議的魔力而變成貧困的根源。技術的勝利，似乎是以道德的敗壞為代價換來的”。①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第78-79頁。技術創新和應用過程可能會出現技術的異化，這些異化應用會沖擊人類社會倫理道德，帶來更大的不確定性和風險，也可能產生毀滅性后果，完全違背技術革新和應用初衷。當然創新悖論并不是沒有消解的辦法，技術社會學也提供了諸多悖論消解辦法，例如漢斯·尤納斯的責任倫理，即在技術創新運用過程中充分收集技術結果尤其是不良結果的預兆，進而從這些預兆中發現倫理規則，對技術創新運用進行規制。網絡大病互助還處于發展初期，非常有必要進行提前預防風險，充分發揮創新的正功能，消解創新悖論。

二、網絡大病互助的發展方向分析

當前網絡大病互助已經顯現出一些根本性的風險和不良結果預兆，這些風險有違規違法主體故意欺騙與信息不對稱、規則與規制措施的缺乏、網絡力量不均衡性以及具有逐利性的資本在運營中發揮了重要角色等多種原因，但其根源則是網絡大病互助目前的定位不清晰、發展方向不明確。因此，有學者指出，倘若網絡互助計劃的運營主體缺乏在面向全民的運營過程中有效保證互助計劃的社團性的能力，則主動將自身限制在特定的行業或者區域范圍也不失為一個明智的選擇。①Michael A. Haskel. The Legal Relationship Among a Reciprocal Insurer's Subscribers, Advisory Committee and Attorney- in - Fact. City University of New York Law Review, 2003, 6(1): 35.但對網絡大病互助的發展方向各界存在爭議，有學者認為在相關法律法規的監管下，轉型為純公益組織成為網絡互助平臺一條安全可靠的發展路徑②胡祁：《網絡互助平臺運行模式及未來發展路徑分析》，《上海保險》，2016（5）。，甚至將網絡大病互助界定為慈善互助③鄭軍、王茂福：《大病眾籌：分享經濟背景下的社會互助新模式》，《漢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2）。，也有認為“互聯網+民間互助”模式是我國現階段社會保障和社會救助制度的有力補充④莊曉慧、陳龍：《基于大病醫療救助案例的“互聯網+民間互助”模式研究》，《廣西社會科學》，2017（11）。。但業界也有人認為網絡大病互助形成的互助活動，類似于現在的自媒體組織，產生的是網絡“自組織”保障計劃⑤魏迎寧：《左手保障右手互助網絡互助計劃價值幾何？》，《上海保險》，2018（12）。，業內人士提出，本質上來說，網絡大病互助是利用互聯網的優勢對傳統保險行業的一種拓展創新，網絡互助社會效益突出，可以成為商業保險體系的有效補充⑥李立娟：《網絡互助罪與罰》，《法人》，2016（12）。。實際上，通過上述風險分析可以看出，網絡大病互助運營方的價值取向與公益慈善的公益性要求相去甚遠，勉強融合只能導致各方期待不一，最終影響網絡大病互助健康持續發展。盡管原保監會在《建議關注互聯網公司涉嫌非法經營保險業務存在的風險》中并不認可網絡大病互助等類型互助計劃為保險業務，從法律構成要件上來說，網絡大病互助也并不符合保險法等法律法規對保險公司等經營主體的規定，在模式上也確實有別于傳統保險模式。但從功能上來說，網絡大病互助在一定程度上實現著類似保險提供的保障功能，正如一些網絡大病互助運營方所說，從社會價值上看網絡大病互助是對社保和商保的補充⑦李立娟：《網絡互助罪與罰》，《法人》，2016（12）。，具有一定的社會保障和普惠金融功能，這種功能也決定著網絡大病互助存在和發展的空間。因此，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網絡大病互助可以定位為薩拉蒙所稱的社會目的優先型金融⑧萊斯特·薩拉蒙、李詩心：《約翰·霍布金斯大學公共政策研究所所長萊斯特·薩拉蒙慈善的新前沿與社會目的投資》，《中國社會組織》，2016（22）。。

一方面，網絡大病互助的保障功能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大病群體的資產建設，提升了低風險承受能力人群抵御大病風險的能力。美國著名經濟學家邁克爾·謝若登在《資產與窮人》一書中，打破傳統福利政策領域以收入為基礎的救助政策，率先提出“資產建設”的概念。他認為，收入只能維持消費，而資產則能夠改變人們的思維和社會行為、社會互動方式。有了資產，人們開始從長計議，追求長期目標。也就是說，收入只能填飽人們的肚子，資產則能改變人們的頭腦。收入只是貧困的一種尺度，一種忽視了家庭福利的長期動態的尺度。⑨邁克爾·謝若登：《資產與窮人——一項新的美國福利政策》，高鑒國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窮人之所以為窮人，收入微薄只是原因之一，比收入微薄更為嚴重的是缺乏資產支持，窮人的金融支持系統是單元的，也就是說只能依靠收入，而非窮人可以依靠收入和資產，窮人的收入鏈一旦中斷，生活就會陷入困境，而非窮人則可以依靠資產緩解一時之需。要使窮人擺脫貧困，收入補貼是不夠的，建立穩定的資產賬戶抵御波動的收入風險才是最佳的解決途徑。資產建設能為貧困者帶來積極的經濟和心理效應，隨著資產建設理論可行性的逐步證實，資產對于反貧困的有效性逐步凸現，福利政策的制定也將更加完善。⑩童星、劉松濤：《我國城市最低生活保障制度中的問題與對策》，《學海》，2007（4）。對于一些城鄉低收入群體和風險抵御能力差的群體來說，網絡大病互助的保障功能，在一定程度上為其提供了資產支持。這能夠減輕參與互助群體對可能遇到的大病風險的恐慌，使其更專心于追求長期目標，不僅有利于減少貧困，對實現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目標也大有裨益。

另一方面，網絡大病互助具有的金融功能符合普惠金融發展的方向，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城鄉低收入群體的金融能力和抵御風險能力。早在2015年《政府工作報告》中，我國政府明確指出，普惠金融是指立足機會平等要求和商業可持續原則，通過加大政策引導扶持、加強金融體系建設、健全金融基礎設施，以可負擔的成本為有金融服務需求的社會各階層和群體提供適當的、有效的金融服務，并確定農民、小微企業、城鎮低收入人群和殘疾人、老年人等其他特殊群體為普惠金融服務對象。我國發展普惠金融的主要目的就是為城鄉低收入群體、農村邊遠地區人口等提供切實可以有效享受到的金融服務，進而改變城鄉低收入、農村邊遠地區人口等金融弱勢群體不能從金融發展中獲益、被排斥在現代金融服務之外的狀況，改變金融發展的不平衡和不充分性。網絡大病互助通過互聯網眾籌的操作方式，借鑒相互保險的模式架構，將網絡用戶撮合在一起形成一個相互進行風險支持的互助體，這本身就增強了互助群體尤其是城鄉低收入群體、農村邊遠地區人口等金融弱勢群體的支付能力，為這些群體提供了一個低成本的金融支持工具，具有一定程度的普惠性。

當前，社會創新議題日益成為主要議題，帶動資本關注社會創新和社會目標實現。比爾·蓋茨呼吁一種新的創造型資本主義，推動基于市場的社會變革，緩解世界的不公平，促進慈善組織在經濟社會發展中發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而哈佛大學經濟學家邁克爾·波特（Michael Porter）更直接提出價值共享型資本主義的概念，即以一種同時能夠解決社會需求和挑戰，創造社會價值的方式來創造經濟價值。①趙文聘：《社會創業：未來的社會變革的推動力量——評〈21世紀社會創業——席卷非營利、私人和公共部門的革新〉》，《第三部門研究》，2018（2）。但社會目的優先型金融的核心仍然是金融，社會目的是商業主體實現利潤的一種手段，正如印度學者Sarkar所說，與其說他們的活動是對社會、人權或環境的影響承擔責任，還不如說是出于自私自利的行為。②Sarkar, Santanu. Industrial Social Work to Corporate Social Responsibility: A Transformation of Priority. Journal of Human Values, 2008,14(1): 31-48.因此，網絡大病互助的發展需要尊重商業邏輯，尊重金融規范要求，同時優先確保社會保障和普惠金融功能的實現，這樣才能夠獲得持續健康發展的空間和動力。

三、集成治理：網絡大病互助健康發展的規制路徑

習近平總書記在參加十二屆全國人大四次會議上海代表團審議時指出，貫徹落實創新、協調、綠色、開放、共享的發展理念，著力加強全面深化改革開放各項措施系統集成。③習近平：《保持銳意創新勇氣蓬勃向上朝氣 加強深化改革開放措施系統集成》，《人民日報》，2016-03-06。習總書記上述重大論斷，為應對網絡大病互助的相關風險和開展網絡大病互助治理提供了理論指導和努力方向。網絡大病互助的技術支撐是互聯網，互聯網問題具有集成性，發生的相應風險預防也必然需要集成思維。網絡大病互助集成治理需要從發展觀念、制度體系、運行平臺等層面對網絡大病互助的發展方向和運行框架進行梳理，借助技術工具，實現跨部門的資源整合與綜合利用，系統構建網絡大病互助健康發展環境。

（一）整合網絡大病互助健康發展的觀念

前述網絡大病互助發展方向爭議彰顯了當前各方主體對網絡大病互助認知的不統一：網絡大病互助運營方認為是社會創業，認為互助具備不以利益追逐為目的的動機導向①李立娟：《網絡互助罪與罰》，《法人》，2016（12）。，互助參與群體認為是一種個人風險保障，而保險監管部門認為不是相互保險和傳統保險，不認為是一種金融服務，民政部門則認為不是公益慈善等。由于對網絡大病互助缺乏共同認知，因此至今對網絡大病互助如何定位、如何規范、如何監管仍沒有明確的制度性文件。

習近平總書記強調，“在我國，7億多人上互聯網，肯定需要管理，而且這個管理是很復雜、很繁重的。企業要承擔企業的責任，黨和政府要承擔黨和政府的責任，哪一邊都不能放棄自己的責任”。②習近平：《在網絡安全和信息化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人民日報》，2016-04-26。網絡大病互助的發展迫切需要各方主體之間進行溝通，對網絡大病互助發展形成共識，共擔責任。如前所述，社會保障和普惠金融功能為網絡大病互助存在和發展提供了空間，相關運營方獲得經濟利益、社會利益等方面的滿足才能夠持續健康運營平臺，在這樣認識的基礎上，各方應當進行觀念整合，形成以下幾個方面的共識。一是金融功能共識。普惠金融本質上也是社會目的優先的金融產品，網絡大病互助應當尊重普惠金融基本規范。在這樣共識的基礎上，明確網絡大病互助運營方的主體和職責，明確網絡大病互助平臺的法律地位，解決其身份和發展空間問題，但同時也要依照金融運行規則，完善對互助金資金池（見表1）及支付風險等問題的規制措施，為網絡大病互助融入普惠金融體系的構建創造良好的制度環境。二是兩重監管共識。網絡大病互助要兼顧兩重功能，因此不僅要對網絡大病互助的財務績效進行監管，還要對其社會目的實現或者說社會績效進行監管，鼓勵網絡大病互助主動面向社會問題提供產品和解決方案，兼顧對金融風險的防范和互助群體權益的保護。三是尊重商業邏輯共識。網絡大病互助實際上在一定程度上是對當前大病救助領域政府失靈和市場失靈的補充，這也是商業創業的空間和邏輯起點，因此應當正視網絡大病互助體現的社會活動和經濟活動兩方面特性。四是強調社會功能共識。網絡大病互助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幫助互助群體避免因病致貧，還可以幫助特定互助群體逐步擺脫貧困，而不僅僅是解決醫療費用問題，這正符合從輸血式扶貧到外部造血式扶貧再到內部造血式扶貧的發展規律，這也是前述資產建設理論的要義，網絡大病互助應當在當前精準扶貧主戰場發揮更顯著的作用，最大程度發揮其社會功能。

（二）加大網絡大病互助運作的法治約束

傳統的金融減貧強調通過賦予資本來減少貧困，而網絡大病互助作為普惠金融的一種，可以從能力角度出發，通過提供大病醫療互助保障服務及健康管理互助服務，為互助群體尤其是貧困人群提供支持生存和發展的支持，提升其自我發展的能力，甚至可以通過其他方面的互助計劃，為互助群體尤其是貧困人群提供一個綜合性支持體系，幫助互助群體尤其是貧困人群遠離貧困。這種社會目的優先型的普惠金融制度和產品尚缺乏規范性文件調整，無法納入現有的金融、保險制度體系。目前網絡大病互助法治化的路徑更多地依賴自律機制，如2018年10月19日，愛心籌、輕松籌和水滴籌等個人大病求助互聯網服務平臺聯合發布自律公約，在包括信息前置審核、公示、抵制造謠炒作等方面開展自律。加大網絡大病互助運作的法治約束，可以從三個層面采取措施。

一是將網絡大病互助納入當前普惠金融發展規劃和制度體系。國務院《推進普惠金融發展規劃（2016—2020年）》提出規范發展各類新型機構，促進互聯網金融組織規范健康發展，因此建議將網絡大病互助納入普惠金融發展范圍，在金融視角推動網絡大病互助規則創新，加快完善互助組織主體制度，制定行業準入標準和從業行為規范，完善網絡大病互助內部治理結構，建立和完善互助信息披露制度，制定和完善社會目的優先保障規則，完善互助群體權益保護制度，完善互助過程中隱私保護規則和誠信維護規則，提高社會目的型普惠金融的服務水平，降低市場風險和道德風險。

二是加強“互助計劃”相關平臺的規范化運行。可以借鑒《慈善法》授權民政部規范網絡公開募捐平臺的做法。《慈善法》規定， 慈善組織通過互聯網開展公開募捐的，應當在國務院民政部門統一或者指定的慈善信息平臺發布募捐信息，并可以同時在其網站發布募捐信息。依據該法規定，自2016年9月1日起，20家互聯網公開募捐平臺獲得中國民政部認定，也就是說，目前只有在這20家平臺才能合法開展互聯網公開募捐，預計未來會有更多的平臺獲得認定，這一做法對規范網絡大病互助相關平臺具有較強的借鑒意義。“互助計劃”相關平臺及運行應當納入銀行法、保險法、消費者權益保護法乃至慈善法調整范圍，并通過相關部門或第三方準入和運營評估方式，加強平臺規范化建設。

三是理順網絡大病互助內部治理結構。一方面需要加強互助組織主體資格，另一方面，目前正在運營的網絡大病互助平臺的經營主體均為商業組織，很顯然不符合《慈善法》規定的慈善組織、慈善捐贈平臺的要求，應當按照公司法、消費者權益保護法、保險法、廣告法等相關法律法規，按照商業組織要求對其法人治理結構、信息公開、廣告、融資、項目實施等行為進行規范。

（三）搭建監管和預防風險的集成平臺

當前網絡大病互助平臺都依托網絡、數據處理等技術，技術應用開辟了大病互助的新場景，拓展了大病互助的時空條件，因此網絡大病互助的監管和風險預防措施應當適應網絡化的時空條件，搭建監管和預防風險的集成平臺，創新監管和風險預防措施，提升集成治理能力。

一是搭建網絡大病互助一體化數據融通平臺。互聯網企業和平臺“直接面向市場，處在創新第一線”，要及時公開信息，自覺接受社會質詢；要將互助資金池委托非關聯的第三方進行管理或監督，并進行有效公示（目前一些平臺公示照片非常模糊），并依法接受政府抽查或者政府依法委托的第三方機專業構的評估，相關企業和平臺應盡快成立行業自律組織，建立自我規范和約束機制，探索再保險和再保險準備金制度，最小化運營風險。在此基礎上，融合各方數據，應用區塊鏈等新技術，各方共同記賬、信息同步，信息記錄將無法篡改，便于監管和審計，進而形成一種基于信息公開、數據記錄、信息記載、大數據呈現、多元監督等功能的網絡大病互助一體化數據融通平臺，創新各方分工負責、聯合監督、互信合作①趙文聘：《網絡公益創新中反向偏差行為“全景敞視”規訓機制》，《中國行政管理》，2019（2）。的監管和預防風險集成治理方案，并不斷完善平臺監管、數據信息發布、合作等功能。

二是創新網絡大病互助各方主體合作機制。可以借鑒濟南市在處理共享單車時，主動與共享單車租賃企業談判，要求共享單車平臺與政府有關機構實時共享數據的做法，濟南的做法使得濟南市成為目前單車損害率、經營最規范的城市之一，初步實現了政府與平臺的合作治理。建議組建聯席會議和聯合平臺，可以由互聯網主管部門、工信、保險、銀監會、人民銀行、民政、行業組織等與網絡大病互助平臺運營方聯合建立網絡大病互助集成治理機構，通過聯席會議、聯合處置小組等方式，依托網絡大病互助一體化數據融通平臺，為公眾提供公開查詢、投訴、舉報等服務，為部門監管、聯合監管提供信息支持，提高監管部門風險管理意識和標準，收集并及時向社會發布相關虛假平臺及虛假項目信息，進行聯合研判和聯合處置，建立網絡大病互助輿情應急處理機制，進而完善網絡互助的監管平臺和監管體系。

三是完善網絡大病互助風險綜合預防體制。結合前述網絡大病互助項目極易發展成為涉眾型犯罪，可能造成個人隱私泄露等犯罪的風險，其風險預防的關鍵是人，應當引導全社會探討防范技巧，提高單位、組織和個人防范能力，不給犯罪分子以可乘之機。應充分發揮家庭和居委會、業主委員會、工會、基層社會組織的作用，及時發現犯罪苗頭，及時防控。同時，加強網絡監控，借助網絡大病互助一體化數據融通平臺開展網絡大病互助信息權威發布平臺，并融合微博、微信、QQ等社交網絡推送的“網絡大病互助計劃”風險信息及時搜集并及時進行風險評估，并及時對社會發布犯罪預防信息。

結 語

根據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第43次互聯網發展狀況統計調查，截止2018年12月，我國網民規模達到8.26億。互聯網已經融入社會生活方方面面，深刻改變了人們的生產和生活方式，網絡空間成為一個新的社會活動空間。2018年8月22日，習近平總書記在全國宣傳思想工作會議上強調，“使互聯網這個最大變量變成事業發展的最大增量”。①習近平：《舉旗幟聚民心育新人興文化展形象 更好完成新形勢下宣傳思想工作使命任務》，《人民日報》，2018-08-22。互聯網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具發展活力的領域之一，也是社會目的優先型普惠金融發展的重要助力，必須借助互聯網、信息技術，加強和改進以網絡大病互助為代表的兼具社會保障功能和金融功能的社會目的優先型普惠金融的創新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