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申波
【摘 要】本文通過對鄭振鐸先生歷年有關戲曲起源研究的相關文章、專著的梳理,旨在理清其“戲曲起源梵劇說”這一觀點形成之歷程,并探究促成此觀點形成的主要影響因素。
【關鍵詞】鄭振鐸;梵劇說;戲曲起源
中圖分類號:J820.9 ? ? 文獻標志碼:A ? ? ? ? ? ? ? 文章編號:1007-0125(2019)19-0009-02
中國戲曲是在印度梵劇影響下產生的觀點,最早是由王國維先生所引發,這為戲曲史學研究者提供了新的視角與靈感。學者許地山最早將印度梵劇和中國戲曲進行了全方面而系統的對比研究。然而,許地山只是通過二者的對比探討了印度梵劇對中國戲曲影響的可能性,但并未形成明確的學術觀點。在許地山的研究基礎上,鄭振鐸先生更進一步,其明確提出了“中國戲曲源自印度梵劇”的觀點。因此,鄭振鐸、許地山二位先生總是一同被視為此學說的代表人物。
一、鄭振鐸的戲曲起源研究
鄭振鐸先生關于戲曲起源的研究并無專文、專著論述,其相關研究大多散見于單篇文章和文學史著之中。在1932年6月完稿的《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中鄭振鐸先生寫道:“‘戲文起源的問題,似乎還不曾有人仔細地談論過。……我對于這個問題,曾有七八年以上的注意與探討,但自己似乎覺得還不曾把握到十分成熟的結論。”①可見早在1924或者1925年開始,鄭先生已經開始關注并研究戲曲起源的問題了,還曾與人對相關問題有過深入的探討。其對于戲曲起源梵劇說的論點,也是逐漸形成、確認并貫穿于其整個學術生涯的。筆者根據其相關文章、專著成文時間的先后,將其梳理于下。
在成文于上世紀20年代中期的《研究中國文學的新途徑》中,鄭振鐸先生第一次將印度梵劇與中國戲曲二者聯系起來進行了對比研究:
他們(按:印度)的戲曲與小說,其體裁與結構,與中國的有驚人的共同之點。……他們的小說與戲曲的產生時代卻較我們早得多了。當然的,中國與印度交通那樣的周密,這些作品之輸進而引起模擬是毫不足異的。友人許地山君近來很專心研究這一方面的東西,這里不多說,我們且看他的詳細的報告吧。(他有一篇《梵劇體例及其在漢劇上的點點滴滴》可見一斑。)②
在1932年出版的《插圖本中國文學史》第四十章“戲文的起來”中,鄭振鐸先生對于中國戲曲與印度梵劇的關系不再像之前那樣模棱兩可地描述了,在這一章節中其明確宣稱:
我對于中國戲曲的起源,始終承認傳奇決非由雜劇轉變而來,……當戲文或傳奇已流行于世時,真正的雜劇似尚未產生。而傳奇的體例與組織,卻完全是由印度輸入的。……印度的戲曲及其演劇的技術之由他們輸入中國,是沒有什么可以質疑的地方。③
此外,他還認為宋代的雜劇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戲曲,但也離真正的戲曲“已不甚遠”。宋代的雜劇已經有了歌唱、舞蹈,也有角色扮演,但是其主要還是第三人稱的敘述為主。由于南戲的盛行,宋雜劇受南戲影響“由舞蹈而變為搬演”,第三人稱的敘述也“變為第一身的搬演”。④
在1938年出版的《中國俗文學史》中,他進一步明確了此觀點:
這一類(按:戲曲)的作品,部門是很復雜的,大別之,可分為三類:一是戲文,產生得最早,是受了印度戲曲的影響而產生的,……二是雜劇,是受了戲文流行的影響,把“諸宮調”的歌唱變成了舞臺的表演而形成的。⑤
完稿于1953年10月29日的《中國古典文學中的戲曲傳統》中,鄭先生進一步總結歸納為:
真正的戲曲是從宋之戲文開始(始于溫州戲),時間約在十一世紀與十二世紀,即北宋末南宋初。其原因可能是受到外來的影響。當時中印交通非常頻繁,印度的戲曲很發達,隨之傳入中國,故受其影響。有人說中國戲很像希臘古典戲劇,這可能因印度戲受希臘戲劇影響,而我們又受印度影響之故。⑥
1958年10月8日,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舉辦了一次“學術批判會”,在這個“批判會上”鄭振鐸先生發表其一生中最后一次在正式會議上的講話。在這次講話中,他對中國戲曲起源與印度梵劇的學術觀點進行了自我批判:“我當時認為印度受希臘影響,中國受印度影響,結果還是中國受希臘影響。這是不對的。我過分強調了印度影響,甚至把說書的信木也說成是印度的東西。”⑦在這次講話中,鄭振鐸先生否定了自己之前的學術觀點。不過考慮到這個講話發生時的社會大環境,以及這個會議的主題,筆者認為這個自我否定絕非鄭先生之本意。而且哪怕是在這樣的“批判會”上,鄭先生的發言也不是徹底地推翻自己之前的學術觀點,只是迫于壓力表明自己“過分強調了印度影響”,這反而從另一個側面證明了其對于自己學術研究的堅持。
在這些文章、專著中,大多數只是陳述觀點,只有在《插圖本中國文學史》第四十章“戲文的起來”中,鄭先生對其觀點進行了具體的對比研究和論證。綜合而言之,對中國戲曲的形成和流變軌跡鄭振鐸先生的觀點是這樣的:“古希臘悲劇→印度梵劇→戲文→雜劇→地方戲。”鄭振鐸先生認為印度梵劇是受古希臘戲劇影響產生的,中國南方的戲文又是在印度梵劇的直接影響下產生的,而后南戲的蓬勃發展又進一步影響了中國北方的雜劇。
二、鄭振鐸持“梵劇說”論原因分析
鄭振鐸明確提出起源梵劇說時已經是1932年,當時的戲曲史學研究不再是一片荒蕪,對于戲曲起源的研究雖不像后來那樣眾說紛紜,但也不是無人涉獵,為何鄭先生都沒有受他人影響,卻另辟蹊徑,獨對這一學說青睞有加呢?鄭振鐸對這一學說的堅持幾乎貫穿了其整個學術生涯,雖然在1958年的講話中有過部分否定,不過也是為當時的大環境所迫。在這近三十年中,中國戲曲史研究日新月異,百尺竿頭,鄭先生始終初心如一,不受影響,又是為何?筆者認為有以下幾個原因:
(一)社會大環境的影響。鄭先生的文學史研究起步于19世紀20年代初中期,正處于五四運動之后。整個社會處于思想解放的關鍵期,新文化運動的蓬勃發展促使更多的學者不再固守故紙堆,開始把視野投向國際。加之這一時期興起的整理國故運動,人們在關注到自身文化傳統的同時,也積極將之與國際文明相連接。鄭振鐸先生正是在這種社會思潮的影響下開始其文學史研究的,在關注到戲曲這一俗文學的同時,也積極將其置于整個世界戲劇史中加以觀照。因而也就發現了中國戲曲與印度梵劇二者之間存在的眾多相似之處,進而提出了“梵劇說”的學術論點。
(二)學術交流與探討。在《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中鄭振鐸先生寫道:“影響‘戲文起源的問題,似乎還不曾有人仔細的討論過。王國維氏在《宋元戲曲史》上,雖曾辛勤地搜羅了許多材料,但其研究的結果,卻不甚能令人滿意。不過亦很有些獨到之見解。……然究竟并未將中國戲劇的真來源考出。”⑧可見他很早就注意到了王國維先生對于戲曲起源的研究,并對其研究有了批判吸收。鄭振鐸與許地山先生二人私交甚好,許地山先生的論文《梵劇體例及其在漢劇上底點點滴滴》最早發表于1925年的《小說月刊》上,而此時鄭振鐸正是該刊的主編,此文發表之前,二人就曾對于該文章內容有過探討。所以鄭振鐸先生“梵劇說”的提出不是憑空的,而是在前人基礎上的一大進步,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提出的。
(三)實物論證。在《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中,鄭振鐸先生提到,胡先嘯曾在溫州天臺山的國清寺見到了梵文的寫本,向陳寅恪先生請教后確定該寫本是印度著名戲曲《梭康特拉》(按:《沙恭達羅》)的一段。鄭先生寫道:“有了這樣的一部寫本存在著!這大約不能是一件僅僅被目之為偶然巧合的事件吧。……如果我們更知道《梭康特拉》的劇文曾被傳到天臺山上的一個廟宇里的事,則對于這種情節所以相同的原因,當必然有以了然于心吧。”⑨這樣的一個實物印證給鄭振鐸先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盡管此后該寫本并未曾見于世人,成為該學說被后來學者詬病的一點,但是在當時這樣的實物出現的消息對于本就是一種假說的論點是多么重要的印證,故而對鄭振鐸先生也是留下深刻的印象。
(四)翻譯經歷的影響。鄭振鐸先生一生翻譯了大量的印度文學作品,在翻譯這些作品的同時,其對印度文學便有了深層次的了解與研究。正是基于這樣的學術背景,所以鄭振鐸先生對于二者可能存在的聯系更加敏感。加之鄭先生對于中國古典文學和印度文學的雙重深厚造詣,其便可以輕易將二者進行全方面且深入的研究對比,將二者聯系起來對比研究也更為熟練。同樣的,因為翻譯經歷的影響,鄭振鐸先生相比其他的學者更多了一份國際視野,他所接觸的文化是多元化的,思想更外開放包容,能夠兼容并蓄,故而提出“梵劇說”這樣跨文化研究的學說觀點是情理之中的大概率事件。
(五)研究理念及途徑的偏好。鄭振鐸先生在《整理中國文學的提議》一文中提及自己的文學研究理念:“我們研究中國文學,非赤手空拳、從平地上做起不可。以前的一切評論,一切文學上的舊觀念都應一律打破。無論研究一種作品,或是研究一時代文學,都應另打基礎。”⑩正是秉持著這樣“舊觀念都應一律打破”的研究理念,鄭先生才能在眾說紛紜中另辟蹊徑,提出了另一種全新的學說,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視角。此外,在《研究中國文學的新途徑》一文中他還寫道:“這樣新開辟的研究的途徑,共有三個。第一個便是中國文學的外來影響考。換一句話,就是說,要研究中國文學究竟在歷代以來受到外來的影響有多少,或其影響是如何樣子。這種研究是向來沒有人著手過,甚至于沒有人注意過的。這是一種新鮮的研究。”?有了打破一切陳規的學術勇氣,加之又不囿于狹隘的民粹主義,主動尋求國際視野觀照,這樣一種學說的誕生便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許地山和鄭振鐸先生開始的印度梵劇與中國戲曲二者之間的比較研究開闊當時學者的眼界,使他們看到了印度文化對中國戲曲的形成和發展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與此同時,二位先生的研究也為廣大后學們提供了新的研究視角、方法和研究領域。中國戲曲的起源,由于歷史資料的稀少,時間也已久遠且不可逆,我們永遠不可能百分之百地呈現歷史真實,因此倉促地對眾多的戲曲起源假說做出孰優孰劣、孰對孰錯的結論并不可取,提出并研究問題或許更有意義。對于我國戲曲起源,學界也許永遠不會達成唯一的定說,不過有關的探討和研究,已經大大加深了人們對于戲曲歷史的認識。隨著學術研究的發展,我們定能一步步朝著歷史真實靠近。
注釋:
①③④⑧⑨鄭振鐸.鄭振鐸全集·第九卷[M].花山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90頁、第87-98頁、第153頁、第90頁、第92-96頁.
②?鄭振鐸.鄭振鐸全集·第五卷[M].花山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298頁、第297頁.
⑤鄭振鐸.鄭振鐸全集·第七卷[M].花山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6頁.
⑥⑩鄭振鐸.鄭振鐸全集·第六卷[M].花山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377頁、第1頁.
⑦鄭振鐸.鄭振鐸全集·第三卷[M].花山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38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