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夢子
頓仁是明代戲曲樂師,活躍于正德、嘉靖年間,趙山林《安徽明清曲論選》稱其為“戲曲史上樂師見諸文獻記載的第一人”[注]趙山林:《安徽明清曲論選》,合肥:黃山書社1987年,第43頁。。他的籍貫不詳,據王士禎《池北偶談》卷十二《談藝二》“金陵舊院有頓、脫諸姓,皆元人后沒入教坊者”,[注](清)王士禎:《池北偶談》卷十二《談藝二》,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87頁。其祖上或為元朝歸附之人。頓仁原在南教坊,正德南巡時入為供奉,梅鼎祚《頓姬坐追談正德南巡事》題注“姬之先有優頓仁擅琵琶,及角妓王寶奴俱見幸”[注](明)梅鼎祚:《鹿裘石室集》卷十九,明天啟三年玄白堂刻本。即指此事,之后隨駕北上。晚年被何良俊聘為家班樂師,事跡見于何氏《四友齋叢說》并被多家引錄,后人并有詩詞歌詠之。然目前未有關于頓仁的專題研究,對頓仁和何良俊的曲學理論之理解亦有未盡之處,筆者試將頓仁與何良俊交游的史料進行梳理和解析,探討他們的戲曲史意義。

法曲又稱法樂、法部,魏晉南北朝稱作法樂,因其用于佛教法會而得名。原為含有外來成分的西域音樂,后與漢族的清商樂結合形成法曲,產生于隋朝,至唐朝發展至極盛。演奏樂器有鐃鈸、鐘、磬、幢簫、琵琶等。相傳唐玄宗酷愛法曲,命梨園弟子學習,稱為“法部”。 到了兩宋之際,法曲漸趨衰亡,但在宋金雜劇、金元院本中尚有法曲的藝術因子存在。[注]關于法曲的興衰演變,參見黎國韜、李敏《法曲樂官考略》,《戲曲與俗文學研究》第五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第125-134頁。明中葉的“法曲”應該即以上述形式流傳。清人余懷《板橋雜記》記曰:“教坊梨園單傳法部,乃威武南巡所遺也。”[注](清)余懷:《板橋雜記》上卷《雅游》,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頁。頓仁入宮供奉,演奏內容就是“法曲”這種帶有古樂和北曲成分的戲曲音樂。后來他隨駕北上學習金元雜劇并對其推崇備至,這和他擅奏“法曲”的記載是相合的。
何良俊《四友齋叢說·詞曲》記錄頓仁與何氏論曲之語,經常論及“弦索”“入弦索”“上弦索”。“弦索”在戲曲文獻中高頻出現,指代的具體意義復雜多變,其本意為三弦、琵琶、阮等彈撥樂器;后因北曲、雜劇多用弦索伴奏,用于代指北曲雜劇;又指弦索新聲、弦索官腔、弦索調等。楊蔭瀏《中國古代音樂史稿》認為:“‘可上弦索’僅是一個音樂技術上的配器問題,而且,從后來記述的發展來看,任何劇曲,都能上弦索——其劇在當時尚未上弦索,未必就能說明那個劇不能上弦索”[注]楊蔭瀏:《中國古代音樂史稿》(下冊),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81年,第699頁。;楊氏將“弦索調”歸為“民間歌曲”,稱何良俊家班的樂師頓仁“以能《弦索調》知名”。[注]楊蔭瀏:《中國古代音樂史稿》(下冊),第799頁。對此,筆者持有不同的看法。
第一,“入弦索”的確是音樂配器問題,但非僅指配器。無論南北曲,皆可配合弦索樂器演奏。最著名的例子就是明太祖朱元璋命人將南戲《琵琶記》打入弦索。從音樂配器的角度來說,楊氏的說法是成立的。但是,明中葉以來文人們熱衷談論的“入弦索”,卻有著更為豐富的內涵。許多研究者認為,在何良俊的語境中,“北曲”與“弦索”是幾乎等同的概念,《四友齋叢說·詞曲》卻有若干看似自相矛盾的說法:
鄭德輝雜劇,《太和正音譜》所載總十八本。然入弦索者,惟《梅香》《倩女離魂》《王粲登樓》三本。
南戲自《拜月亭》之外,如《呂蒙正》“紅妝艷質,喜得功名遂”,《王祥》內“夏日炎炎,今日個最關情處,路遠迢遙”,《殺狗》內“千紅百翠”……皆上弦索,此九種即所謂戲文,金元人之筆也。[注](明)何良俊:《四友齋叢說》卷三十七《詞曲》,萬歷七年刻本。該書先后四次印刷,卷數陸續增加,分別為十六卷(無卷目標題)、二十六卷、三十卷、三十八卷,除三十卷本外皆存世。
已有許多研究成果表明,“入弦索”不僅僅是南北曲和樂器的問題,還包括了文體、音律、唱腔等多重規范的含義。[注]參見陳文革《“入弦索”與“以曲律詞”——兼論明代中晚期曲學理論的“文本位元”傾向》,《音樂研究》2012年第3期;毋丹《弦索南曲化:明清戲曲受眾的傾向及南北曲聲律之變遷——以〈北西廂〉工尺譜為例》,《文化遺產》2018年第4期。
第二,頓仁擅長的弦索,應該是宮廷音樂,而非民間歌曲。首先,頓仁原在南教坊,侍奉過武宗南巡,顧璘《武皇南巡舊京歌》描繪當時宮廷樂師演奏的情形,清楚說明行宮中演奏北調,不奏南曲:
白發梨園老樂師,錦胸花帽對彈絲。
行宮只奏中和調,解厭南朝玉樹詞。[注](明)顧璘:《息園存稿詩》卷二《武皇南巡舊京歌》,顧璘《顧華玉集》,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清汪彥博亦有詩歌詠頓仁,稱其音樂來自宮廷:
法曲蛾兒舊樂工,當年傳自玉熙宮。
一從頓老琵琶歇,北調于今迥不同。[注](清)汪彥博:《燈市春游詞》,盛大士《蘊愫閣詩集》卷四,《清代詩文匯編》第五〇一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3頁。
如前所說,雖然南北曲皆可打入弦索,但從頓仁的敘述來看,教坊對“入弦索”的南北曲還是有很嚴格的區分,比如:
南曲中如“雨歇梅天”,《呂蒙正》內“紅妝艷質”,《王祥》內“夏日炎炎”,《殺狗》內“千紅百翠”,此等謂之慢詞,教坊不隸琵琶箏色,乃歌章色所肄習者。
這四種南曲,皆列在后面何良俊所舉九種“上弦索”的南曲之中,但是教坊并未將其歸入“琵琶箏色”即弦索部,而歸入“歌章色”。
何良俊請頓仁教習的《伯喈》曲,其實就是打入弦索的南戲《琵琶記》,顧起元《客座贅語》卷五“歌章色”,內容大部襲自《四友齋叢說》,其中明確說明“何柘湖嘗令仁以《伯喈》一二曲教弦索”。對此頓仁的回答是:
《伯喈》曲,頓仁都唱得,但此等皆是后人依腔按字打將出來,教坊原不唱,終不入調。[注](明)何良俊:《四友齋叢說》卷十六,明隆慶三年活字印本。
由此推測,在此語境中,頓仁掌握的“弦索”,主要指的還是打入弦索的北曲雜劇,然而這種藝術形式到萬歷年間似乎就已經接近消失,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十五稱:
嘉隆間,度曲知音者有松江何元朗,畜家僮習唱,一時優人俱避舍。然所唱俱北詞,尚得金元蒜酪遺風。予幼時猶見老樂工二三人,其歌童也,俱善弦索,今絕響矣。
萬歷年間,曲壇北衰南盛已成定勢,昆山腔更是成為文人新寵,如顧起元所說:
今又有昆山,校海鹽又為清柔而婉折,一字之長,延至數息,士大夫稟心、房之精,靡然從好,見海鹽等腔已白日欲睡,至院本北曲,不啻吹箎擊缶,甚且厭而唾之矣。[注](明)顧起元:《客座贅語》卷九“戲劇”條,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303頁。
在這種背景之下,沈寵綏的昆腔曲學著作《弦索辨訛》《度曲須知》應運而生,其中亦多有論及北曲弦索趨于消亡之語:
其北詞之被弦索者,無譜可稽。[注](明)沈寵綏:《弦索辨訛序》,《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第五冊,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第19頁。
至如弦索曲者,俗固呼為北調,然腔嫌裊娜,字涉土音,則名北而曲不真北也。[注](明)沈寵綏:《度曲須知》上卷“曲運隆衰”,《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第五冊,第189頁。
雖然,今之北曲非古北曲也,古曲聲情雄勁悲激,今則盡是靡靡之響;今之弦索非古弦索也,古人彈格有一,成定譜,今則指法游移而鮮可捉摸。[注](明)沈寵綏:《度曲須知》上卷“弦索題評”,《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第五冊,第202-203頁。
現在存世的弦索譜,皆是弦索南音化之后的作品,所謂“古弦索”已經不存,然《四友齋叢說》記頓仁語曰:
況弦索九宮之曲,或用滾弦、花和、大和、釤弦,皆有定則。[注](明)何良俊:《四友齋叢說》卷三十七《詞曲》,明萬歷七年刻本。
此書初印本的記述則更為具體:
弦索自金元以來,九宮之曲皆有定數,某曲該用滾弦,某曲花和弦,某曲大和弦,某曲釤弦,亦有定則。[注](明)何良俊:《四友齋叢說》卷十六,明隆慶三年活字印本。
這里清晰地說明了頓仁所指是傳自金元的弦索曲譜,其宮調和演奏手法皆有固定規則,也就是沈寵綏所稱“彈格有一,成定譜”,由此可以證明,頓仁掌握和傳演的就是以北曲為主的“古弦索”。
何良俊對頓仁的曲學觀點深為推崇,最為集中的體現是用大篇幅記錄了頓仁對南北曲的看法,這是后人了解頓仁曲學理論最重要的史料,其中以十六卷初印本的記述最為清楚詳盡:

對頓仁的曲學觀點,楊蔭瀏認為這是“頓仁抬高自己的技術,把弦索之配北曲,說得高不可攀,把當時廣泛流行,已達極高成就的南曲音樂,說得一文不值。這是輕視南曲,抬高弦索,不承認南曲能用弦索。”另一方面,又引用沈德符《顧曲雜言》“弦索入曲”片段稱其觀點相反,“上述的兩個方面,都只能代表一些個人狹窄的門戶之見,都是主觀片面的,與實際不符的。”[注]楊蔭瀏:《中國古代音樂史稿》(下冊),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81年,第902頁。
陳維昭則提出完全相反的結論:頓仁、何良俊一直致力于把南曲“弦索化”。“于《中原音韻》《瓊林雅韻》終年不去手”的頓仁,是將南曲“北曲化”的實踐家。他曾說:“南曲中如‘雨歇梅天’、《呂蒙正》內‘紅妝艷質’、《王祥》內‘夏日炎炎’、《殺狗》內‘千紅百翠’,此等謂之慢詞。教坊不隸琵琶箏色,乃歌章色所肄習者。南京教坊歌章色久無人,此曲都不傳矣。”“琵琶箏色”指弦索部,“歌章色”指以南曲入弦索。晚明著名藏書家蔣之翹有宮詞曰:“曲宴經年空復情,擋彈莫怪手旋生。縱令盡解歌章色,誰向君前敢奏聲。”自注曰:“弦索止唱北調,亦有以南曲入之,名歌章色。此正德間頓仁隨駕至北京流傳者。”“歌章色”是頓仁“南曲弦索化”戲曲實踐的直接成果。[注]陳維昭:《何良俊的戲曲批評與其“文統觀”》,《文學遺產》2013年第3期。
與上述兩位學者的觀點不同,筆者認為:這段文字的核心問題,不在于弦索與南曲的關系,而是對南北曲譜的評價。
其一,頓仁對南曲打入弦索的看法是“教坊原不唱,終不入調”“然不按譜,終是野樂”,鄙薄之意非常明顯,雖然后續印本改為“然不按譜,終不入調”,但基本態度是沒有變化的。何良俊列舉了九首“皆上弦索”“皆入律”的南曲,這種說法應該也得到頓仁的認可。頓仁并非楊蔭瀏所稱的“不承認南曲能用弦索”,而是堅持以宮廷教坊作為審美依據,即使如《琵琶記》這樣的名作打入弦索,也是“教坊原不唱”;即使那四首“上弦索”“入律”的南曲,在教坊也不屬琵琶箏色,而為歌章色所習。一個對南曲入弦索持如此態度的樂師,更不可能如陳維昭所稱致力于“南曲弦索化”。
其二,楊蔭瀏對《四友齋叢說》《萬歷野獲編》等史料的解讀有值得商榷之處。與頓仁、何良俊生活年代較為接近的顧起元,撰有筆記《客座贅語》,成書于萬歷四十五年(1617),其卷五有“歌章色”條,內容大致轉錄頓仁論曲部分,此條之題意即強調“南曲入弦索乃歌章色所肄習者”。
生活年代稍晚于顧起元的沈德符,其《萬歷野獲編》卷二十五“弦索入曲”條亦錄自《四友齋叢說》:

楊蔭瀏節引“今吳下皆三弦合南曲”至“蓋南曲不仗弦為節奏也”一段,解讀為“這是重視南曲,輕視弦索,反對南曲去用弦索”,是與頓仁“輕視南曲,抬高弦索”完全相反的意見。這與史料的準確含義似相去甚遠。
沈德符先引“南曲簫管謂之唱調,不入弦索,不可入譜”一句,既為簫管伴奏,自然不入弦索;繼而說明作者所處時代背景,即沈璟《南曲全譜》流行于世,北九宮譜無人問津,再次引述頓仁的話之后,明確表示贊同,“此說真不易之論”,此說當指頓仁關于南北九宮差異的論點。既然南北曲譜、樂器皆有如此大的差異,那么“今吳下皆三弦合南曲,而又以蕭管葉之”就顯得不倫不類。“簫管可入北調”則為另起之論點,重點亦非“弦索不入南詞”,而是說明南北曲與弦索的關系不能簡單地一概而論。可以說,在南北宮譜的區別問題上,沈德符和頓仁的觀點是一致的。
其三,關于頓仁的史料,記述的皆是他隨駕至北京學得金元雜劇之事,并無提及他將南曲打入弦索、帶入北京之事。陳維昭引用的蔣之翹宮詞注文亦須重新釋讀:“弦索止唱北調,亦有以南曲入之,名歌章色。此正德間頓仁隨駕至北京流傳者。”歌章色是教坊分部之名,非指打入弦索之南曲,“名歌章色”之“名”,可解為“占有”,亦即隸于、屬于歌章色之意。“此正德間頓仁隨駕至北京流傳者”,非指頓仁將南曲打入弦索,隨駕帶到北京流傳。傳播的途徑恰恰相反,“此”指前面“弦索止唱北調,亦有以南曲入之,名歌章色”之事,意為頓仁將其隨駕至北京教坊“南曲入弦索屬歌章色”的見聞傳播開來。
概而言之,雖然頓仁對南曲的確持有輕視態度,但是他的敘述重點并非“南曲不能合弦索”或者致力于“南曲弦索化”,而是論述南北曲譜的差異。何良俊和頓仁所處的時代,已有南曲曲譜出現,如蔣孝修訂的《舊編南九宮譜》等。頓仁認為:南曲即使打入弦索,“然不按譜,終不入律”;以弦索九宮(北九宮)作為判斷的標準,南九宮散漫、隨意、不夠嚴格、“終不入調”。與何良俊注重評論戲曲題材、文辭的文人視角有所區別,頓仁對曲譜規則有著更多的關注和見解,這與其樂師的身份是相符的。
南京是正德南巡的駐蹕之地,伎樂風氣大盛。因其靠近蘇州、杭州等經濟文化發達的地區,交通便利,聲氣相通,又因沿海地區的倭亂,許多人避難遷居于此,從而聚集了一大批著名的文人士大夫,包括顧璘、王世貞、馮夢楨、吳承恩、黃姬水、金鸞等。他們交游唱和,結成社團,南京由此成為明中葉復古風潮的重要據點之一。
何良俊便是其中之一,他屢試不第,嘉靖三十二年特授南京翰林院孔目。何氏家族擁有戲班,何良俊仕途失意轉而寄情詞曲,他在著作中多次提及家班:
余家自先祖以來,即有戲劇。我輩有識后,即延二師儒訓以經學,又有樂工二人,教童子聲樂,習簫鼓弦索。余小時好嬉,每放學即往聽之。[注](明)何良俊:《四友齋叢說》卷十三《史九》,明萬歷七年刻本。
余小時好飲,然力不勝酒,飲輒醉,輒復有酒失。至年近四十,而有幽憂之疾,蓋瀕于不起矣,遂棄去文史,教童子學唱,每晨起,即按樂至暮,久之遂能識其音調。[注](明)何良俊:《四友齋叢說》卷三十三《娛老》,明萬歷七年刻本。
蓋因小時喜聽曲,中年病廢,教童子習唱,遂能解其音調知其節拍而已。[注](明)何良俊:《四友齋叢說》卷三十七《詞曲》,明萬歷七年刻本。
家有園池數畝,時與魚鳥狎玩,又教童子以新聲。積習既久,漸知聲調,時時撫掌按節,低昂至暮。[注](明)何良俊:《何翰林集》卷十九《與王槐野先生書》,明嘉靖四十四年刻本。
然而何氏最為自得的不僅是家族擁有戲班,而是家班所掌握、表演的大多是金元人雜劇詞,十六卷本中稱這些內容“南京教坊諸色人不但不能唱,亦不知有此曲”。何良俊自己對金元雜劇的偏愛和藏書條件是緣由之一,如他自稱“余家所藏雜劇本幾三百種”[注](明)何良俊:《四友齋叢說》卷三十七《詞曲》,明萬歷七年刻本。,萬歷間沈德符記曰:“何(良俊)又教女鬟數人,俱善北曲,為南教坊頓仁所賞。”[注](明)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十五《詞曲》“弦索入曲”條,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641頁。焦循《劇說》亦沿沈氏之說。[注](清)焦循:《劇說》卷一,《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第八冊,第89頁。而更關鍵的因素,就是聘請宮廷樂師頓仁擔任家班教習。
《四友齋叢說》十六卷初印本對頓仁學習雜劇的淵源和頓氏言論記錄得最為詳細:
余家小鬟記五十余曲,而散套不過四五段,其余皆金元人雜劇詞也。南京教坊諸色人不但不能唱,亦不知有此曲。老頓云:“頓仁在正德爺爺時隨駕至北京,在教坊學得,懷之五十年。每供筵所唱,皆是時曲,此等曲并無人問及,今不唱已五十年,不意垂死遇一知音。余在雜劇中數年披覽,其間好詞,心之所喜者,亦已傳得十之七八矣,是雖曲藝,然可不謂之一遭遇哉!”[注](明)何良俊:《四友齋叢說》卷十六,明隆慶三年活字印本。后續印本亦有此段,而文字較簡略。
較之后續印本,初印本的記載篇幅最長,更為突出了頓仁所掌的金元雜劇詞之稀有、失落時間之長,以及何氏家班的傳習程度。沈德符記曰:“頓曾隨武宗入京,盡傳北方遺音,獨步東南。”[注](明)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十五《詞曲》“弦索入曲”條,第641頁。因此,何良俊的記載看似強調北曲雜劇之衰微,實則凸顯了他對家班傳習北曲的得意,在明中葉興起的復古思潮中,擁有頓仁這樣精通北曲的宮廷樂師教習家班,顯然是一個值得推崇的風雅之舉。
在日常交往中,何良俊與頓仁對戲曲藝術多有切磋。因為頓仁是北曲行家,所以何氏專門記錄他們的審美意見一致,以及糾正頓仁教唱曲詞的錯字等,亦有顯示自己在戲曲、文字方面的深厚修養之意。
如他們都對王實甫《歌舞麗春堂》中的詞句表示贊賞:
王實甫不但長于情辭,有《歌舞麗春堂》雜劇,其【十三換頭】【落梅風】內“對青銅猛然間兩鬢霜,全不似舊時模樣”,此句甚簡淡。偶然言及,老頓即稱此二句,此老亦自具眼。
在辨別字音開口閉口時與頓仁的爭論:
老頓于《中原音韻》《瓊林雅韻》終年不去手,故開口閉口與四聲陰陽字,八九分皆是,然文義欠明,時有差處。如馬東籬《孤雁漢宮秋》其【雙調】【尾聲】云:“載離恨的氈車半坡里響。”“氈”字他教作閉口,余言:“‘氈’字當開口。”他說:“頓仁于韻上考索極詳,此字從‘占’,當作閉口。”余曰:“若是從‘占’,果當作閉口,但此是寫書人從省耳,此字原從‘亶’,‘亶’是開口。汝試檢‘氈’字正文,無從‘占’者。”渠始信,教作開口。
在十六卷初印本中,何氏記糾正伎人演唱錯字,亦提及頓仁,后續印本則刪去此一句:
樂府詞,伎人傳習,皆不曉文義,中間固有刻本字差,因而承謬者;亦有刻本原不差而文義稍深,伎人不解,擅自改易者,如《兩世姻緣》【商調】【金菊香】內“眼波眉黛不分明”,今唱都作“眼皮”,雖老頓亦唱“皮”字。一日小鬟唱此詞,金在衡聞唱“波”字,渠撫掌樂甚。渠云:“吾每對伎人說此字,俱不肯聽,公能正之,殊快人意。
清代查慎行《金陵雜詠二十首》之十二是對頓仁生平事跡的高度概括,前兩句記述頓仁擔任宮廷樂師的經歷,后兩句就是描述頓仁與何良俊切磋曲藝、互為知音的事跡,其詩曰:
頓老琵琶擅教坊,供筵法曲別歌章。
故須小技通文義,垂老知音付漫郎。[注](清)查慎行:《敬業堂詩集》卷一《金陵雜詠二十首》,《四部叢刊初編》影印清康熙本,上海:商務印書館1926年,第12頁。
頓仁與同時代的查鼐,都是琵琶樂師,都因侍奉武皇南巡而名噪一時,后頓仁隨駕北上,出身于商賈世家的查八十則托賈而游,縱浪江湖。在后人的記述里,他們都曾被比擬為唐玄宗時期備受恩寵、安史之亂后流落江湖的宮廷樂師李龜年、賀懷智等。
然而兩人的歷史形象卻有很大的不同。汪道昆《查八十傳》塑造了查鼐技藝高超、豁達脫俗的“節俠”形象,[注]關于明代清彈琵琶樂師查鼐的生平事跡和歷史形象,筆者另有專文論述。從何良俊《四友齋叢說》開始,頓仁就是將金元雜劇“懷之五十年”“垂死遇知音”的落寞樂師。沈德符稱頓仁“暮年流落,無復知其技者,正如李龜年江南晚景。”[注](明)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十五《詞曲》“弦索入曲”條,第641頁。頓仁的形象一直延續著悲涼、哀怨的基調。
在隆慶、萬歷年間,文人士大夫對頓仁的記述主要聚焦于他的曲學見解,到明清易代之際發生了變化。明亡以后,因為既是前朝陪都,又是正德南巡駐蹕之地,還曾是南明弘光政權的都城,南京蒙上了濃重的遺民色彩。昔日金陵聲樂之繁華、秦淮伎人之遭遇,便成為憑吊前朝、追憶往事的重要寄托,樂師頓仁就是一例。如戴文燈《白下》“一曲琵琶傳頓老,兩行煙柳棹秦淮”、[注](清)戴文燈:《靜退齋集》卷五《白下》,《清代詩文匯編》第三六一冊,第390頁。張九鉞《秦淮殘柳詞》“南朝頓老風流盡,莫倚琵琶唱柳枝”[注](清)張九鉞:《陶園詩集》卷三“江帆集”《秦淮殘柳詞》,張九鉞著,雷磊校點《陶園詩文集》,長沙:岳麓書社2013年,第158頁。、錢謙益《金陵雜題絕句二十五首繼乙未春留題之作》“頓老琵琶舊典刑,檀槽生澀響丁零。南巡法曲誰人問,頭白周郎掩淚聽。”上述詩文中的“頓老琵琶”,即代表曲高和寡的音樂技藝和繁盛凋零的前朝往事。
戲曲樂師頓仁的事跡,集中見于何良俊《四友齋叢說》以及顧起元《客座贅語》、沈德符《萬歷野獲編》、焦循《劇說》等,他在南北曲譜、字音、配器等方面的見解,是何良俊戲曲理論思想的組成部分,在明代戲曲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值得深入剖析和解讀。頓仁的歷史形象,從明中葉專擅北曲、傳習雜劇的樂師,到明清之際發生轉變,被視作為正德南巡、伎樂大盛的符號之一,成為詩文中憑吊前朝、繁華沒落的悲涼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