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張喁
“喪鐘為誰而鳴?”這句著名疑問,在中國常被媒體解讀為災難事件與自私的基因的聯系,呼吁關心公共事務,建設公民社會云云。
撇開這層略顯固化的解讀,實則海明威的這部名著,探討了更深層的人類信仰沖突,以及人性倫理難題。在問喪鐘為誰而鳴之前,不妨追問一句,喪鐘緣何輕易敲響?本期新教材,試圖從另一個角度分析這部西方文學名著。

歐內斯特·米勒·海明威(Ernest Miller Hemingway,1899年—1961年),美國作家、記者,被認為是20世紀最著名的小說家之一。先后結過四次婚,是美國“迷失的一代”作家中的代表人物。1961年7月2日,他在家中用獵槍自殺身亡。圖為一戰期間的海明威
海明威的名著《喪鐘為誰而鳴》,過去也有版本簡單地翻譯成《戰地鐘聲》,對這部世界文學名著,早就形成了教科書式的一般解讀,即海明威在篇首引用的約翰?多恩的經典布道詞:
沒有人是自成一體、
與世隔絕的孤島,
每一個人都是廣袤大陸的一部分。
如果海浪沖掉了一塊巖石,
歐洲就減少。
如同一個海岬失掉一角,
如同你的朋友或者你自己的領地失掉一塊。
每個人的死亡都是我的哀傷,
因為我是人類的一員。
所以,
不要問喪鐘為誰而鳴,
它就為你而鳴!
結合海明威這部篇幅最長的長篇小說的戰爭題材,其反戰、悲憫、人道的主旨躍然紙上,甚至就像今天的知識付費那樣,不用讀者花時間去讀原著,我們可以從這個主旨幾分鐘就了解這本書在講什么,然后就像已經讀過它了一樣,可以拋之腦后了。
最多,結合今天我們身邊的現實問題,那些媒體上呈現出來的社會暴力、極端沖突,我們會批判一下自己的傳統文化:“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強調從自身關注公共事務做起,共建一個良好的公民社會。
然而我們的傳統中早就蘊含了這一層意思,所謂“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并且“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那么我們在這里重新盤一下《喪鐘為誰而鳴》,因為光從書名解讀,確實顯得很淺。
首先我們中國人在自己的家園一輩子都不會聽到什么喪鐘,雖然我們知道這是天主教或基督教在葬禮上的傳統,但對之缺乏切身的感受。
再了解一下“喪鐘為誰而鳴”這段話的具體語境,它出自約翰?多恩的《突發事件中之沉思錄》(Devotions UponEmergent Occasions,中文譯本書名為《喪鐘為誰而鳴:生死邊緣的沉思錄)。
約翰?多恩(John Donne 1572—1631),英國詩人,生于倫敦的一個富商之家,1631年3月31日卒于倫敦。他信仰羅馬天主教,早年曾參加埃塞克斯伯爵對西班牙的海上遠征軍,后成為女王大臣托馬斯?埃格爾頓爵士的秘書。1615年改信英國國教,后出任教職,成為當時著名的布道者,1621年起被任命為倫敦圣保羅大教堂的教長。當時,大瘟疫三次席卷了倫敦,倫敦的人死了三分之一,另外超過三分之一的人逃到了鄉下,整個地區成了一座鬼城。每個人都真的相信,神差遣了瘟疫來懲罰倫敦人的罪孽。
這就是約翰?多恩所描述的突發事件。在那一段危機時期,倫敦人聚集到圣保羅大教堂教長多恩那里尋求解釋,或至少期盼尋得一點點安慰。而其實,多恩自己的身上也開始出現疾病斑點。
從羅馬天主教改信英國新教,迎來的是這樣的生死考驗,多恩的這段布道詞“喪鐘為誰而鳴”,沒有怨天尤人,也沒有懷疑、懲罰或詛咒自己,而是以人道回應“天道”,喚起的是人之為人、人之為社群的信心。
這就能和海明威小說《喪鐘為誰而鳴》對應上了。一個美國人,攪進了西班牙1936—1939年的反法西斯內戰,并且以失敗告終。所謂法西斯,不過是西班牙國內保守的天主教和軍人勢力,他們尊王攘夷,反對共和,敬惜自己的家庭和傳統。
海明威描寫的主人公羅伯特?喬丹,不遠萬里從美國殺到西班牙,就是為了打垮他們。這是一種什么精神?這是破除傳統沉疴,歡呼民主自由,迎接人性解放,友愛超越種族國界的天下大同精神。
看起來,敵我兩方都有可圈可點的優點和道義,然而他們一言不合就開干,你死我活血雨腥風的西班牙內戰爆發了。從四百年前的約翰?多恩的突發事件,到80多年前歐洲的反法西斯大戰在西班牙的預演,人的處境從被動的死亡威脅,演變到了復雜得多的主動刀口舔血。那么,在問喪鐘為誰而鳴之前,是不是要先問一句,喪鐘為什么輕易敲響?
在沒有科學和革命的我們稱之為“長夜”的萬古,人的生命和處境直接受到“死神”的威脅,只能是“死神”,因為人們認識不到細菌和不公;在有了科學和革命以后,我們擺脫了細菌、疾病的肆無忌憚,改進了人間的制度,但卻用槍炮大規模互相殺戮,彼此扮演起敵人的“死神”。
所以,海明威的這部小說雖然讓主人翁羅伯特?喬丹給讀者留下了海明威小說一貫的硬漢形象,卻沒有將書中的任何游擊隊成員塑造成英雄。他們是身材矮小的農民,偷奸耍滑的小販,在宏大的“保衛馬德里”的革命目標面前,他們只是不得不在游擊,在戰斗。
書中最反面的人物巴勃羅,逃避戰斗,得過且過,對關鍵的炸橋行動從中作梗,是因為他天生反革命或者孬種嗎?不,革命一開始他就殺紅了眼,他親自為小鎮上的法西斯家族敲響了一聲又一聲的喪鐘。正是如此,他是最先萎掉的,認慫的,因為他是真實的,厭倦的,不明所以的。

西班牙的法西斯指的是保守的天主教和軍人勢力,西班牙內戰中,法西斯和反法西斯雙方陷入瘋狂,最主要的表現是對立陣營之間對平民的殺戮。圖為參加戰斗的童子軍
而那些農民游擊隊員,他們站在岌岌可危的共和國一邊,要保衛革命的勝利果實,但當保衛手段是索取和他們一樣同為農民的法西斯民兵的性命時,他們疑惑了,猶豫了。
現代化的戰爭、“絕對意志”掌控歷史下的革命,正像西班牙內戰把人性的難題帶到農民游擊隊員面前一樣,這兩大歐洲率先找到的人類發明,將“喪鐘”的倫理難題帶到了全世界的面前。
海明威在西班牙內戰期間以戰地記者身份親臨戰區,內戰以法西斯佛朗哥政權的勝利結束,一年之后的1940年,他就寫完了這部譯成中文有四五十萬字的《喪鐘為誰而鳴》。也就是說,敵人的保守和專治勝利了,我們的民主和自由失敗了,海明威迫不及待,不是擔心世界會復辟到專治與黑暗,而是想找出喪鐘已經敲響的根源。這部小說,不僅僅是寫給“自己人”看的,也是寫給“敵人”看的,這是《喪鐘為誰而鳴》超越陣營的偉大之處。

反戰小說《喪鐘為誰而鳴》并沒有改寫歷史,人類沒有在世界的保守與革命路線爭斗上剎住車,更爆發了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全面戰爭——第二次世界大戰
不幸的是,這部小說并沒有改寫歷史,該來的災難還是會來,人類不僅沒有在世界的保守與革命路線爭斗上剎住車,更爆發了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全面戰爭,即二戰。
當戰爭結束,人類仍然沒有毀滅,《喪鐘為誰而鳴》這部美國小說,才慢慢地影響到后世的三觀與文化藝術。到今天,我們似乎鞏固了藉由悲慘的戰爭代價換來的勝利成果:人是最高價值。
今天,世界上的暴力沖突分分秒秒都在所有人的注視之下,當然是通過現代化的媒體技術。對暴力的理性認識之下,世界總體上前所未有地太平,尤其對我們中國人來說,不僅沒有聽聞過喪鐘,更已經忘記了什么是戰爭。于是我們只能生活模仿藝術,沒有喪鐘但我們模仿出了“喪文化”,沒有戰爭我們模仿“戰狼”,生存的處境沒有要我們的命,我們只好“娛樂至死”。
于是我們還看什么世界名著啊,它們似乎都成了經營不善的書店里的印刷垃圾。我們還去體會什么歷史啊,海量的現世的信息正通過互聯網撲面而來。我們還用理會什么老套的“政治正確”嗎,正義于我何有哉?
人類走到今天,本來就是一本厚厚的黑賬。像海明威這樣的作家,說不好聽一點,什么《喪鐘為誰而鳴》里面大段大段的獨白來自精神紊亂一樣的絮絮叨叨,我們一眼就看穿了這是在混稿費;什么充滿了剛烈動作的細枝末節的質感描寫,還不都是騙女孩子的直男癌,現在早就臭大街了。
海明威既沒有托爾斯泰、歌德那么古典和深刻,也沒有雨果和奧威爾那么人道和清醒,諾貝爾文學獎的加持也難保他能流傳多長時間。但在承認以上種種的基礎上,或許我們更能拾回真誠,重新好好讀一讀他的作品。海明威最后沒有把《喪鐘為誰而鳴》的主人公寫死,這真是無限可能。
收回眼光,世界歷史兜兜轉轉,我們在這大潮之中慢慢才體會到在浪潮中心的滋味,而我們的歷史,包括我們的“喪鐘”,到底該怎么寫?
漢字“銃”,音chòng,基本意思是斧頭上手柄的孔。民間白事葬禮,都要放銃,而且在出殯的過程中,要邊走邊放,意在驅趕那收人魂魄的“催命鬼吏”,鎮住那些危害人類的魑魅魍魎。銃放起來連響三聲——
砰,砰,砰
像在保衛天、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