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靜
“殺野獸喲!割喉嚨喲!放它血喲!”
孩子們在雷電交加的時候,不斷重復地唱誦這幾句話。歌聲將他們從恐懼中解放,另一種強烈、緊迫而又盲目的渴望出現了。唱詩班作為人與上帝之間的紐帶,其職責是歌頌上帝,宣揚基督教義,而當孩子們因野獸的存在感到恐慌的時候,唱詩班絲毫沒有想起向上帝求救,而是轉向野獸求救,將豬頭獻祭給野獸。
當后來的恐懼演變成殺戮的欲望時,這種對殺戮進行狂熱的宗教儀式慶祝的行為,仿佛瞬間帶著你從文明安定的鋼筋森林回到了茹毛飲血的原始社會。人類明明用了幾百萬年才從野蠻人進化為文明人,何以重蹈覆轍?
在人與人的關系上,孩子們初到荒島時是和諧的,通過民主選舉選出了領導者拉爾夫,杰克也說:“咱們必須有規定照著辦。咱們畢竟不是野蠻人。咱們是英國人,英國人干哪樣都干的最棒。所以咱們干哪樣都得像個樣。”杰克作為小說中極權和原欲的代表,在小說開始的部分竟然理性地談到文明規范。這表明這些青少年身上都帶著文明的烙印,但這種文明的意識顯然是脆弱的,依靠的是現代社會的國際機器和法律規范,而這些都已經被核武器摧毀了。“在這兒,舊生活的禁忌雖然無形無影,卻仍然是強有力的。席地而坐的孩子的四周,有著父母,學校,警察和法律的庇護。羅杰的手臂受到文明的制約,雖然這文明對他一無所知并且已經毀滅了。"
因此當他們逐漸認識到“這里沒有大人”而且得救的機會渺茫時,他們身上的文明逐漸剝落而獸性愈加彰顯。以海螺為權威象征的領導者拉爾夫一心想要得救,堅持生火堆作為求救信號,還要求大家建筑茅屋、有序排便,代表著文明和傳統的力量,而唱詩班領頭杰克卻已經陷入打獵的快樂中不能自拔。孩子們也逐漸分化為“海螺派”和“吃肉派”,編結的友誼走向分崩離析,甚至自相殘殺,這打破了人對于孩子“性本善”的傳統認知。
戈爾丁曾談到:“Man produces evil as a bee produces honey.”蜜蜂產蜜,是本性使然,人類作惡,也是本性使然。邪惡是人的本能,然而善惡相生,無善無惡,無文明亦無野蠻。根據道德相對主義論,道德或倫理并不反映客觀或普遍的道德真理,而主張社會、文化、歷史或個人境遇的相對主義。道德相對主義立場認為道德價值只適用于特定文化邊界,公共道德反映社會習俗,只有個人的、主觀的道德表達真正的真實。社會是人類是在嚴格的社會價值因此會被視為不道德的野蠻因此“惡”。然后,沒有社會和道德的“邪惡”將只不過是野蠻的動物本能。戈爾丁運用象征和寓言比較男孩們的道德觀和價值觀,拉爾夫認為殺豬是不合適的,這顯然意味著,拉爾夫仍然持有文明社會的社會價值觀,他象征著道德,而獵人已經完全接受了所謂的野蠻行為——文明遺孤拉爾夫所認為的邪惡的事情。然而,如果拉爾夫沒有幸存,也沒有其他幸存的現代人出現,人類的文明和道德走進了死胡同,即文明不存在于這個荒島上,那么杰克以及“吃肉派”男孩們的行動似乎完全合理,因為沒有倫理道德約束他們。
戈爾丁對在傳統荒島文學進行解構的基礎上,解構了傳統的文明戰勝野蠻的積極向上的主題,對人與自然和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進行顛覆,通過陌生化的敘述手法,重構了讀者對于對象的感覺,從而擴大認知的廣度。戈爾丁不僅顛覆了人類對于西方傳統文化的慣性思考,也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人類對于自身的認知。當人類每一次展開真正意義上的自我審視時,是否也常常感到與自己形同陌路?
這種“陌生感”類似于加繆的“荒誕感知”,即人面對自身不合情理的地方所產生的反感,對自身價值形象感得的墮落,甚至也是某種意義上的自知之明——對自己靈魂深處埋藏著的劣根性隱隱約約的自知。
海中來的野獸,空中來的野獸都是一種渲染,無非為了突出真正的野獸來自人本身,真正的野獸就是自詡為基督文明傳布者的白人本身。小說結尾處拉爾夫熱淚盈眶,他“為童心的泯滅和人性的黑暗而悲泣,為忠實面有頭腦的朋友豬崽子墜落慘死而悲泣”。而因為拉爾夫和豬崽子在大雷雨的時候也參與過殺害西蒙的狂舞,所以他倆的童心也不復存在了。區別只在于拉爾夫終于認識到“人性的黑暗”,豬崽子卻始終否認這一點。所謂“人性的黑暗”,主要指嗜血和恐懼。嗜血從杰克開始,逐步發展為他那幫獵手的共同特性;恐懼從害怕“野獸”生發開來,最終成為支配孩子們的異己力量。
馬林諾夫斯基在《巫術科學宗教與神話》一書中論述了“原始教儀的公共性與部落性”,他認為,“最神圣的動作都是在集團里執行”,它不允許有“分裂或異端”。因此杰克領導的“吃肉派”為了“團結一致”,必須集體參與表演類似巫術的歌舞、涂臉,這些原始的、類似于宗教的儀式增強了一種集體認同。
杰克等人把臉涂得五花八門,在假面具后面,他們擺脫了羞恥感和自我意識,并伴之以野性的大發作。涂臉作為一種自我身份確認,這標志著獵手們已可悲地蛻化為野蠻人。拉爾夫反對涂臉,實是堅守著文明的最后一道防線。當涂臉、吃生肉等原始行為成為普遍的行為標準,集體權力的合法性也得到了確認。野蠻、本能和圖騰崇拜最終戰勝了文明、克制和基督教義。
當杰克向野獸供奉母豬時,他的信仰從外在的上帝變成了來自內心的野獸,被神化的野獸成為主宰生存的神靈,這也是這個“上帝已死”的時代里個人主義大行其道的映射。當人的主體地位被過度地抬高,人類選擇隨心所欲而不是遵守規范,選擇遁離苦難而不是分擔苦難,選擇自救卻注定失敗,只能走向機械降神的他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