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三
美國密西根大學 安娜堡 密歇根州 48109
提要 音位是語言學的一個基本概念,但一個語言有哪些音位往往存在爭議。Chao(1934)提出,音位分析有“非唯一性”,即有“多解”。比如, Lee & Zee(2003)認為漢語普通話有21個元音,而 Duanmu(2007:35)認為只有5個(不包括兒化音)。對“多解論”來說,兩種分析都可以,無優劣之分。“多解論”從理論上放棄了對最佳答案的追求,于是人們往往眾說紛紜。因此,又有人開始對音位分析產生質疑,甚至提出放棄音位這個概念(Ladefoged 2001:170;Fowler 2015)。“多解論”有個誤區,即將音位分析與其他音系現象剝離開來,如押韻現象、韻母結構、音節空擋等。如果將音位分析和其他音系現象聯系起來,那么音位分析沒有多解性,最佳答案是相當清楚的。文章以漢語普通話為例,全面比較各種分析,以論證以上的結論。
音位是語言學的一個基本概念。用 Goldsmith(2011)的話來說,音位分析至今仍然是音系學的“最大成就”(the greatest achievement),是整個音系研究的起點(the beginning of all work in phonology)。
Hockett(1960)認為,人類語言的一大特點是使用了“雙重編碼”(duality of patterning),即語句由詞(或語素)組合而成,而詞由音位(元音、輔音)組合而成。因此,音位來自對詞語發音的切分。音位分析有一個普遍認同的假設,即不同語言對語音的切分可以不同。比如,Chao(趙元任 1934)說,送氣音、塞擦音等都可以不切分,分別算一個音位;也可以進一步切分,分別算兩個(或三個)音位。Pike(1947:131)也有類似說法。因為有這樣的兩可性或更多可能性,即使是同一個語言,人們也不易判斷應該粗分還是細分,以致不同的學者采取不同的分析。比如,Wiese(1996)認為,德語的塞擦音[pf ts]是四個音位、不用切分,而 Kohler(1999)認為它們不是音位,而是輔音組,各自分別由兩個音位組成,即[p+f t+s t+? d+]。注本文中國際音標只用方括號表示,不用斜線,其中的“+”表示音位間的切分界。
Chao(1934)很早就觀察到了這類現象,他提出,音位分析可以根據不同的標準,得到不同的解,即其解有“非唯一性”(non-uniqueness)。下面我們把這一觀點稱為“多解論”。
我們考慮Chao(1934)的兩個例子。第一個有關切分的粗細。假如我們需要切分一組音節[pa ta ka ha sa pha tha kha tsa tsha],至少有兩種選擇,我們分別稱為“細切”和“粗切”,如(1)、(2):
(1)對[pa ta ka ha sa pha tha kha tsa tsha]的“細切”分析法
切分:[p+a t+a k+a h+a s+a p+h+a t+h+a k+h+a t+s+a t+s+h+a]
音位:[p t k h s a]
音節:CV,CCV,CCCV
(2)對[pa ta ka ha sa pha tha kha tsa tsha]的“粗切”分析法
切分:[p+a t+a k+a h+a s+a ph+a th+a kh+a ts+a tsh+a]
音位:[p t k h s a ph th kh ts tsh]
音節:CV
我們將“細切”法和“粗切”法的優劣之處總結為表1,可見:“細切”法所得音位少,但音節結構卻比較復雜,除了CV外,還有CCV、CCCV;“粗切”法所得音位多,但音節結構很簡單,只有CV。“多解論”認為,兩種分析各有優劣,無法確定最佳分析。[注]一位審稿人說,就某個語言來說,挑選最適合的音位分析仍然是可能的,如“漢語拼音方案”就是眾多拼音方案中的最佳選擇。我們認為,審稿人的例子并不合適。拼音方案類似英語字母,主要是書寫系統,不能等同于音位系統。比如,漢語拼音用ao代替[au]、用ong代替[u],不是出于音位的考慮,而是出于書寫的考慮:手寫的u容易跟n產生混淆,而o不容易跟n混淆(王力 1979)。對于相互矛盾的音系標準,如文中表1所示,前人尚未提出解決辦法。漢語介音的位置是歸聲母,還是歸韻母,或是獨立于聲母韻母,學界也無定論,見后文。
表1 “細切”、“粗切”比較

細切法粗切法音位數量少(優)多(劣)音節結構復雜(劣)簡單(優)
表2 普通話與[h]有關的分布(Chao 1934)

硬顎[??h ?]齒 [ts tsh s]卷舌[t? t?h ?]軟顎 [k kh h]在[i y]前+---在其他音前-+++
表3 針對表2的分布而產生的四種音位分析

分析音變規則[??h ?]是獨立的音位無[??h ?]來自齒音[ts tsh s] [ts tsh s]?[??h ?]/__[i y][??h ?]來自卷舌音[t? t?h ?][t? t?h ?]?[??h ?]/__[i y][??h ?]來自軟腭音[k kh h][k kh h] ?[??h ?]/__[i y]
Ao(1992)對“多解論”提出了質疑。他認為,雖然不同語言對語音的切分粗細并不一致,但就每個具體語言來講,最佳音位分析只有一種,沒有多解性。他進一步提出,決定切分粗細只有一個標準,就是跟構詞有關的語音變化(morphophonemic alternation)。比如,英語單詞“貓”的單復數,產生了cat-cats這樣的變化,因此,英語的[ts]應該切分,因為其中的[s]來自復數后綴。漢語的[ts]沒有類似的構詞變化,因此漢語的[ts]不切分。不過,構詞標準是否充足仍然有待證實。比如,北京話的兒化韻可以算構詞變化,它使[tai](袋)、[tan](單)都變成[tar],因此,北京話的[ai an]必須切分。可是,很多漢語方言沒有兒化韻,這些方言是不是不用切分[ai an]呢?還有,音系現象是否也應該考慮?比如,[ts]在英語中不能做聲母,但在德語中可以做,所以雖然英語和德語都有[s]后綴,但是德語的[ts]是不是應該分兩種:聲母的[ts]跟構詞無關、不切分,后綴產生的[ts]跟構詞有關、要切分?
“多解論”的觀點也許處于無奈,不過其后果卻使人們往往眾說紛紜,無法取得一致意見。于是,又有學者對音位分析提出質疑,甚至認為應該完全放棄音位這個概念。比如, Ladefoged 以研究元音輔音而聞名,可是Ladefoged(2001:170)卻說,元音輔音有可能是人們的“臆想之物”(imagination);Fowler (2015)也說,語音的基本單位不是音段,而是發音動作,因此可以說音位是不存在的。
可以看出,“多解論”有個基本假設,即音系分析有相互矛盾的標準,不能同時滿足,必須有所挑選,而每種挑選都有各自的權衡,因此無所謂最佳答案。本文提出一個新的觀點,即真正的音系標準不必相互矛盾,可以全部滿足。在第2節,我們先以普通話為例,比較幾種常見的音位分析。在第3節,我們提出一組跟音系有關的標準,即是否能夠解釋押韻現象、韻母結構、音節空擋等現象。在第4、5節,我們用新的標準來衡量各種音位分析,包括音位數量、語音事實等標準,從而選出最佳答案。為了行文方便,我們先不討論聲調,而是將它留到第5節再討論。
我們先介紹一些常用術語,以避免可能出現的歧義。根據吳永煥(2014:74)的分析,普通話的音節結構如圖1所示。

圖1 普通話的音節結構圖(以“棉”為例)
圖1中的“起聲”(initial)、“收聲”(final)是王力(1936:39)的術語。也有人將“起聲”叫做“聲母”(吳永煥 2014:74)或者“起、首、聲、起音、輔音”,將“介音”叫做“頸、半元音、韻頭”,將“韻腹”叫做“腹、核、核音、韻核”,將“韻尾”叫做“尾、尾音”,將“韻”叫做“攝、韻攝、韻體、韻母”。吳永煥(2014:74)將“收聲”叫“韻母”,跟“韻”容易相混。為了避免誤解,我們用“韻、韻母”專指押韻疊韻的韻母,即[韻腹+韻尾],不包括介音,而用“收聲”專指[介音+韻母]。
除了術語的選擇外,學界對音節的層次結構也有分歧。比如,聲調是由整個音節負載,還是由韻母負載或者由韻腹負載,仍然有爭議。又如,李榮(1983)認為,根據各方言的情況,介音可以歸聲母,也可以歸韻母,也可以獨立于聲母韻母、兩者都不歸。再如,有人認為韻尾只能是輔音(如[mai]沒有韻尾,雙元音[ai]完全屬于韻腹)(如 Ladefoged & Johnson 2011:248),也有人認為雙元音的后一半屬于韻尾(如[ai]中的[a]屬于韻腹、[i]屬于韻尾)(如 Duanmu 2007:81-83)。還有人認為韻母可以切分成韻腹+韻尾(如 Duanmu 2007:81-83),有人卻認為韻母不必再切分(如游汝杰等 1980)。
可見,普通話的音節數量雖然不多,其音位分析的觀點卻不少。下面我們討論四種觀點,分別稱為“聲介韻”切分法(游汝杰等 1980)、“元音輔音”切分法(Lee & Zee 2003)、“最細”切分法和CVX切分法(Duanmu 1990:8-9,2007:79-81;Ao 1992)。
游汝杰等(1980)將他們的分析稱為“聲韻調”切分法。不過,排除聲調以后,他們將音節切成聲、介、韻三段,而不是聲、韻兩段。比如,[mian]的切分不是[m][ian],也不是[mi][an],而是[m][i][an]。因此,他們實際上采取的是“聲介韻”切分法。
游汝杰等(1980)認為,漢語的音位分析不必依照西方傳統,以元音輔音為基礎,而應該依照漢語的特點,以聲母、介音、韻母、聲調為基礎。因此,他們提出三種音位,分別稱為“聲位、韻位、調位”(嚴格地說,還有介音的“介位”,不過介音的[i u y]和韻母的[i u y]可以算同樣的音位,所以不重復列舉)。聲位、韻位見(3),其中[h]表示“送氣”、[]表示“舌尖音”、[0]表示“零聲母”。
(3)“聲介韻”切分法(游汝杰等 1980):普通話的音位(聲調省略)
聲位22個:[p phm f t thn l k khxhh? ts tshs0]
最大音節:CGV(聲介韻)
我們暫且不細究音標選擇的某些細節(如[?]與[e]的區別、[]與[]的區別)。值得注意的是,有的韻位由元音+輔音組成,如[an],這種處理,Chao(1934)稱之為“不充分分析”(under-analysis),即本來可以切分或別人經常切分的,你卻不切分。不過,對“多解論”來說,“不充分分析”未嘗不可。
將[an]當作一個音位的確不多見,不過著名語言學家 Sapir(1912:10)說,除了[ai][au]等,[al][an][am]也可以看作是雙元音,這跟游汝杰等(1980)的觀點一致。看來,西方學者也并非完全排斥“聲介韻”切分法。當然,西方對語言的描寫絕大多數還是從元音輔音入手,而非從聲母韻母入手。其原因可能有兩個:第一,西方語言使用的是拼音文字,容易使人將元音輔音看成是單詞的組成單位;第二,西方語言的音節復雜,數量龐大,不易窮盡列舉,從聲母韻母入手很難操作。而漢語音節數少,不難窮盡列舉,因此從聲母表、韻母表(以及聲調表)入手很容易形成傳統,而元音輔音的作用就顯得相對次要了。
Lee & Zee(2003)采用西方傳統,根據元音輔音對普通話進行切分,分析見(4)。原文用[?]表示卷舌擦音,我們根據多數人的習慣改用[?];音位的序列遵照原文。
(4)“元音輔音”切分法(Lee & Zee 2003):普通話的音位(聲調省略)
輔音24個:[p phm f t thn l k khxhh?hsj w]
最大音節:CVC
Lee & Zee(2003)對元音輔音界或輔音元音界一律加以切分,而元音無論長短一律不切分,雙元音、三元音都當作獨立音位。對于“多解論”來說,雙元音、三元音都是可切可不切,所以“元音輔音”切分法未嘗不可。
Lee & Zee(2003)的分析也有些不一致的地方。比如,“鴨”的介音當輔音處理,分析為[ja],其中[j]是個輔音音位;而“蝦”的介音當元音處理,分析為[ia]。同樣,“靴”的介音當元音處理,分析為[ye](跟“蝦”[ia]的分析相似),而“月”應該分析為[e],介音當輔音處理(跟“鴨”[ja]的分析相似),可是,也許出于疏忽,輔音表里卻不見[]。
普通話的“最細”切分法,還未見有人提出過。不過,根據 Chao(1934)和Pike(1947:131)的觀點,塞擦音、送氣音、雙元音等都可以切分。那么普通話的“最細”切分法在理論上是可能的,[注]一位審稿人說,普通話雙元音的韻尾并不到位,比如[ai]的韻尾離開[i]尚有距離,將[ai]切分為[a+i]恐怕不妥。我們認為,雙元音不到位不是漢語特有的,而是跨語言的普遍現象。而且,韻尾到不到位并無對立功能,音系上沒有意義。“多解論”對切分雙元音也無質疑。同樣,普通話[an]的韻尾有時到位(如“半年”的“半”),有時不到位(如“天安門”的“天”),也不影響[an]是否可以切分。結果見(5)。
(5)“最細”切分法:普通話的音位(聲調省略)
最大音節:CCCVVC、CCCVVV
分析舉例:“穿”[t][?][h][u][a][n]、“踹”[t][?][h][u][a][i]
“最細”切分法的最大特點是音位數量少,但音節結構復雜。比如,輔音數量幾乎只有他人的一半,但是最大音節有6個音位。Martin(1957)甚至將[]看成是[s+i],將[?]看成是[s+r],這樣輔音數量還會更少,而最大音節則會從6個音位增加到7個,如“穿”[t][s][h][r][u][a][n]。根據 Chao(1934)的觀點,將[]切分成[s+i]、將[?]切分成[s+r],皆為“多解論”認可的方法,稱為“過度分析”(over-analysis),即聲學上的一個音可以被切分成兩個音。限于篇幅,我們不考慮 Martin 的分析。
Duanmu(1990:8-9,2007:79-81)提出,漢語的音節只有CVX三個位置,其中C是聲母(包括介音)、V是韻腹、X是韻尾。VX可以是雙元音(如[ai],分析是[a][i])或者是單元音+輔音(如[an],分析是[a][n])。Ao(1992)的分析與此很相似,不同點在于,Ao認為VX都是以輔音結尾,如[aj aw ej ow],因此漢語的最大音節是CVC。普通話的CVX分析見(6)。
(6)CVX切分法:普通話的音位(聲調省略)
輔音48個:[p phm f t thn l k khxhh?hs r](共22個)
[twthwnwlwkwkhwxwwhwwwhw?wtswtshwswrw](共17個)
[pjphjmjtjthjnj1j](共7個)
[ln](共2個)
最大音節:CVX(即CVC或CVV)
以上分析跟 Ao(1992)相同,而跟 Duanmu(1990:8-9,2007:79-81)有些不同。 Duanmu認為普通話只有19個輔音,即[p phm f t thn l k khxh?hs r],其他聲母來自輔介組合,即輔音+[i]、輔音+[u]、輔音+[y]。但他同時還認為,輔介組合實際上是一個“復雜音”(complex sound),只占一個音位的位置(Duanmu 1990:8-9,2007:79-81)。因此,Duanmu實際上承認普通話有48個輔音。還應該指出的是,“尖、千、先”這樣的音節,前人普遍認為有介音,分別是[ianhianian],而Ao(1992)和Duanmu(1990:8-9,2007:79-81)認為無介音,即[anhanan]。Chen & Gussenhoven(2015)認為,上海話的同類音節也無介音。
以上四種分析差別很大。雖然“多解論”認為它們都可行,但各家的標準很不一致。因此本文希望探討,能否采用一組同樣的標準,對各種分析進行統一的衡量。
我們認為,音位是音系的一部分,因此,音位分析應該滿足一個基本要求,即它有助于我們解釋其他音系現象。下面我們考慮三個具體的音系現象:押韻、韻母結構、音節空擋。
根據趙元任(1923:6-7)的總結,押韻有五個條件,見(7)。限于篇幅,我們不考慮“多字韻”,如“老王您早啊!府上可好啊?”“生在常州,住在杭州”等。
(7)音節A、B押韻的五個條件(趙元任 1923:6-7)
a.A、B皆非輕聲字
b.A、B的聲調相同
c.A、B的元音相同
d.A、B的韻尾相同
e.A、B不完全相同
我們暫時不考慮聲調。如果把[韻腹+韻尾]稱為“韻母”,把韻母前的[起首+介音]稱為“聲母”(onset),那么,(7)的押韻條件可以簡化為兩條,見(8),例子見(9)。
(8)音節A、B押韻的兩個條件
a.A、B的韻母必須相同(不包括介音)
b.A、B的聲母必須不同(包括介音)
(9)普通話押韻舉例(介音暫且寫為[j w],也可以寫為[i u])
押韻:[man](如“滿”)—[jan](如“演”)—[xwan](如“緩”)
[lai](如“來”)—[xai](如“孩”)—[xwai](如“懷”)
不押韻:[wa](如“蛙”)—[wa](如“挖”)
[fan](如“飯”)—[fan](如“范”)
如果采用 Lee & Zee(2003)的分析,押韻的條件很難陳述。比如,“緩”[xwan]的聲母是[xw]、韻母是[an],但根據 Lee & Zee(2003)的分析,“緩”是[x][ua][n],聲母[xu]是輔音[x]加元音[ua]的前一半,韻母[an]是元音[ua]的后一半加輔音[n]。這樣的分析使得押韻要求看起來很不自然。如果介音和元音的分界一律切分,那么押韻規則就很自然:它要求的是A、B以主要元音起點為界,左面不能相同(即聲母不同)、右面必須相同(即韻母相同)。
普通話韻母結構的有關現象見(10)。
(10)普通話的韻母結構(不包括介音):
a.韻母可以是單元音加輔音,也可以是雙元音
b.韻母不能是雙元音加輔音
c.輕聲音節的長度大約是其他音節的一半
d.輕聲音節沒有雙元音、也沒有輔音韻尾
(10)a的例子有[ai au an in]等;(10)b指沒有[ain aun]這樣的韻母;(10)c是基于林茂燦和顏景助(1980)的實驗結果;(10)d是基于高名凱和石安石(1963:84-85)的描寫,例子見(11)。
(11)普通話輕聲韻母弱化舉例(高明凱和石安石 1963:84-85)
[ai]→[e]“腦袋”的“袋”
[ou]→[o]“木頭”的“頭”

對(10)最簡單的解釋是,漢語的韻母是以音位數來衡量的:輕聲韻母有一個音位,非輕聲韻母有兩個音位。見(12)。
(12)普通話韻母結構的分析:
a.輕聲韻母有一個韻位
b.其他韻母有兩個韻位
c.一個韻位只能容納一個音位
d.單元音、輔音分別是一個音位
e.雙元音有兩個音位
雙元音加輔音一共是三個音位,而韻母只能容納兩個音位,因此普通話沒有[ain aun]這樣的韻母。如果非輕聲韻母是個單元音,它也會占據兩個韻位,因此實際上是個長元音,如“媽”[maa]。
以上分析說明,韻母的雙元音一律應該切分成兩個單元音。如果按照Lee & Zee(2003)的分析,單元音、雙元音都是一個音位,那么就很難解釋為什么普通話雙元音后面不能有輔音。
音節空擋指在最大音節允許的范圍內,自由搭配所產生的音節數量,減去實際出現的音節數量,所剩下的不出現的音節。我們先看幾個普通話的例子。如表4所示,普通話有四個唇輔音[p phm f],跟[an]搭配時,四個音節都可以出現;跟[au]搭配時,只有三個音節可以出現,[fau]卻不出現。
表4 普通話音節空擋舉例(不計聲調)

搭配出現音節不出現音節唇音+[an]“半、判、慢、飯”[pan phan fan man]唇音+[au]“包、拋、貓”[pau phau mau][fau]
普通話的音節空擋相當多,全面的統計見(13)。限于篇幅,我們在統計中沒有包括聲調、兒化音、舌尖元音。
(13)普通話的音節空擋
音節結構 CGVX(CGVV或CGVC)
C=22個 [p phm f t thn l k khhhh?hs r 0]
G=4個 [i u y 0]
自由搭配音節數 22×4×5×6=2640
實際出現音節數 400
音節空擋數 2240 (85%)
根據Duanmu(1990:8-9,2007:79-81)的分析,普通話的最大音節是CGVX,其中C是輔音、G是介音、V是元音、X是元音或輔音。假如普通話的聲母有21個輔音,那么C位有22個選擇,包括不用輔音聲母(即零聲母),以[0]表示。介音有3個,因此G位有4個選擇,包括不用介音,以[0]表示。同樣,V有5個選擇,X有6個選擇。如果讓CGVX自由搭配,一共有2640個可能音節,而實際出現的只有400個。因此,普通話的音節空擋有2240個,即自由搭配的85%。
如此多的音節空擋如何解釋? Duanmu(1990:8-9,2007:79-81)、Ma(2003:131-138)、馬秋武(2004)分別從語音限制的角度進行過分析。下面我們舉幾個實例。
首先考慮塞擦音。普通話有6個塞音[p pht thk kh],4個擦音[f s ?](暫且將[h]記為送氣,不計為擦音)。如果塞音、擦音可以自由搭配,普通話的情況如表5。
表5 普通話塞擦音的搭配及空擋(括號表示不出現;粗體表示能出現)

不送氣送氣(pf ps p? p?) (tf) ? t?(kf ks k? k?)(pfh psh p?h p?h)(tfh) ?h h t?h(kfh ksh k?h k?h)
在自由搭配產生的24個塞擦音里,只有6個可以出現(“雜、閘、夾、擦、插、掐”),其他18個都是空擋。對于后者,我們可以用一條限制來解釋,見(14)。
(14)普通話塞擦音的限制:
塞音、擦音都必須有舌尖成分。
齒音、卷舌音、硬顎音都有舌尖成分(coronal)。根據這條限制,普通話的塞擦音不能有[p phk kh],也不能有[f]。
下面我們考慮輔音+[j]的搭配。具體數據見(15)。[fj]只出現于“覅”一字,且屬于方言,我們將[fj]歸為不出現類;輔音[]只用于韻尾,我們不列。
(15)普通話輔音+[j]的搭配及空擋(括號表示不出現;粗體表示能出現)
唇音:pj phj mj (fj)
齒音:tj thj nj lj (tsj tshj sj)
軟腭:(kj khj)
喉音:(hj)
自由搭配產生的21個聲母中,可出現的只有7個(“變、片、面、顛、天、年、連”)。因為[tsj tshj sj]跟[tth]無對立,我們只算了后者。比如,“尖、千、先”不是有介音的[tjan thjanjan],而是無介音的[tan thanan]。這一分析跟 Duanmu(1990:8-9,2007:79-81)和Ao(1992)的觀點相同,跟Chao(1934)、Ma(2003:131-138)、馬秋武(2004)的分析不同。對于以上的空擋,我們可以用(16)的限制來解釋。
(16)普通話輔音+[j]的限制:
a.輔音必須是唇音或齒音。
b.輔音不能有擦音。
下面我們考慮送氣音的搭配,具體數據見表6。跟不送氣的塞擦音相比,擦音單用時一律送氣,因此我們如實標注。
表6 普通話送氣音的搭配及空擋(括號表示不出現;粗體表示能出現)

不送氣送氣擦音(f s ? ?) fh sh ?h ?h近音l r (lh rh) 鼻音m n (mh nh h) 塞音p t k ph th kh 塞擦ts ? tsh h ?h
在15個送氣搭配中,有10個可以出現(“翻、三、山、先、潘、貪、看、參、攙、千”)。其他的空擋可以用(17)的限制來解釋,其中“響音”指近音和鼻音。
(17)普通話送氣輔音的限制:
a.擦音單用時必須送氣。
b.包含塞音的組合可以送氣。
c.響音不送氣。
最后我們考慮韻母VX的搭配。如果V有5個[i u y a],X有5個[i u y n],那么VX一共有25個搭配,見(18)。
(18)普通話韻母VX的搭配及空擋(括號表示不出現;粗體表示能出現)
在25個搭配中,有11個可以出現(“音、東、云、賣、報、單、當、飛、都、分、燈”),其中[iu]即[ei ou]。[i]跟拼音的 ing 相似,不過普通話的讀音是[j](如“名”[mj]),韻母是[],所以[i]也不能出現。對于以上的空擋,我們可以用(19)的限制來解釋。
(19)普通話VX搭配的限制:
a.X不能是[y]。
b.VX不能都是高元音。
d.后高元音不能跟[n]搭配。
以上的例子(塞擦音搭配、輔音+[j]搭配、送氣音搭配、VX搭配)并不代表音節空擋的所有情況。比如, Ma(2003:131-138)認為,如果讓5個元音自由搭配,一共可以產生125個三元音,而實際出現的只有[iau uai iou uei]4個。因此,我們還需要別的限制來排除不出現的三元音。不過,以上例子足以說明,音節空擋是相當有規律的,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用幾條明確的限制來解釋。
本節討論了三類音系現象,即押韻現象、韻母結構、音節空擋。下面我們可以根據對這些現象的解釋能力,來衡量不同音位分析的優劣。最佳的音位分析應該能夠解釋所有這類現象;如果一個音位分析不能解釋一個或多個這類現象,則不是最佳答案。[注]一位審稿人提出,還有一個重要因素被遺漏了,即反切注音法。對任一音節X的發音,反切可以用A、B兩個音節表示,其中A、X聲母相同,B、X韻母相同。因此,審稿人認為,反切注音法支持“聲韻調”切分法。我們同意韻母的重要性,而這個概念在押韻現象中已經包括。剩下的問題在于如何處理介音,反切的習慣似乎是將介音歸韻母,不過什么是“聲”、什么是“韻”并非自古就清楚。王力(1936:42)說,“古人所謂韻,大多數是從主要的元音算起,主要元音之前的短弱元音是不算在內的。”可見,將介音歸韻并非歷來如此,而是后人的主張。據楊亦鳴(1990,1992:76-77),清代音韻學家李汝珍的《李氏音鑒》所列反切的最大特點“切異粗細”,即開齊合撮四呼是由反切上字決定的,反切下字只取韻腹、韻尾。李汝珍是介音歸聲母的集大成者。其實今人也并非都認為介音一定歸韻母。比如,李榮(1983)說,介音可歸聲母,可歸韻母,也可以獨立于聲母韻母,所依的標準是“簡單”,即“聲母跟韻母的總數越少越好”。李榮所說的標準也即“音位的經濟原則”。李榮(1983)還說,將介音歸韻母只是一種習慣,若想減少聲母韻母的總數,介音獨立才是最佳方案。換言之,習慣不成為衡量分析的標準,而經濟原則可以作為標準之一。我們在5.2節還會談到這個問題。
我們在前面討論了普通話的四種音位分析——“聲介韻”切分法、“元音輔音”切分法、“最細”切分法、CVX切分法。下面我們逐一考慮每種分析如何解釋有關韻母的三個現象,即押韻現象、韻母結構、VX搭配空擋。
“聲介韻”切分法可以解釋押韻現象,但是不能解釋韻母結構,也不能解釋VX搭配空擋。具體原因見(20)。
(20)對“聲介韻”切分法的衡量
押韻現象:可以解釋(韻母的定義跟押韻現象吻合)
韻母結構:不能解釋(輕聲音節和其他音節的區別)
VX空擋:不易解釋(不易闡述VX之間的關系)
“聲介韻”切分法的韻母跟押韻要求的韻母一致(都是VX),所以可以解釋押韻現象。不過,“聲介韻”切分法對韻母VX不切分,因此不能解釋輕聲音節為什么會失去雙元音,普通音節的韻母為什么沒有雙元音加輔音韻尾。如果不切分VX,就不易闡述兩者之間的關系,也不易解釋VX的搭配空擋。
“元音輔音”切分法不能定義韻母這個概念,因此不能解釋押韻現象,也不能解釋韻母結構或VX搭配空擋。具體見(21)。
(21)對“元音輔音”切分法的衡量
押韻現象:不能解釋(無法定義韻母)
韻母結構:不能解釋(無法定義韻母)
VX空擋:不易解釋(沒有VX概念,不易闡述VX之間的關系)
“元音輔音”切分法將GV看成一個元音,無法定義韻母,也沒有VX這個概念,因此無法解釋押韻現象,也無法解釋韻母結構,如輕聲音節為什么會失去雙元音,普通音節的韻母為什么沒有雙元音加輔音韻尾。還有,因為沒有VX這個概念,不易闡述兩者之間的關系,也不易解釋VX的搭配空擋。
“最細”切分法可以組成各種有關的音節成分,因此可以解釋押韻現象,也可以解釋韻母結構以及VX搭配空擋。具體見(22)。
(22)對“最細”切分法的衡量
押韻現象:可以解釋
韻母結構:可以解釋
VX空擋:可以解釋
“最細”切分法將雙元音切成VV,將其他韻母切成VC,因此可以構成VX這個概念,可以解釋押韻現象,也可以解釋韻母結構。而且,因為切分很細,各種搭配之間的限制關系也容易闡述。
CVX切分法直接用了VX這個概念,因此可以解釋押韻現象,也可以解釋韻母結構以及VX搭配空擋。具體見(23)。
(23)對“最細”切分法的衡量
押韻現象:可以解釋
韻母結構:可以解釋
VX空擋:可以解釋
我們將以上的對比和衡量總結一下,見下頁表7(其中“√”表示對有關現象可以解釋;“×”表示對有關現象不能解釋;“?”表示對有關現象不易解釋)。
對比顯示,“聲介韻”切分法和“元音輔音”切分法都非最佳分析,而且二者皆無其他優越性,因此,它們不是合理的選擇。“最細”切分法和CVX切分法都可以解釋跟韻母有關的現象,所以二者之間的選擇需要進一步考慮。下面我們從聲母的角度來進行探討。
表7 對普通話四種音位分析的對比衡量

押韻要求韻母結構VX空擋“聲介韻”切分法√×?“元音輔音”切分法××?“最細”切分法√√√CVX切分法√√√
有關聲母的現象包括五個方面:聲母的搭配空擋、簡單聲母和聲母的數量、語音事實、音節復雜度、顎音的分析。我們從這些方面對“最細”切分法和CVX切分法進行進一步衡量。
我們在3.3節討論了有關聲母的搭配空擋,有關限制重復于(24)。
(24)普通話聲母的搭配限制:
a.塞擦音中,塞音、擦音都必須有舌尖成分。
b.輔音與[j]組合時,輔音必須是唇音或齒音,輔音不能有擦音。
c.擦音單用時必須送氣。
d.包含塞音的組合可以送氣。
e.響音不送氣。
這些限制多數是以兩個音位之間的關系來闡述的。對于“最細”切分法來說,這種闡述不是問題;可是對于CVX切分法來說,C只是一個音位,我們不能用音位之間的關系來闡述這些限制。不過,以上限制可以用特征來闡述,見(25)。
(25)對上述(24)的特征闡述:
a.塞擦音中,塞音、擦音都必須有舌尖成分。
b.顎化輔音中,輔音必須是唇音或齒音,輔音不能有擦音特征。
c.擦音單用時必須送氣。
d.塞音可以送氣。
e.響音不送氣。
按新的闡述,CVX切分法完全可以解釋聲母的空擋現象,且所用限制跟“最細”切分法完全相同。
從表面上看,“最細”切分法的音位數量比CVX切分法要少得多,因此前者似乎更加符合音位的經濟原則,因而更加優越。不過,“最細”切分法會產生大量的輔音組。如果將兩方面綜合起來考慮,那么兩種切分法實際上非常相似,具體見(26)、(27)和表8。
(26)“最細”切分法的簡單聲母和聲母總數
簡單聲母(輔音) 12個 [p m f t n l k hs r ?]
[pj phj mj tj thj nj lj]
聲母總數 47個
(27)CVX切分法的簡單聲母和聲母總數
簡單聲母(簡單音) 12個 [p m f t n l k hs r ?]
其他聲母(復雜音) 35個 [phthkhhhh]
[twthwnwlwkwkhwxwwhw
[pjphjmjtjthjnjlj]
[ln]
聲母總數 47個
表8 兩種切分法中簡單聲母、聲母總數比較

簡單聲母其他聲母聲母總數“最細”切分法123547CVX切分法123547
兩種分析的簡單聲母數量相同,聲母總數也相同。唯一的區別是,“最細”切分法的“輔音”即CVX切分法的“簡單音”,“最細”切分法的“輔音組”即CVX切分法的“復雜音”。國際音標的不同沒有實質意義,完全是由于術語不同(即“輔音組”與“復雜音”之別)而做的相應調整。而且,以上所見的復雜音,如塞擦音[ts]、送氣音[thtsh]、輔介組合[twtjthwhw]等,都是音系分析中常見的單位。還有,“復雜音”(也可稱為“復合音”)有嚴格的定義和結構,有關討論可見端木三(2018)。
“最細”切分法的一個根本假設是,普通話有輔音組,比如,[phj]由三個音位組成,而音位的序列是根據時間的先后決定的。這個假設有兩個預測,但都與事實不符,具體見(28)。
(28)“最細”切分法的兩個預測
預測一:輔音越多,音節越長(與事實不符)
預測二:發音動作有時間順序(與事實不符)
第一個預測所基于的事實是,每個音位都有一定的長度。因此,其預測是普通話的音節應該是長短不一的。比如,“串”[huan]、“踹”[huai]應該比“慢”[man]、“賣”[mai]長得多,因為前者聲母輔音多,后者聲母輔音少。可是,有關事實是,普通話的非輕聲音節長度基本一致。因此,預測一與事實不符。
第二個預測是,排在前面的輔音發音動作出現早,排在后面的輔音發音動作出現晚。比如,在[phj]中,[h]的發音早于[j]的發音,而[p]的發音早于[hj]的發音。預測二也與事實不符。有關的語音事實是,[h]的發音跟[j]是同時的,因為[j]的共振峰完全體現在[h]的噪音中(?hman 1966;Browman & Goldstein 1995;Xu & Liu 2006;Xu 2017)。還有,在[p]開口以前,[j]的舌位就已經到位,因此[p]和[j]也是同時的。
相比之下,CVX切分法則認為,聲母只有一個音位,所有發音動作都是同時的,其預測跟語音事實更加相符。
很顯然,“最細”切分法的音節更復雜,最大可包含6個音位,即CCCVVC,如“穿”[huan],或CCCVVV,如“踹”[huai]。而CVX切分法的最大音節只有3個音位,即CVX(CVV或CVC)。
我們從聲母方面對“最細”切分法和CVX切分法進行了比較,現將結果總結于表9,兩者的優劣非常清楚:兩種分析法在聲母搭配限制、簡單音數量、聲母數量這三個方面不分上下,但在語音事實和音節復雜度方面,CVX切分法優于“最細”切分法。因此,CVX切分法明顯是唯一最佳選擇。
表9 從聲母方面來比較“最細”切分法和CVX切分法

“最細”切分法CVX切分法聲母搭配限制√√簡單音數量1212聲母數量4747語音事實×(不符)√(符合)音節分析×(復雜)√(簡單)
Chao(1934)在論證“多解論”時,所用的一個主要例子是普通話顎音[h]的分布和歸類。如果音位分析沒有多解性,那么我們如何判斷[h]的歸類?Ao(1992)指出,普通話顎音的所謂多解性,源于一個錯誤的假設,即顎音跟齒音、卷舌音、軟腭音有互補分布。我們將趙元任的描寫重復于表10,例見表11。
表10 普通話與[h]有關的分布(Chao 1934)

[??h ?][ts tsh s][t? t?h ?][k kh h]在[i]前+---在其他音前-+++
表11 有關表10的例子

顎音齒音卷舌軟腭[jau][?jau ?hjao ?iao][jan][?jan ?hjan ?jan][au][tsau ?hau sau][au h ?au][kau khau hau][an][tsan ?han san][an han ?an][kan khan han]
Ao(1992)和Duanmu(1990:8-9,2007:79-81)指出,顎音后有無介音沒有對立功能,即[jauhjaoiao]跟[auhaoao]沒有對立,[janhjanjan]跟[anhanan]也沒有對立,不光漢語沒有,其他語言也沒有對立。比如,同樣的單詞英語在顎音后面習慣性地不加介音,而漢語的音譯習慣要加,如(29),這個區別顯然跟發音無關。
(29)英語、漢語比較:顎音后是否用介音
根據新的分析,顎音跟齒音、卷舌音、軟腭音不是互補關系,而是對立關系。因此,它們都是獨立音位。至于分布上的空擋,上面已經有所解釋,即普通話輔音+[j]的限制是:1)輔音必須是唇音或齒音,即[pj phj mi tj thj nj lj];2)輔音不能有擦音。顎音[h]都有擦音成分[],因此不能跟[j]結合。
表12 普通話與[h]有關的分布(Ao 1992;Duanmu 1990:8-9,2007:79-81)

[??h ?][ts tsh s][t? t?h ?][k kh h]在[j]前----在[i]前+---在其他音前++++
表13 有關表12的例子

顎音齒音卷舌軟腭[jau][jan][i][?i ?h i ?i][au][?au ?hao ?ao][?au ?hau sau][au h ?au][kau khau hau][an][?an ?han ?an][?an ?han san][an han ?an][kan khan han]
顎音后雖然沒有介音[j],但是顎音仍然屬于傳統的“齊齒呼”類。這是因為,齊齒呼的本質是聲母有[j]的成分,而顎音[h]本身已經包含了[j]的成分。我們先考慮[h]的特征表示,見表14。
表14 [h]的特征表示(即前人的[jhjj])

[?][?h][?]舌尖[+塞,+擦][+塞,+擦][-塞,+擦]舌體[+塞,+擦,+前][+塞,+擦,+前][-塞,+擦,+前]聲帶[-濁,-送氣][-濁,+送氣][-濁,+送氣]
這里的特征是以發音動作為基礎的,舌尖、舌體和聲帶是主動發音器官,中括號里是其發音動作(Duanmu 2016:103-108)。根據前文表6的討論,我們將擦音[]分析為送氣,不過這個細節跟介音的討論關系不大。齊齒呼的本質是有舌體[+前]這個特征,而[h]都已經包含了這個特征,因此沒有必要再添加[j]這個符號。同樣,“撮口呼”的特征表示見表15。
表15 [whww]的特征表示(即前人的[h])

[?w][?hw][?w]唇[+圓][+圓][+圓]舌尖[+塞,+擦][+塞,+擦][-塞,+擦]舌體[+塞,+擦,+前][+塞,+擦,+前][-塞,+擦,+前]聲帶[-濁,-送氣][-濁,+送氣][-濁,+送氣]
撮口呼的本質是有唇[+圓]和舌體[+前]這兩個特征,因為[h]已經包含了后者,我們只需要增加唇[+圓]即可,即增加國際音標[w]。
聲調在漢語中有對立功能,因此也是音位分析需要考慮的一個方面。不過,有關聲調的分析仍然存在不少爭議(參看Duanmu 2000)。我們列舉幾個例子。
首先,學界對聲調的負載單位有不同看法。羅常培(1956:1)認為聲調落在整個音節(整個字)上;Wang(1967)認為聲調落在音節的有聲段(voiced portion)上;Howie(1970:218)認為聲調落在韻母上(不包含介音);Woo (1969:ii)認為聲調落在韻母中的音位上;薛鳳生(1986:37)、傅懋績(1956)認為聲調落在韻核上。
其次,學界對聲調是否可以獨立作為音位也有不同看法。游汝杰等(1980)認為聲調是獨立的音位,稱為“調位”,普通話的四個聲調算四個調位。傅懋績(1956)則認為聲調不是獨立音位,而是跟元音結合以后共同形成音位,比如普通話的[ā á ǎ à]分別是四個音位。游汝杰等(1980)認為傅氏的分析得到的音位過多。不過,傅氏的分析也有一個優點,即每個音位都是實在的音,而游汝杰等人的“調位”是沒有元音或音節的純聲調,無法獨立發音,因此,“調位”是個抽象概念,而元音、輔音則是相當具體的概念。如果抽象概念可以算音位,何不全部用區別特征做音位?比如,[p]不是音位,而是[唇][塞][清]的組合;[i]不是音位,而是[前][高][不圓唇]的組合;等等。這樣音位數量豈不更少?人們不這樣分析,看來是認為音位起碼應該是個獨立的音。
還有一個問題是,升調、降調是否是平調的組合。如果是,升調就是低調+高調的組合,降調就是高調+低調的組合。有事實證明,不少語言里,升調、降調的確是平調的組合,包括上海話。對這些語言來說,升調、降調也許每個應該算兩個調位,而這兩個調位的承載單位又是什么?Woo(1969:146)提出,升調的低處于韻腹、高處于韻尾;降調的高處于韻腹、低處于韻尾。這個觀點是值得認真考慮的。
應該指出,以上討論跟本文結論關系不大。本文的主要觀點是,音節除掉聲調以后應該切分為CVX。無論聲調如何分析,對本文的結論不會產生太大影響。
音位分析中的一個盛行觀點是,一個語言的音位分析有多種可能,各有優劣,無最佳分析。Chao (1934)稱之為音位分析的“非唯一性”,我們將該觀點稱為“多解論”。“多解論”有兩個不良后果:一個是從理論上放棄了對最佳答案的探討,人們從而眾說紛紜;另一個是,有人難免對音位分析產生質疑,甚至認為應該拋棄音位這個概念(如 Ladefoged 2001:170;Fowler 2015)。
本文提出,“多解論”有個誤區,即將音位分析與其他音系現象及語音事實剝離開來。如果將音位分析與其他音系現象和語音事實聯系起來,如押韻現象、韻母結構、音節空擋、時長、發音動作等,那么音位分析沒有多解性,尋求最佳答案是完全可行的。
本文以普通話為例,系統比較了“聲介韻”切分法、“元音輔音”切分法、“最細”切分法、CVX切分法等四種音位分析方法。其結果是,各種方法的優劣十分清楚,CVX切分法明顯是最佳選擇,普通話[h]的音位歸類也無多解問題。
Ao(1992)也認為每個具體語言的音位分析沒有多解性,不過不同語言仍然可以根據自己的構詞法決定音位切分該粗還是該細。本文認為,任何語言的語音切分都沒有粗細選擇,完全可以通過音系現象和語音事實來決定,跟構詞法無關。漢語的情況相當清楚;其他語言的情況,多解的可能看來也沒有前人想象的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