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曾令人憧憬的現代化、工業化、制度化社會終于在20世紀逐漸成型,卻有人開始感到不安:理性提供的不是秩序而是冷漠,科技帶來的不是便捷而是災難,民主給予的不是自由而是奴役……“反烏托邦”文學便基于此對理想化的烏托邦世界進行反思,俄國作家扎米亞京的《我們》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作者以“大一統”王國的形象積極地為人類提供啟示:失卻了對人性的關照,社會就會變成一座監獄。
關鍵詞:扎米亞京 《我們》 反烏托邦
從柏拉圖的《理想國》,到托馬斯·莫爾的《烏托邦》,人們對“桃花源”的向往從不曾間斷。當現實社會被貧窮、落后、壓迫包圍,作家們便把目光投向未來社會,在針砭時弊的同時,以富足、和諧、自由的藍圖,給人們以奮斗的希望與方向,督促人們謀求社會的進步。
在機器的轟鳴聲中,在科學家的歡呼聲里,人們似乎等來了理想中的社會:物質資料日益豐富,社會制度日益完備……人們甚至開始洋洋自得,沉浸在文明進步的狂喜之中。與此同時,狂歡下隱藏的危機也初露端倪:科學對人們舊有信仰的否定,帶來了精神上的空虛,技術也成為填補欲望的工具,人們為所欲為,身處于畸形的幸福中卻渾然不知。曾經美好的設想都是空想,民主、博愛的國度依然遙不可及。于是,烏托邦開始被重新審視,現實問題層出不窮,將美好的烏托邦顛倒重建,反烏托邦思想在敏銳的文學家們筆下時隱時現。
一、反烏托邦文學產生的原因
(一)科技帶來的災難
工業和科技革命來勢洶洶,徹底顛覆了人們的生活方式,然而在高度發達的物質社會中,人們卻遲遲不見想象中的自由幸福。相反,人們從機器的發明者變為機器的奴隸,生產力的提高并沒有帶來勞動時間的縮短,不僅如此,流水線上的工人們還陷入可怕的重復中;與此同時,科技還被作為擴張的工具,兩次世界大戰讓世界滿目瘡痍,人們連最基本的安全需求都得不到保障……科技的迅猛發展令人手足無措,對個性自由、人性尊嚴進行著前所未有的扼殺與壓迫,未來的科技究竟會把人類帶向何處,成為作家們思考的問題。
(二)新制度下的陰影
在烏托邦的幻想中,人們生而平等,沒有階級,不分你我,為了集體的利益協同工作,共享勞動成果,用民主解決一切糾紛。但當民主制度真正確立后,人們仿佛被另一種力量所禁錮:幸福的標準本該因人而異,民主卻以集體的名義,悄無聲息地同化了每一個鮮活的個體,自我價值的認同感在統一規范的理想追求和集體勞動中消失殆盡,人們似乎失去了提出異議的正當理由,這種對個人自由選擇和自主權利的無視無異于精神奴役。
(三)感性體驗的缺失
理性的發展一次次粉碎人們心中的偶像,上帝不復存在,理性便是唯一的信仰。當精神失去寄托,人們對現世幸福的追求便一發不可收拾,在物質利益的驅使下,人們彼此冷漠對立,互相懷疑;當感性體驗因為對理性的盲目信任而衰落,人們失去了對美的直覺,世界便褪去生機與色彩,成為理性籠罩下的灰色王國。質疑和批判的聲音越來越大,尼采的“權力意志”論、薩特的存在主義、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再一次掀起人們對感性的需求浪潮。
“技術的日益先進,社會秩序的高度規范,優化原則的普遍貫徹,社會機制的高度效率化,都可能反過來變成人類的對立物,都可能使人變成技術、秩序、效率的控制物與犧牲品”。[1]扎米亞京便通過《我們》中荒誕可怖的“大一統”王國對現實社會的發展走向進行了有益的探索,將烏托邦幻想背后可能存在的種種危機和困境一一展現,試圖喚醒人們的否定和批判思維,為讀者留下了耐人尋味的思考空間。
二、“大一統”王國形象
(一)理性控制下的科技監獄
一千年后的“大一統”王國是一個科技高度發達的社會,所有的建筑物都由堅不可摧的玻璃制成,經過消毒的天空湛藍而純凈,汽油做成的食物征服了饑餓,性荷爾蒙可以被精確檢測……這些都正是現代人所追求的,主人公對數學的崇拜、對理性的歌頌也似乎無可厚非。但是,當生活中的一切都被數學規范著、像數字般絕對時,可怕的景象便出現了:人的名字被號碼取代,生活在尺寸完全一致的玻璃屋內,街道筆直不變;“號碼”們由《時刻表》調度,甚至精準到分秒,仿佛監獄中接受勞動改造的犯人,進行著無止盡的重復;《性愛法》的頒布也是數學組織的結果,“性就是一件供應品”,變成了技術問題。
原來,當科學發展到極致,一切感性都被理性控制,人也就變成了一部按照程序預設執行任務的精確機器,就像小說開篇毫無感知能力的主人公,云朵對他來說是“荒唐的混沌的愚昧的水蒸氣”;音樂仿佛流水線上的產品,“就像對星球進行光譜分析”,如果不用數學“生產”而追求靈感,便是耗費精力的愚蠢行為;愛情在他眼中是“原始的”,在數學法則的鎮壓下,這種美好的感情被改造成了一種像睡眠、消化一樣的組織功能。
在現實生活中,人們不知疲倦地探求規律,一切都渴望著理性的指導,科學的進步是人類驕傲的資本;于是在“大一統”王國中,扎米亞京任由理性泛濫,概念化、數字化、機械化滲透到生活中的各個角落,隨之而來的是人類靈性的缺失?!叭耸且桓鶗伎嫉奶J葦”,一旦個性思考被抹殺,失去感受與創造的自覺性,人就與一臺循規蹈矩的機器別無二致。當理性完全取代感性主宰了社會,程式化的技術完全替代了人獨有的感知力、創造力,人也就會變成冰冷麻木的行尸走肉,變成小說中摘除了想象力的“人形拖拉機”。
(二)以集體為名的極權監獄
“大一統”王國奉行著極端的平等,書名《我們》就說明了一切:所有的人都以號碼為代號,穿著統一的藍色制服,吃同樣的食物,住在完全相同的玻璃房內——除了“大恩主”。這種形式上的平等和一致有序,令主人公沾沾自喜。然而,《時刻表》的條文規定體現的非但不是集體的利益,而是國家獨裁者的意志?!稌r刻表》其實是“大一統”王國馭民的手段,為了讓一個個獨立的人格淹沒于集體,為了共性的需要而消除個性的存在,社會的構成只有“我們”與“大恩主”。
“大恩主”擁有著大一統王國的最高權利,“號碼”們無條件地接受他在思想、行動上的絕對領導。在“守護者”的監視下,任何不服從統治的號碼都會被送進氣鐘罩融化,因而他仿佛有一雙鐵手,人們對他充滿敬仰與畏懼,心甘情愿地執行這獨裁者的意志。名義上的統一、表面上的平等,實際上是將所有人都歸于“大恩主”的控制之下,充滿諷刺的“全體一致日”,也不過是對他權利的強調。
名字是在社會中被其他人識別和定位的標識,是個性的體現,而“大一統”王國中成千上萬個有血有肉的人卻只能作為“號碼”生活著,渾渾噩噩地成為了“大恩主”手下的勞動力。他們信奉著“由渺小到偉大的必由之路”:忘記自己是一克,而記住自己是百萬分之一噸。于是人作為單一個體存在的意義在對集體利益的盲目追求中消解,個體生命的消亡如同百萬分之一噸的缺失,無足輕重。
在扎米亞京筆下,人們不知疲倦地追求的絕對平等的社會反而成為極權主義滋生的溫床。當階級終于被消滅,整齊劃一的和諧社會最終難免千篇一律,淪為上層統治者謀取利益的機器。如若社會文明果真高度發達,人們愿意放棄自我,轉而為了集體存在,那么失去了自我價值肯定的個體,必然也會失去個性和靈魂,在權力驅使下成為國家機器的附庸,除了聽從指令,除了被集體吞噬、被極權脅迫欺壓,沒有其他出路。
(三)能量耗散后虛假的平靜
“世界上有兩種力量:熵和力,一種力量導致舒適的平靜和幸福的平衡,另一種導致平衡的破壞,使事物永遠處于無窮盡的痛苦的運動之中?!盵2]在扎米亞京看來,世間萬物都遵循熵法則,社會的運轉也同樣是能量耗散的過程。由于生物演化、技術進步乃至人類文明等一切過程都要消耗有效能量,這種能量擴散的結果便是無限增加世界的熵。任何一個封閉的社會環境內,只要熵效應開始起作用,都是這個社會走向毀滅的開始,社會終將一片混亂,陷入停滯與死寂。因而,一個社會前進的道路上,沒有永恒的真理,只有不斷違反熵的原則,通過改革或革命為社會注入新的能量,才能能逆反熵效應,才能保證社會向前推進。
在工業化和極權政治的壓迫下,“大一統”王國科技發達、秩序井然,表面上維持的安寧、和諧,實則是熵法則作用后的麻木與沉寂。僵化的氣息悄無聲息地侵蝕著“大一統”王國,人們卻依然沉溺于“舒適的平靜”:“假如人類的自由相當于零,那么人們也就不會進行任何犯罪”[3](P)、“一切都很簡單——像天國一般美好、簡單而天真……因為它保護著我們的不自由——也就是,我們的幸福。”[3](P)在“號碼”們眼中,幸福就是數學的精確,就是限制思想和肉體可能帶來的混亂,就是平靜所帶來的安全感,為了在安全的堡壘中無憂無慮,為了維持這死水般的“穩定”,為了得到“數學般精確的幸福”,在機械化生活的慣性中,他們雙手奉上自己寶貴的自由。因為懼怕自由帶來的抉擇、痛苦,他們放棄獨立思考的能力,仿佛被馴服的動物,對“大恩主”唯命是聽。
“大一統”王國就是這樣一座監獄,在極端的理性、極權、平靜中,革除人的個性,訓練人的奴性,令其在不知不覺中臣服于機器、“大恩主”,在理性的桎梏下任由精神的怠惰和麻木,寄生于國家獨裁者既定的指令中,被關在自己親手建造的牢籠里。所幸革命永遠沒有盡頭,救贖的希望已經在遠方閃爍,一批先驅開始試圖“背叛”理性,試圖對抗熵法則,正如本書的作者扎米亞京,以其深刻的預見性和諷刺性,為人類敲響了警鐘。
扎米亞京的反烏托邦世界是“一個在臻于完善的過程中越來越無情的世界?!盵3]通過反諷的手法,作者將現代生活中暴露出的問題和他的隱憂戲劇化地放大,呈現出一個令人窒息的病態世界。隨著歷史的推移,《我們》這部反烏托邦小說的開創性作品終于日益得到人們的肯定。曾經只看到“政治諷刺”的短淺目光變成了基于文本的深刻闡釋,時至今日,作者對于社會發展可能性的預言依然令人不由反思:理性、平等都必須以人為本、符合人性,不要以犧牲個性自由為代價換取所謂的幸福。
注 釋:
[1] 王蒙. 反面烏托邦的啟示[J]. 讀書, 1989(3):45.
[2] (俄)葉·扎米亞京. 明天[M]. 北京:東方出版社,2000:56.
[3] 扎米亞京.我們.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
[4](英)喬治·奧威爾. 一九八四 [M].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06:242.
參考文獻:
[1] 程倩. 末世論關懷下的小說《我們》[D]. 華東師范大學, 2009.
[2] 余自游. 悖論與悲劇反烏托邦小說《我們》研究[J]. 中外文化與文論, 2005(1).
[3] 傅星寰. 20世紀俄羅斯文學發展進程:梳理與解讀[M]. 遼寧師范大學出版社, 2012:58-69.
[4] 劉麗霞, 楊雷. 現代性與俄羅斯的“反烏托邦”文學——以扎米亞京的《我們》為中心[J]. 邊疆經濟與文化, 2011(9):74-75.
作者簡介:劉禹陽,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師范)專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