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為誰而浪漫？

傅逸塵

讀石鐘山的小說，我總會心生“執(zhí)”念。圍繞著父與子的關(guān)系，講述部隊大院兒和軍營里的成長故事，石光榮早已成為石鐘山軍旅小說的醒目標志。這不僅是一個已成經(jīng)典的人物形象，更是小說的精神密碼。像石頭一樣堅毅甚至堅硬地追逐軍人的尊嚴和榮光，石光榮背后隱含的是一種恒常、執(zhí)著且有力的文學觀。

不出所料，在石鐘山的中篇小說新作《二哥是軍人》里，我又一次看到了石光榮。不過，這一次的主角換成了“二哥”。因為帶隊巡邏時遭遇極端天氣，二哥排里的班長丁偉在邊境線上失蹤了。二哥原本看好的軍旅生涯戛然而止。父親暴怒，子承父業(yè)的希望落空;二哥出走，背負著“逃兵”的恥辱。被父親“放逐”的同時，二哥也開始了自我“放逐”。父與子的矛盾和對抗，又一次成為小說敘事的核心動力。

二哥從小向往軍旅，渴望戰(zhàn)斗，甚至兩次離家出走，不無荒唐地去追尋自己的英雄夢。直到當兵提干，二哥都像是父親的影子，承續(xù)著石光榮的軍旅生命和軍人理想。然而意外的事故改變了二哥的命運，也隱喻著時代的巨變和社會的轉(zhuǎn)型。從此，二哥被迫開始追尋自我，確證自我的生命存在。歷史從這一刻開始，具有了重新書寫的可能性。

石鐘山的小說語言一如既往的簡潔、干脆、流利，少有枝蔓和冗余。短小的篇幅，承載了豐饒的歷史信息。從1970年代到1980年代，從1990年代及至21世紀，小說的歷史跨度可謂巨大。二哥個人命運的起伏，折射出時代遞進的駁雜光影。

無論是在火車站當搬運工，還是在暖瓶廠當工人，無論是南下當“倒爺”，還是成為房地產(chǎn)公司老板，二哥的青春在更加開闊復雜的場景里試煉，逐漸有了自己的面相。遠離軍營和大院里的家，二哥的生活終于擺脫了父親，建構(gòu)起屬于自己的、獨立的經(jīng)驗和邏輯。故事至此，世俗、物質(zhì)、金錢已經(jīng)積聚起顛覆理想、情懷、英雄的能量;長期被威壓與規(guī)訓的兒子也似乎終于具有了在精神層面上“弒父”的可能。作為讀者，我心底里甚至隱隱地生出一種期待，想要看到更具現(xiàn)代性的故事——為了自我生命的成長和獨立——一直忍辱負重、屈己待人的二哥能不能為了自己瀟灑一把？他那跌宕不羈的青春，能否結(jié)出迥異于父輩的人生果實？

青春為誰而浪漫？這不僅是二哥必須直面的人生課題，也是作為讀者的我，心頭的疑慮和詰問？

為了父母的意志，為了親情的羈絆，為了朋友的囑托，為了戰(zhàn)友的責任，為了英雄的情懷，為了軍人的理想，抑或是為了隱秘幽微的愛情。二哥的青春負載了太多沉重的東西，他終究是石光榮的兒子。父親及其表征的歷史如同一個巨大的無物之陣，環(huán)伺著二哥的青春和生命。究竟是光環(huán)還是陰影，作家并未給出富于新意的價值判斷。然而，無論現(xiàn)實境遇怎樣改變，那段勾連父與子的精神臍帶從來不曾剪斷。當敘事者“我”（三弟）也成長為一名連級軍官時，二哥的欣慰和驕傲和父親如出一轍，甚至更有過之。從三弟雄姿英發(fā)的軍旅青春里，二哥看到了自己失落的青春和理想。而作為讀者的我，從二哥的身上看到了石光榮式的執(zhí)拗與倔強。

不得不說，這樣的故事走向多少令我感到失望，熟悉而老套，滯重且陳舊。盡管左沖右突、遍體鱗傷，在世俗生活里打拼出一方全新的天地。然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二哥的所有痛苦、失落、迷惘、困惑和找尋，依然指向了那個生活、生命和精神的原點。或許，從一開始，石鐘山便沒有打算給筆下的人物尋覓一條全新的道路，他是在深情地回望，勉力堅守一種于今人看來隱匿而古老的情感。小心翼翼的筆觸，洇開了滿紙的辛酸與溫情。

當“我”不解地質(zhì)問二哥，為什么把背叛他的初戀情人王曉鴿留在公司，并且出錢幫助她老公還債時，已成房地產(chǎn)公司老板的二哥，目光望向墻上的一幅俄羅斯風格的油畫——“一片白樺林幽深地在一片山谷里沒有盡頭的樣子。”二哥的目光已經(jīng)給出了答案。白樺林間躍動著由藍色、綠色、白色、黑色相間的雜色，那是二哥人生的底色。或許還有一抹金紅的陽光灑落，穿透稀疏的樹林。二哥在看畫，也是在和自己的生命對視、妥協(xié)，默默的凝望如同靈魂的告解。白樺林作為那個時代的文化符號，彰顯出蒼涼荒寒、悲壯寂寥的人生況味，也延伸出一種宏闊遼遠的精神存在，淹沒了過往的屈辱與不堪。

或許，我和小說中的“我”一樣，誤解了二哥。

小說寫了多組人物關(guān)系，涵蓋了多種類型的情感。父親、母親、王曉鴿、杜鵑、林曉彬、翟天虎、丁義還有“我”，連同那個神秘消失的丁偉，建構(gòu)起了一個“有情”的世界。父子情、兄弟情、朋友情、戰(zhàn)友情、戀人情、夫妻情……石鐘山濃墨重彩書寫和渲染的是人世間的真情和大義，溫情脈脈間滿是正向的擔當和嚴肅的省察。從這個意義上說，看似有些窩囊的二哥竟然顯露出“義薄云天”的氣質(zhì)。這種在當下世俗社會和人際關(guān)系中已很罕見的情義，如同稀有金屬般閃動著迷人而耀眼的光澤。

小說最后，謎底揭開。失蹤多年的丁偉，被發(fā)現(xiàn)犧牲在一處山洞里。二哥終于洗脫了“逃兵”的原罪，父子倆終得和解，散落在地的軍人榮譽終被拾起，家國同構(gòu)的裂隙終被填平。焦慮了整篇小說的我，也終于釋懷了。原來，石鐘山并非在批判歷史的殘酷和乖謬，更無意顛覆父輩的威權(quán)和價值，他是在懷舊，或許只是在舔舐靈魂的傷口。作家早已不再年輕，他可以充滿自信且達觀地回望那段激情燃燒的歲月，并給出富于建設性和整體性的概括與判斷。

結(jié)尾處，二哥約上同學好友一起去為林曉彬掃墓。“二哥他們不再年輕了，有人挺起了肚腩，他們已近中年，但他們坐在林曉彬周圍，似乎一下子年輕了，又回到意氣風發(fā)的少年時代”。此時的二哥，才像一名真正的軍人。這是一種命運共同體式的感同身受和集體宣示。經(jīng)由這個看似老套的故事，石鐘山為自己也為同代人立傳，更給那個大開大合、充滿矛盾與抵牾的時代作出了清晰、細密的注腳。

小說的結(jié)局是二哥重回軍旅，被授予預備役上校軍銜。他放棄了房地產(chǎn)公司，還出資建設起民兵訓練場。歷史并沒有改弦易轍，雖曾斷裂，卻依然朝著同一個方向頑強地延伸。青春為誰而浪漫？當我依然在糾結(jié)惋惜，二哥應該勇于“破我執(zhí)”，應該為自己而活，活出不一樣的自己時，二哥已經(jīng)完成了自我，并用厚重的青春給出了響亮的答案——“二哥是軍人”。青春的激情和生命的尊嚴盡付于此，這是一代人的命運，也是來自時代深處的回聲。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