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那肩頭輕輕的一抱

周濟書

年歲漸漸大了，對親情也就多了一分感觸。

前幾天回郴州過周末，適逢“長尾巴”。自己照舊是毫不在意，而且寄望家人最好別想起，怕給他們添麻煩。結果自然做不到，子女可以記不得父母生日，父母卻一定記得子女生日。操持一番后，飯吃完了，我起身告辭。我拿起傘就往外走，想著回到小家還可以看想看的電視節(jié)目。爸爸媽媽卻相互示意拿傘，我有點意外，想著爸爸媽媽是不是有什么話要單獨對我講，就慢下來，隨著老人的節(jié)奏往外走。到了樓下，我問兩位老人是不是有什么“悄悄話”。媽媽說：“沒有呀，你看這么晚了，你一個人走……”我啞然失笑：“才七點鐘哎，你們把我當小孩子呀！我是要保護別人的人！”老媽有點尷尬：“那就好，那就好。”說著不咸不淡的話，到了院子外，晚歸的小學生三三兩兩從身邊走過，我和爸爸媽媽會心地相視一笑。我說：“還要你們陪我，要不是有點雨，我倒最歡喜陪你們走走的。”到了街心島，我看爸爸媽媽似乎沒有什么特別重要的事，就再次告辭，先過了一個通道，站在街心島等紅燈。回頭看看，我在街心等綠燈，爸媽在欄桿邊看我。綠燈亮了，我回頭示意一下，過街而去。爸爸媽媽卻倚靠在欄桿上，沒有離去。

似乎什么也沒有發(fā)生，我卻留下滿腦門子官司。或許父母年近八旬，越來越依戀子女了 又或者是今年弟弟罹患重病，致使年老父母對子女健康更敏感更患得患失起來？……不管怎么說，當自己年歲漸長，漸漸更懂父母、更體貼父母的時候，卻也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反哺遠比不上父母對自己的愛。當我?guī)е苫髾M過馬路，回望夜色下倚在欄桿邊的老父母，不由回想起多年前一次陪父母過街的經(jīng)歷。

那次過街不過是千千萬萬次普通過街的一次，如果不是稍后父親一句“不經(jīng)意”的話，也不會留下任何記憶痕跡。

記得那是大約十年前的一個下午，一大家子從院子里出來，在北湖路人民路十字交叉路口，橫過北湖路。母親腿腳更利索些，由其他親人陪著走在前面。父親照例是慢慢走，落在后面。我是很自然等著一群人的，陪父親最后一個過街。確實也是人多車多，我不由得把右手繞過去搭在父親肩頭，抱緊了點。記得當時心動了一下，感覺父親不如原來那么高了。記憶僅此而已。

不久后的一天，閑暇中與父親對坐聊天。父親先是噓口氣，似乎下了下決心，對我說：“那次過馬路，你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那一下好舒坦啊。”父親沒有繼續(xù)說下去，我卻不禁默然……

從來只覺得父親頂天立地，從來沒想過父親要不要呵護。父親年輕時，在村里是可以在“好漢榜”上排前面的，村里祠堂前據(jù)說朱德騎馬經(jīng)過的耳房里，有一個大石鎖，百十斤重，是男人們包括半大男孩展示雄性激素的好去處。當我終于能雙手把它提起時，清晰記得當時內心的狂喜。但據(jù)說我父親與人打賭時提著石鎖繞著祠堂前池塘轉了一圈放回原處，中間還要下一個再上一個各七八級的石梯！又據(jù)說父親與人打賭用牙齒咬著滿滿一簍黃豆上過生產(chǎn)隊部樓梯！我那妥妥的故鄉(xiāng)小山村喲！漢子比武，出口“吃打挑”，三樣拿得出手別人得仰視你！而父親通常是勝者。前些日子村里堂叔進城，還對我吹噓父親年輕時的雄風（父親其時就坐在旁邊，一些些羞澀，滿滿的自豪）。不過父親這些展示我大都沒親見，我親見的一次倒是讓我極其震撼。大隊部里架了一個爐子，鐵匠帶一個徒弟在那里打鐵，孩子們喜歡在邊上玩。有一次父親極罕見地有閑，也過來站站。看到打鐵，不知怎么來了興致，與鐵匠一起掄錘打起鐵來，鐵匠拿小錘，定位，小敲敲，引導大錘落錘。父親掄起大錘虎虎生風，肆意揮灑用不完的力氣，大錘落處，鐵水高高濺起，再如雨落在周圍。孩子們嘩啦啦四散開來站在遠處。老鐵匠是不高大但挺硬扎的一條鐵漢，身上還掛了一個打鐵用的專用圍裙。父親卻光著膀子！只見父親全身心投入，嘴里還喊著號子，呈癲狂狀，紅紅白白的鐵水落在肩上臂上，他渾然不覺……一場酣暢淋漓的打鐵大戰(zhàn)落幕，鐵匠叫父親“癲子”，以贊父親的勁道和狂放。還有一個久遠的記憶是很小的時候騎在父親肩上，走過堂屋前鄰居的廚房屋檐下，感覺伸手就可摸到瓦片，離地面特別是排水溝卻好遠好遠，恐高啊，雙手緊緊抱住父親的頭部……

這樣的父親，頂天立地的漢子，家里的天，還要呵護嗎 父親從來沒說過，我也從來沒想過。那次過街，那次父親的閑聊，卻讓我默然，然后自省、深思。那以后與父母親相處或同行，我總有意靠得近一點，把繞過去的手抱得緊一點，讓他們感覺到力量，感覺到愛。

我把那次過街和閑聊告訴了兒子，兒子現(xiàn)在同我過街也開始抱我的肩頭了。記得剛開始時，我們會心地相視一笑，我有點小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