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好

每天下班回家,我總會經過那個熟悉的菜市場。我喜歡那里的一片片翠綠、一排排油碧、一串串鮮紅、一缽缽金黃……這些華麗的色彩,給市場里增添了幾抹詩情畫意。我更喜歡那里賣菜的人們,他們不急不慍,靜靜地守著自己的菜攤,侍弄著自己的菜,如同侍弄著自己的孩子,那份認真與用心,讓我心生敬意。
我走到一個賣豆角的菜攤旁,看到那豆角顏色嫩綠,根根粗壯,圓潤飽滿。我頭也不抬地拿起一把扎好的豆角,正準備詢問價錢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劉醫生,來買菜了?你住這附近嗎?”循著聲音抬頭望去,她笑盈盈地看著我,看起來有些疲憊,但兩眼卻是炯炯有神。
“是你啊!你現在開始賣菜了?大哥現在怎么樣了?” 我一眼就認出她來了,她是我一位患者的妻子。“他去世兩年了,這菜攤不是我的,我在這里幫忙。你每天那么忙,我還以為記不得我了。”
聽到這些,我突然感到一陣哀傷涌上心頭。每天面對生死的我,依舊對“死亡”這個詞格外抵牾。“怎么會忘了呢……”我一邊竭力控制著快要流出的眼淚,一邊假裝挑挑揀揀。她拿起那把豆角裝進一個塑料袋,往我手里塞。“這菜你拿走,不值幾個錢,是我自己家種的,沒灑農藥,很容易燒爛。”我當然不能接受這番好意,推推搡搡幾個來回,我見她著急得臉都紅了,只好收下。
初見她是在醫院南院的急診,那天擔任二值班的我接到電話,說急診有一個重癥糖尿病患者需要緊急會診。我立即趕過去,一進搶救室的大門,便看到了她的丈夫。他無力地躺在平車上,面色蒼白,手腳冰涼,血壓低得令人心痛……檢查結果提示:代謝性酸中毒、高血糖。
我必須把患者帶回科里進行系統治療。記得那天,我和她面對面坐著,我需要向她交代患者的病情,下病危通知,這是常規的流程。她看上去十分憔悴,但穿著干凈,頭發齊整,一雙大眼睛透露著和善與平靜。“醫生您盡管治,他常年生病,情況我都了解,盡力就行了。費用的事情不要擔心,不行我回去賣房子。他年輕的時候吃過不少苦,不能因為現在的貧窮就不給他治病。”
和她聊天得知,她丈夫發病前是一位卡車司機,收入還不錯,夫妻倆一直用自己的汗水澆灌著一個幸福的家庭。但自從她丈夫第一次出現糖尿病酮癥酸中毒之后,一切都發生了改變。丈夫被確診為1型糖尿病,胰島功能很差,雖然丈夫很努力,但是血糖仍然忽高忽低,如同坐過山車。隨著病情的進展,很快就出現了各種并發癥:尿毒癥、糖尿病神經病變、糖尿病視網膜病變、心功能不全……后來便徹底不能上班了。她為了照顧丈夫不能外出掙錢,就連家里的幾畝薄田也無暇顧及。女兒年紀還小,全家就依靠丈夫的低保和親戚的救濟勉強過日子。
剛住進我病房的那幾天,她丈夫的狀況非常差,體溫居高不下,身體常常發抖,又因大量出汗而引起脫水。雖然在大量補液,血壓還能勉強維持,但是滲透壓在逐漸升高,舒普深加莫西沙星對他毫無用處,酮癥酸中毒也難以緩解,因此總是昏睡不醒。
那幾天,我每天早出晚歸,在他的身上花費了大量的精力,組織了幾次科室討論,請了全院相關專家會診,但是收效甚微。她怕我壓力過大,總是安慰我說:“沒事的,他會好起來的。”每個疾病都有其發生、發展的過程。幾天后,血培養結果提示:革蘭氏陰性桿菌敗血癥,腹部CT提示:肝臟多發膿腫。后來,我們根據藥敏結果調整了用藥,并在B超引導下為患者進行了肝穿刺引流。幾天后,她丈夫的發熱停止了,酸中毒和高滲狀態也得到糾正,病情終于穩定下來,我也終于見到了她的笑臉。
那段時間,她幾乎天天待在醫院,累了就在病床邊休息一會兒,不忙的時候就在丈夫身邊縫縫補補,有時是縫女兒的衣服,有時是織丈夫的毛衣。就在她的縫縫補補中,丈夫的身體一天天康復。
后來,她的丈夫又多次發生低血糖昏迷、酮癥酸中毒和合并感染,每次也都會住在我的病房。病痛的折磨讓丈夫的性格發生了巨大變化,一個幽默、風趣的人變得沉默寡言,這些她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偶爾也會發發牢騷,丈夫知道她辛苦,也從來不還嘴,不爭執。丈夫因為疾病折磨而情緒煩躁時,她也都感同身受,總在一旁耐心勸慰。他們夫妻之間的相濡以沫,在困難中的扶持與包容,讓我們深切體會到人性中的傷懷之美。
這幾年,我常在醫院本部負責其他科室內分泌疾病的相關工作,有幾次她打我電話,我因不在病房便讓其他同事負責。就這樣,在忙忙碌碌中我對她的關注越來越少,而等我再去關心她的時候,才知道她的丈夫已經不在人世。
我問起她和女兒的近況,她說都挺好,女兒已經大專畢業,學的藥學專業,畢業后就在藥店工作。我想給她一點幫助,但在這個不帶現金的時代,我翻遍了錢包,只找到兩百塊錢。趁她不注意,我悄悄放在了她的電子秤上便和她揮手道別,然后繼續邊走邊逛。但是,我腦海里對菜市場的那種詩情畫意一掃而光,再也沒有心情繼續買菜。
兜兜轉轉二十幾分鐘后,一無所獲,只提著她送的那袋豆角準備離開。走到門口時,那個熟悉的聲音又響起了。我回過頭,見她手里提著一個塑料袋氣喘吁吁地跑來。“今天是農歷二月二,河南有吃炒豆子的風俗。這是我今天早上炒的,沒想到今天正好遇見你,你不能太忙,生活要有儀式感,要照顧好自己。”說完,她就跑回去賣菜了。
回到家,我打開袋子,看到里面有個紙包,里面包著我給她的那兩百塊錢,還有一張字條,上面寫著:我們挺好的,你也好好的。
那一刻,隱忍了許久的淚水終于決堤,眼前已是一片模糊……和患者一樣,醫生也需要被治愈,也需要幫助,也需要常常被安慰。我們都要好好的。
(編輯 ? ?楊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