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勒斯坦：西方不亮東方亮

文_張喁

伊曼紐爾·莫里斯·沃勒斯坦（Immanuel Maurice Wallerstein，1930年—2019年），著名歷史學家，社會學家，國際政治經濟學家，新馬克思主義的重要代表人物，世界體系理論的主要創始人。沃勒斯坦著述豐富，影響最大的著作是其耗費30多年心血的《現代世界體系》（3卷）

今年夏天，被譽為20世紀美國最偉大的社會學家之一的沃勒斯坦離世。他被視為“新馬克思主義”重要代表人物。

關于資本主義，本刊九月采訪的溫鐵軍老師有“成本轉嫁論”一說，其部分思想即源于沃勒斯坦首創的世界體系理論。溫老師的表述是，發達國家利用發展中國家的廉價勞力和資源，獲得廉價產品，同時利用金融霸權轉嫁經濟危機和政治制度的成本。

在沃勒斯坦看來，資本主義自身蘊含的不平等體系，勢必產生周期性的震蕩：發展—危機—化解—再發展—再危機……此即“康德拉季耶夫周期”。

晚年的沃勒斯坦，仍抱持一種信念，即資本主義世界有可能運用1958年的綜合歷史經驗實現轉型。1958年西方世界的紅色風暴，對沃勒斯坦那代左翼知識分子影響深遠，而中國則是這場風暴的發源地。

在《所知世界的終結》一書中，沃勒斯坦指出21世紀的大變動具有最大程度的不可知性。這隱含了一個古老的疑問：這個世界會好嗎？

這是結束，這是開始

當地時間2019年8月31日，沃勒斯坦與世長辭，享年89歲。沃勒斯坦是誰？他的去世屬于很重磅的新聞嗎？

時間再往前推2個月，2019年7月1日，沃勒斯坦發表了第500篇評論，這也是他生前最后一篇評論。生于1930年的他，可謂筆耕不輟，21世紀又持續發揮余熱將近20年。

時間再推回到21年前，1998年10月1日，沃勒斯坦開始撰寫評論，雷打不動地在每月1日和15日都有評論問世。21年，風雨無阻，他的評論是些什么內容，跟我們有關系嗎？

沃勒斯坦最后一篇評論的標題，是《這是結束，這是開始。》

中國讀者能夠讀到這500篇評論的中文譯文，因為中國學者中，有沃勒斯坦的學生。這500篇時評的中譯，全部首發在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政治與經濟研究所網站的“海外傳真”版塊。

在微信搜索沃勒斯坦，能夠得到不多不少的沃勒斯坦的死訊，以及他和世界體系理論等等常識介紹。可見他對中文世界是有影響的，甚至他的死訊已經進入大眾傳媒短視頻平臺，可見一定有相當數量的普通人或不普通的人，在默默關注他。

沃勒斯坦，全名伊曼紐爾?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美國耶魯大學高級研究員，著名歷史學家，社會學家，國際政治經濟學家，新馬克思主義的重要代表人物，世界體系理論的主要提出者。

西方社會向來自豪于自己的學術自由，作為西方學術中心耶魯大學的高級研究員，沃勒斯坦寫道：“一些人認為，特朗普神經錯亂，要把全世界都拖下水。另一些人則說，為繼續掌權，他會改變自己的優先方向。無論如何，這些風險都是我們的風險。我們是把寶押在他不正常上，還是押在他會遵循個人利益上？一旦我們選擇錯誤的方案，就會輸得很慘……我傾向于后者。但我很怕出錯。”

作為歷史學家，沃勒斯坦梳理了世界資本主義500年的歷史。追溯到1519年左右，那是什么時候？那時，英國資產階級和新貴族發動的反抗皇權教權的“光榮革命”，還在孕育當中，因為資產階級本身尚未形成，更不要說世界資產階級革命的中心法國，還在沉睡之中。

弗朗西斯·福山于1989年夏季，在《國家利益》雜志發表了《歷史的終結》一文，但不少學者認為這是一種誤判

所以，沃勒斯坦對資本主義的研究一定是掘地三尺的，從資本主義的祖墳開始深挖，最后他得出結論——作為一個整體的資本主義世界經濟體系，將會因其自身500年矛盾的積累而崩潰；而由于它的崩潰，個體和社會運動可能決定下一個或多個世界體系將如何運行。

這就明確了，資本主義并不是西方另一些學者宣揚的那樣，是“歷史的終結”。

現代化不能“先富帶動后富”

1930年，正當美國人民處在20世紀最深最痛的經濟危機時，沃勒斯坦出生于水深火熱的紐約。1954年和1959年，他在哥倫比亞大學先后獲得社會學碩士和博士學位。1958年至1971年，他留校任教。1971年至1976年，他到加拿大麥吉爾大學任社會學教授。

作為社會學學者，一開始沃勒斯坦直接接觸的是社會現實。20世紀中期，亞非拉很多國家擺脫了殖民地屬性。同期，沃勒斯坦開始了為期20年的非洲研究，他親眼見證了非洲殖民地解放的喜悅和此后發展中的舉步維艱。

為了研究，他去到非洲，這段經歷使他終身難忘：“我第一次去非洲是在殖民時代，我目睹‘非殖民化’過程及其后一連串主權國家的獨立。作為一個白人，我當時受到長期生活在非洲具有濃厚殖民主義思想的歐洲人的猛烈攻擊。作為民族主義運動的同情者，我曾與非洲解放運動年輕的勇士們同仇敵愾，共享歡樂。”

1929年美國華爾街股災，引發經濟危機，大蕭條席卷全球

1948年，芝加哥

1960年代，沃勒斯坦的非洲研究凝結為兩部專著——《非洲獨立的政治學：非洲現代史論》和《非洲統一的政治學：一種當代社會運動的分析》。通過這兩部著作，沃勒斯坦對主流學界的現代化理論提出了懷疑。

所謂現代化理論，是從西方國家現代化的歷史抽象出統一的發展模式，這一理論認為所有非西方國家也會沿著同一條道路實現現代化。不同國家間拉平差距只是時間問題，落后的國家必定會依次躍過現代化“龍門”，變為發達國家。這一理論反映了19世紀以來，西方流行的自由主義思潮。

然而，上世紀60年代，亞非拉眾多發展中國家經濟形勢惡化，與發達國家之間的差距不斷拉大，讓不少學者對現代化理論產生懷疑。沃勒斯坦說：“我意識到分析的方法本身值得懷疑……到上世紀70年代，我開始試圖從長遠的角度即‘世界體系分析法’來考察世界。”

這樣的經歷和研究，成了沃勒斯坦從事“世界體系”研究的緣起。從1976年起，沃勒斯坦任紐約賓厄姆頓大學社會學教授和“費爾南?布羅代爾經濟、歷史體系和文明研究中心（布羅代爾研究中心）”主任，開始發表一系列論述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產生和發展演變的專著。

到了今天，西方學術界把資本主義的歷史作為一個世界體系的歷史來研究，形成了很多國際性的學派，不把單個國家作為研究單位，是這些學派的共同點。沃勒斯坦歷時30年，傾盡了全部心血，完成了洋洋大觀的《現代世界體系》四卷本，成為國際性的“世界體系”學派的核心人物之一。

現代世界體系

沃勒斯坦認為，人類歷史雖然是這樣的發展脈絡——從不同的部落，匯聚為不同的種族，再凝結成不同的民族，最終形成一個個民族國家，但這樣一條脈絡不是孤立地發展演變的，而是相互聯系著發展演變的，其過程中總是形成特點的“世界性體系”。

16世紀以前，“世界性體系”主要表現為一些青史留名的“世界性帝國”，羅馬帝國、中華帝國都在此列。這類“世界性帝國”有一個單一的政治中心，但沒有與之相應的“世界性經濟”，哪怕有一些些，但一定是極不穩定的。

從16世紀開始，隨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發展，以西北歐為中心，開始形成“世界經濟體系”，就是“資本主義的世界經濟體”。資本主義從萌芽開始，就不是在單個國家內孤立出現的，而是作為一個國際體系出現。這個體系一定分為中心區、半邊緣區和邊緣區，聯結成一個整體結構。

當時，邊緣區是奴隸制和“封建制”，為中心區提供原材料，比如新發現的美洲大陸，為宗主國提供白銀和其它貴金屬；中心區就是西北歐的宗主國，如英國、荷蘭，他們是雇傭勞動和自我雇傭制度，利用邊緣區提供的原材料生產加工制品，并向邊緣區銷售牟利，控制世界體系中的金融和貿易市場的運轉。

值得一提的是，對西北歐的中心區來說，當時的俄國和亞洲，連邊緣區都不算。也就是時間還沒到，資本主義的觸角還沒伸到大清王朝來。此外，在中心區和邊緣區之間，還夾著一個半邊緣區，對中心區部分地充當邊緣區角色，對邊緣區又部分地充當中心區角色。

三種區域代表的三種不同的經濟角色，由不同的“勞動分工”決定，從而發展出不同的階級結構，決定其不同的勞動控制方式——究竟是自由雇傭制，還是奴隸制、“封建制”。

這個早期資本主義的“世界體系”，當然是要發展變化地走向今天的。這個體系從來不可能是靜止的，它的邊界范圍從小到大，在工業革命以后，主要在19世紀，開始逐漸擴大到全球，其中包括我們中華民族流血沖突的鴉片戰爭。

1974年，沃勒斯坦《現代世界體系》第一卷《16世紀的資本主義農業與歐洲世界經濟體的起源》出版；1980年，完成了第二卷《重商主義與歐洲世界經濟體的鞏固（1600-1750）》；1989年，出版了第三卷《資本主義世界經濟大擴張的第二個時代（18世紀30年代——19世紀40年代）》；而遲至進入21世紀，沃勒斯坦才出版了其第四卷《中庸的自由主義的勝利（1789-1914）》。

從沃勒斯坦長遠而深入的眼光來看，他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歷史學家和社會科學家。

康德拉季耶夫周期

《現代世界體系》追溯資本主義的歷史，貌似只追溯到第一次世界大戰，在我們看來那已經非常遙遠了。而這一百年間，世界格局又有了天翻地覆的大變化，怎么看待沃勒斯坦“世界體系論”大輪廓下對這百年的留白呢？

在前述“資本主義世界體系”中心區中，往往出現實力超過其它中心列強的霸權國家，首先是在生產領域有更高的效率，由此帶來在世界市場競爭中的銷售優勢，進而在世界金融市場上占據壓倒優勢。

有優勢有劣勢，就會帶來壓迫，剝削和不平等，這就暴露出資本主義世界體系中，各區域內部和他們相互之間，都充滿復雜的階級斗爭和政治斗爭。這個體系還總是要經受由擴張引起的供過于求的“過剩”危機的考驗，也就是必須應對一次次的周期性震蕩。

好在這個體系具有自我調節機制，使它能夠在500年之久的歷程中度過一次次危機，不斷鞏固和發展。這個周期性的發展—危機—化解—再發展—再危機，即是沃勒斯坦強調的“康德拉季耶夫周期”。

在資本積累早期，我們不是因為產品好、成本低、管理好，就生意紅紅火火并一直紅火下去的。結合今天現實的例子，短視頻平臺上充斥著網紅小店的神話，什么“成都最火的蒼蠅館子”之類，它們紅火的真相是什么？

《華爾街之狼》海報

2011年9月，占領華爾街運動興起

沃勒斯坦的部分著作

沃勒斯坦一針見血地指出，生產者需要準壟斷來積累可觀的資本。只有在準壟斷的情況下，才能以遠遠高出生產成本的價格出售產品。在豬肉賣十幾塊錢一斤的時候，有些網紅鹵菜店的鹵肥腸，只在菜市場的一隅占一個攤位，就賣到1斤80塊錢了。

既然這么賺錢，那大家都來鹵肥腸賣啊？不，沃勒斯坦又指出，在存在真正競爭、生產要素可以充分自由流通的系統中，任何精明的買家都可以找到愿意以一分錢的利潤甚至是低于生產成本的價格出售產品的賣家。比如上海新開的第一家美國超市“開市客”，就能做到低價格讓上海資產千萬的大爺大媽們傾城出動引發搶購大戰。

但是，沃勒斯坦又扎心地指出，存在真正競爭的系統是無法產生真實利潤的。真實利潤需要對自由市場進行限制，也即建立起準壟斷。

準壟斷只有在兩個條件下才能形成：一、產品有創新，所以有足夠多的買家。因特爾芯片的技術，全世界只有幾個人掌握，運轉得天下無敵，所以火柴盒那么大的薄薄一片要賣上千塊人民幣；二、強力國家愿意動用國家力量阻止或限制其它產品進入市場——沃勒斯坦在分析1914年以前幾百年的資本主義世界體系時，一定不會用今天的華為來舉例。

所以，沃勒斯坦老爺子的研究發現，不僅沒過時，還將在這個發展趨勢看不清的變動世界一一得到驗證。

霸權周期

在準壟斷建立起來后，世界經濟就會隨之進入一段“成長”的擴張期，這段時期總體上被視為“繁榮”期。而“某一中心國家實際上只是在很短的時刻內就可以同時在生產、銷售和金融方面優于所有其它中心強國，這種暫時的頂點就是我們所稱的霸權。”

但是，準壟斷的優勢不可能永久維持下去。

原因很簡單：一、如果準壟斷是建立在某種秘密的新技術基礎上，那么可以嘗試竊取或者復制這種機密技術；二、如果準壟斷是靠一國的地緣政治實力抑制市場進入，其他生產者可以訴諸其他地緣政治力量與之對抗，目前此類例子很多。

無論通過哪種形式，落后的潛在的生產者都能削弱生產領先者延續準壟斷的能力，這個過程需要25～30年。那“霸權”對此有何對策呢？追求更低的生產成本，實現途徑通常是將主要生產場地轉移到勞動成本更低的地區，比如改革開放以后的中國，今天的越南。

生產者也可以部分地或徹底地停止從生產領域（甚至是貿易領域）中獲得資本，轉而集中從金融行業中獲利。沃勒斯坦說“金融化”是20世紀70年代的發明，是“康德拉季耶夫周期”下降階段中的普遍做法。至于如何在金融領域中賺錢呢，基本的機制就是有息放貸。“過度借貸而只能償還利息無法償還本金時，放貸人得到的回報是最高的。”

金融借貸機制并不能創造新的價值或者資本，只能對現有的資本進行再分配。同時，為了維持借貸循環，還需要源源不斷的新借款人來取代破產的借款人。這就是我們越來越耳熟能詳又會心苦笑的一個詞——“韭菜”。

借貸鏈會耗盡所有對生產的實際需求，對資本主義世界體系運轉構成威脅。這時，就需要新技術推動，發明轉化為創新，創新帶來全新的領先產品，從而使世界經濟得以繼續擴張。今天我們走的每一步，沃勒斯坦都在《結構性危機：資本家或無法再從資本主義中獲利》中一一驗證，目前我們迫切迎接的全新的領先產品，就是5G技術及產品。

世界經濟中的霸權，指的是某一國有能力迫使其他各國都接受一套法則，否則，國與國之間的戰爭、內戰、黑惡勢力的猖獗、大范圍的官場和制度腐敗、犯罪橫行，都會摧毀許多維持資本積累不斷擴張的基礎設施，制約全球對資本積累的最大化追求。

但是，其他國家的地緣政治實力雖然遠遜于霸權國，它們卻會從或被長期壓制受挫、或武力爭斗落敗中逐漸恢復實力，開始尋求更重要的地緣政治角色，世界系統開始從毫無爭議的單極霸權轉向多極平衡。這個過程極其復雜和艱巨，構成比“康德拉季耶夫”周期長得多的“霸權周期”。

所知世界的終結

在沃勒斯坦的“霸權周期”表上，20世紀50年代美國取得了世界霸權，帶領了直到1970年全世界資本主義體系的繁榮。從1968年歐美深刻的后工業革命開始，美國霸權也逐漸衰落。1989年東歐社會主義陣營的集體落幕，尤其是蘇聯隨后的瓦解，人們想當然地認為這是馬列主義意識形態式微了，自由主義意識形態完勝了，并額手稱慶，認為“歷史終結了”。

然而沃勒斯坦沉重嘆息，這不僅不是世界資本主義體系得勝凱旋，而恰恰相反，這是世界范圍內自由主義的衰微——今天我們已經進入“自由主義之后”的世界。

這種看法同樣基于沃勒斯坦并非針對歷史“就事論事”的研究方法，而是放眼一個整體世界格局。那么，為什么是世界體系而不是單個國家、單起歷史事件，更適用研究分析歷史呢？

在這個問題上，作為“世界體系”理論的核心人物，沃勒斯坦的成就可謂舉世矚目：2000年從賓厄姆頓大學布羅代爾研究中心退休，又馬不停蹄地擔任耶魯大學資深研究員。這一年，美國社會學會全體會員，投票選舉一名20世紀美國最偉大的社會學家，過世的也被提名，沃勒斯坦以高票當選。當年美國社會學年會專門舉行儀式，慶祝沃勒斯坦獲此殊榮。據說會場爆滿，場外還擠滿了人。

沃勒斯坦不是天降英才，以某種不可知的超群力量獲得廣泛的贊同。實際上，他也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他所在的布羅代爾研究中心，以法國年鑒學派代表人物布羅代爾命名。布羅代爾最經典的“長時段”理論就指出，世界體系本身是具有開始、生存、終結過程的歷史，也有著不斷變動的世界性“空間”。

而熊彼特、波拉尼、普雷維什、康德拉季耶夫等經濟和社會學家的思想，對沃勒斯坦的分析方法更是影響深遠。而沃勒斯坦雖然稱自己不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但還是被西方貼上了“新馬克思主義”的標簽，從他的學說窺探，馬克思的《資本論》，尤其是關于資本積累的論說，對沃勒斯坦有深刻影響。

沃勒斯坦直到最后一刻都相信，人們有可能運用1958年的綜合歷史經驗實現轉型。1958年發生在西方世界的紅色風暴，對他們那一代左翼知識分子產生了深刻影響，而中國則是這場風暴的發源地。

沃勒斯坦的世界體系是存在于具體時空中的規則，但他專門著有《所知世界的終結》，來說明21世紀的大變動具有最大程度的不可知性。這類似于東方傳統文化中的“道”的概念——資本主義體系會不會被新的世界體系取代，答案或明或暗。

沃勒斯坦非常簡單地說，有50%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