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笑盈
話語權直接來源于法國哲學家福柯的“話語即權力”命題。在福柯看來,“話語”(Discourse)并不完全等同于或被簡單地理解為一種“聲音”(Voice),話語權也不僅是指說話權,“話語是制造和再造意義的社會化過程”。這樣,話語權的本質就不僅僅是“權利”,而是“權力”了。話語權體現在知識體系的構造和社會結構的創建方面,體現在輿論引導、規則制定、文化吸引的能力方面。而在當今世界的人類發展中,“文明沖突”和文化的“包容互鑒”,是特別值得我們研究的兩套話語理論。
冷戰結束后,美國學者亨廷頓的“文明沖突論”橫空出世,成為了后冷戰時期的西方構筑國際關系體系和認識國際文化交流中的重要話語。其影響之大,不僅被拿來解釋西方與伊斯蘭國家的沖突,甚至有人將其納入了中美沖突之中。美國國務院政策規劃事務主任、畢業于哈佛大學的歷史學家基倫·斯金納在2019年4月29日名為“新美國組織”智庫組織的一次活動發言中,就提出了美國與中國的爭端不同于冷戰時期與蘇聯的沖突,聲稱:“這是一場與一種完全不同的文明和不同的意識形態的斗爭,這是美國以前從未經歷過的。”其實“文明沖突論”,不過是西方文明中心論的當代翻版。
在中國日益走向世界的同時,中國也提出了文化“包容互鑒論”的主張。就在斯金納發表極端言論的同時,2019年5月15日,中國召開了亞洲文明對話大會。習近平主席在開幕式的演講中強調,“文明因多樣而交流,因交流而互鑒,因互鑒而發展”,進一步闡述了文化包容互鑒論的內容,向世界提出了打造“人類命運共同體”的中國理論話語。
那么,如何看待這兩種話語,其內容的核心是什么?理論的淵源是什么?影響和發展前景又是如何?需要我們研究。我認為,這兩種話語的競爭背后有深刻的文化背景,其競爭的結果會影響世界的走向。話語權的爭奪不是空洞的,用文化“包容互鑒論”涵化和超越“文明沖突論”,就是我們爭取話語權的一個重要領域。
一、兩種話語的內容及發展
“文明沖突論”的主要倡導者是美國哈佛大學教授塞繆爾·亨廷頓。他在發表的論文《文明的沖突?》(《外交事務》季刊1993年夏季號)、《不是文明,又是什么?》(《外交事務》1993年冬季號)、《西方文明:是特有的,不是普遍的》(《外交事務》1996年冬季號)等,以及隨后的專著《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1996年)中,建立了自己的觀點體系。
亨廷頓的理論不僅在方法上獨樹一幟,采用了形而上的文化方法來探討未來國際潮流的走向,而且其立論也極為獨特。其邏輯如下:隨著冷戰的結束,國際政治走出了西方階段,其中心是西方文明與非西方文明、以及非西方文明之間的相互影響;世界政治正步入一個新階段,沖突的根本原因將不再是意識形態或經濟因素,而是文化的差異,世界的劃分不再按照政治和經濟制度的異同,而是根據文化和文明的背景;一種文明就是一個文化實體,是民族的最高文化組合,它既取決于人們所屬的廣泛的文化屬性,也取決于人們的主觀自我認定;盡管民族國家仍是世界事務中強大的因素,但相同文明組成的國家以及國家集團將具有更重要的意義;決定未來世界大格局的是七大或八大文明,主要有西方文明、日本文明、拉美文明、印度文明、斯拉夫-東正教文明、伊斯蘭文明、儒家文明,或還有非洲文明,今后重要的沖突將圍繞著這些不同文明的文化差異線而爆發,尤其是與西方文明較遠的儒家文明與伊斯蘭文明;文明沖突將主宰著全球政治,不同文化的斷層正在成為新的危機和流血沖突的爆發點,“最危險的文化沖突是沿著文明的斷層線發生的那些沖突”,①下一次世界大戰如果發生,將是文明之間的戰爭。由此,他所提出的“文明沖突論”“文明基本差異和不可轉換論”“斷層線戰爭論”,成了后冷戰時期國際學術界的重要理論。隨著2001年“9·11”事件和2003年伊拉克戰爭的發生,這一理論似乎更是得到了印證,影響日隆。
文化“包容互鑒論”是中國政府在新世紀以來隨著國際環境的變化和國際地位的提升所提出的理論。其早期的表現有和平崛起論、和平發展論、和諧世界論。胡錦濤在中共十八大報告中指出,“我們主張,在國際關系中弘揚平等互信、包容互鑒、合作共贏的精神,共同維護國際公平正義”。2014年,習近平主席在兩次關于文化的講話中,更是明確提出了文化的“包容互鑒論”。2014年3月27日,習近平主席在巴黎聯合國教科文總部發表演講時指出,“文明因交流而多彩,文明因互鑒而豐富。文明交流互鑒,是推動人類文明進步和世界和平發展的重要動力”。在講話中首次提出了推動文明“交流互鑒”的三原則:第一,文明是多彩的,人類文明因多樣才有交流互鑒的價值;第二,文明是平等的,人類文明因平等才有交流互鑒的前提;第三,文明是包容的,人類文明因包容才有交流互鑒的動力。2014年9月25日,習近平主席在出席紀念孔子誕辰2565周年的國際學術研討會上發表演講,提出了正確對待不同國家和民族的文明,正確對待傳統文化和現實文化的四個原則:第一,維護世界文明多樣性。“物之不齊,物之情也。”“和而不同”是一切事物發生發展的規律。第二,尊重各國各民族文明。文明特別是思想文化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靈魂。第三,正確進行文明學習借鑒。文明因交流而多彩,文明因互鑒而豐富。第四,科學對待文化傳統。不忘歷史才能開辟未來,善于繼承才能善于創新。這兩個講話明確地闡明了“包容互鑒”的內涵和意義。而在2019年5月15日的亞洲文明對話大會開幕式上,習近平主席又提出了“四個堅持”的主張:堅持相互尊重、平等相待;堅持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堅持開放包容、互學互鑒;堅持與時俱進、創新發展。其主張堅持和發展了文化“包容互鑒”的理論。
二、兩種話語的產生背景和文化根源
“文明沖突論”產生于冷戰結束初期美國崛起的年代。上世紀90年代初世界政治進入了“一超多強”的后冷戰時期,美國獲得了前所未有的世界霸權。如何認識世界發展的走向,在美國出現了福山的“歷史終結論”和亨廷頓的“文明沖突論”。所謂“歷史終結論”相對樂觀,而“文明沖突論”更加務實。亨廷頓認為,世界沖突的模式先后經歷了“君主的沖突”“民族國家的沖突”和“意識形態的沖突”,冷戰結束后開始進入“文明沖突”的新階段,所以要以文明重新劃線來尋找敵人。他以西方文明為參照,把非西方國家分為抗拒西方、加入西方、平衡西方的三類,甚至提出了明確的國家戰略:加強自己文明內部的合作,把接近西方的東歐和拉美拉入西方,促進與俄羅斯和日本的合作,限制儒教和伊斯蘭教擴大軍事力量,防止二者的接近與合作,支持其他文明中贊同西方價值觀和利益的集團,加強反映西方利益和價值觀的國際機構……。美國的后冷戰國家戰略,從布什“超越遏制”戰略的“世界新秩序”,克林頓“參與與擴展”戰略的擴大民主國家的疆界,小布什“單邊主義”、“新干涉主義”、“文明之戰”的全球反恐,奧巴馬的“重振美國的領導地位”和“重返亞太”,到特朗普的“再次偉大”和“印太戰略”,都是在這條路線下進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