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發生滑坡之前,山早村正在通過“切坡”拓寬道路。馬東濤說,靠山公路拓寬時,通常需要用機械挖坡腳,造成坡腳臨空,如果支擋防護不到位,在雨水等誘因下,就可能發生滑坡。
南方周末記者 柴會群
南方周末實習生 馬晨晨 胡逸凡
救援車輛在70米高的高速公路橋上排成長龍。橋下,是浙江省永嘉縣山早村山體滑坡救援現場。在一片裸露的山體下,一臺黃色挖掘機清理著被泥石掩埋的路面,搜救人員四處尋找失聯村民……
這是2019年8月11日,災難發生的第二天。8月10日凌晨4點左右發生山體滑坡災害后,因為通往山早村的惟一一條縣道被洪水沖斷,包括各級官員在內,人們只能從高速路護欄臨時開的一個豁口處下山,沿著一條崎嶇山路,將救援物資送抵山早村。
作為70年來登陸浙江第三強臺風,“利奇馬”登陸不到3小時,因為一次規模并不算大的山體滑坡,截至8月13日,讓山早村死亡29人、失聯3人,占全村常住人口的四分之一。
災難發生之后,當地媒體在報道中稱為“天災”,而山早村的不少村民,卻認為天災背后亦有人為因素。
遇難者多為老人孩子
8月10日早晨5點多,岳清市人民法院法官徐益程接到老家鄰居的電話,說村子被淹了,“三層樓以下都被淹了,讓我趕緊問一下我父親”。
徐益程的父親今年75歲,是山早村的數十名“留守老人”之一。徐益程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遇難者當中,大部分是老人和孩子。
徐益程馬上撥打父親的電話,發現已經打不通。他以為父親遇難了,因為他住一樓,房子又鄰公路和小溪。“村長說,沒跑出來生還的可能沒有了。”
徐益程隨即給永嘉公安局打電話,請求救援,“110說,在我之前已經有同村人的報警,已經派救援力量趕往這個村。”
6點多鐘,已經絕望了的徐益程接到父親用鄰居手機打來的電話,說他沒事。
父親告訴徐益程,看到水來了之后,自己本能地跑到二樓,水也很快漫到二樓,他就從窗戶里跳出來,游泳游到地勢較高的隔壁鄰居家,鄰居打開窗戶讓他進去,方才得以保命。
和中國許多山區村莊一樣,因為缺少建房的平地,山早村大部分房子都建在山腳下,背靠山體,面向那條被村民稱作山早河的小溪,房子與河僅隔一條四五米寬的鄉村公路,這條路是山早村及上游各村通往外界的必經之路。一戶叫徐成東的人家,因為實在找不到地方修房,只得到河下游通過鑿山弄出一塊地基。
村里沒有人能想到,多少年來一直平靜流淌的小溪,在8月10日凌晨突然暴怒,在短短幾分鐘內水位漲了數米。
原因在于,村口緊挨高速公路橋的地方突然發生山體滑坡。土石從山上滑入山谷形成堰塞壩,將河道堵斷,上游河水受阻之后,很快形成了一個堰塞湖,將上游山早村大部分房子整體淹沒。
水位暴漲僅僅持續了幾分鐘,之后迅速回落。徐益程后來聽說,村里一對夫妻爬到了二樓,但水也跟著漫上來,他們用手扶著天花板,脖子掛在吊燈上,但水仍然繼續往上漫,正閉眼等死的時候,堰塞壩決口,水位下降,這對夫妻逃過一劫。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此幸運。村里有一位老人住的是木質房子,本來已經爬到屋頂成功避險,結果房子因經不起洪水水位短時的陡升陡降而倒塌,老人最終還是未能幸免。在這次災害中,木質平房倒塌得最多,造成的人員傷亡也最大。
徐成東的家是這次災害中最慘的。因為在滑坡地點的下游處,因此上游漲水時,他家沒有被淹,但是滑坡堰塞壩決口后,他的房子瞬間被洪水沖走,“連磚都沒剩一塊”,除了他一個人因不在家幸存之外,家里其他5口人全部遇難。
徐益程后來知道,災難發生后,消防官兵早晨6點就趕到現場救援。省委書記車俊也在第一時間來到。他說他那天流了兩次眼淚,一次是看到遇難的人那么多、那么慘,心痛得流淚,一次是看到各級領導親臨救援現場,救援力量非常大,感動得流淚。
但他還是覺得遺憾。他認為,如果能在災害發生前采取防范措施減少人員傷亡,那將比事后再有力的救援要強。
被忽視的占河修路
在山早村長大的徐益程,對發水并不覺得陌生。按他的說法,村里每年都發水,但往年水最多漫過路面,不會進入房屋。
但在2019年進入汛期后,徐益程擔憂起來。年初,上游七八公里處的巖門下村開始大搞旅游開發。由于原來的路窄,旅游大巴車開不進去,開發商決定自費拓寬道路。山體滑坡前,拓路工程剛好修到山早村。
因為道路加寬,自己也不用出錢,據開發商說,多數村民對此歡迎。
但徐益程感覺出問題:和山早村的房子一樣,那條路一側鄰山,一側鄰水,限于地形,開發商拓寬道路,要么靠挖內側開挖山體,要么向外擠河道。本來就不寬的山早河變得更加狹窄,一旦發大水,河水下泄不暢,村子就有可能被淹。
山早村村民徐賢朋還注意到,村里有部分房子因為靠河更近,導致此處的道路更窄,拓寬道路的難度也更大。理想做法,是將這些房子拆掉,騰出道路。但他認為,開發商為了省錢,不拆房子,而是選擇占河道。
除了擔心河,徐賢朋還擔心山。他覺得山就像人一樣,“兩只腳站得很穩,一只腳下面給挖空了,那他就站不住了。”
但是徐益程和徐賢明都沒有料到,災難比他們曾擔心的要嚴重得多。
永嘉官方和當地百姓都認為,如果不是山體滑坡,那么再大的臺風暴雨,也不會導致如此嚴重的人員傷亡。
山體滑坡被業內認為是最常見的地質災害之一。它在中國西南地區發生尤為頻繁。就在永嘉山體滑坡發生前不到20天,貴州省六盤水市發生一起直接導致51人死亡或失聯的大型山體滑坡。
在歷史上被認為山體滑坡并不多見的浙江,離上一次導致27人死亡、失聯的山體滑坡也不過短短3年,那次的發生地是在離永嘉僅100公里的麗水。
即使作為大都市的深圳,4年前也發生過一起特大山體滑坡,77人因此死亡或失聯。那次山體滑坡最后被定性為安全生產事故,它也是近年發生的多起特大山體滑坡災害中,惟一被定性為安全生產事故的一起,其它均被視為自然災害。
與上述山體滑坡不同的是,永嘉這次山體滑坡的規模并不大。中國科學院水利部成都山地災害與環境研究所研究員馬東濤看了相關圖片后,估計滑坡土方量不過3萬立方米左右,他認為這只能算是一起小型山體滑坡,他說,相對于大型山體滑坡,小滑坡更容易受到人類活動影響。
“重點巡查區”
據封面新聞報道,水利部指導臺風“利奇馬”防范浙江工作組帶隊人徐洪接受該媒體專訪時,將永嘉這次災害稱為“由于短時間強降水引發的新發地質災害”,且是“無法預計的”。
但是,山體滑坡真的無法預計嗎?國務院2003年發布的《地質災害防治條例》中規定,地質災害防治工作應當堅持預防為主,防治結合。地質出版社出版的《環境地質學》一書中,提到滑坡防治的總體原則是“以防為主,及時治理”。
在馬東濤看來,山體滑坡從形成到發生是一個過程,一定會有一些前兆或跡象出現,最明顯的就是坡面出現裂縫、坡體掉土掉渣,其他還有平地出現凹陷或凸起、坡體水流加大或消失等。
山體滑坡發生前會有各種先兆,這在學界并非馬東濤一個人的觀點。《環境地質學》中亦有提到。貴州六盤水山體滑坡災害發生后,當地一名叫張小貴的村民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他在事發(晚上9時許)當天中午,曾去過那個滑坡帶,發現山體上有裂縫,還發現了新的泉水。但因為沒有接受過相關培訓,缺乏地質災害知識,他完全沒想到這會是山體滑坡的先兆。
問題正是在于此,這些跡象能否被及時發現和引起重視。馬東濤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近年來雖然發生了很多導致大量人員傷亡的山體滑坡災難,但中國以群測群防為基礎的山體滑坡預防工作也取得了很大成績,避免了不少人員傷亡和財產損失。關鍵在于要不斷從災害中學習,吸取經驗教訓,為以后提供鏡鑒,避免或減少類似災害的發生,而不能動輒歸咎于“天災”,某種程度上,這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做法。
監測員是體現“群防群治”的一支重要力量,他們大多為當地村民,對政府列出的地質災害危險點(隱患點)進行監控,如發現異常及時上報有關部門。
永嘉縣政府在2017年12月發布的《永嘉縣地質災害防治與地質環境保護“十三五”規劃》(以下簡稱《規劃》)中提到,永嘉縣有105處“不穩定斜坡”,其中有一處就位于山早村,它們和223處“滑坡災害隱患點”(山早村事發點不在其中)一樣被列為群測群防監測點。
《規劃》中還設了“重點巡查區”,山早村河東岸6.5萬余平方米的面積被納入,涉及人口80人。具體巡查要求是:斜坡坡面有無山體裂縫、裂縫寬度、長度變化、下錯變化、樹木植被變化異常等。出現險情應及時組織人員撤離和財產轉移。巡查頻率為每月1次,汛期及斜坡變形加劇,巡視次數相應加密。
據永嘉縣政府官方網站消息,在這次山體滑坡發生前一個多月,永嘉縣曾召開2019年度地質災害防治監測員培訓大會,授課老師曾給與會的監測員和巡查員講課,“重點講解了地質災害的類型、簡易監測方法、臨災征兆及預防措施等內容。”
然而,“重點巡查”之下,山體滑坡還是發生了,而政府和村民并無應對準備。
開發商:路還會接著修
由臺風帶來的暴雨被認為是導致永嘉這次山體滑坡的直接原因。然而業內通常認為,山體滑坡的發生通常不是單一因素所導致,而是多個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馬東濤說,導致山體滑坡發生的因素分為內因和外因,內因主要指山體本身的地質條件,易發生山體滑坡的山,通常分兩層,上層是風化了的巖石,下層是基巖,兩者之間容易形成一個滑動面。外因則有暴雨、洪水、地震等自然因素,也有人為因素,比如挖坡腳修路、建房等工程活動。
貴州六盤水山體滑坡發生后,中國地質大學(武漢)環境學院教授、環境地質系主任周建偉在接受新京報記者采訪時曾說,人為因素是山體滑坡最重要的外因,如修建公路、水庫時開挖山體,以及造房、挖礦等。
上述《規劃》提到,永嘉縣地形地貌復雜,地質環境脆弱,山區地質災害隱患點具有點多面廣、分布相對集中、危害程度較大等特點。其形成與地形地貌、地層巖性等地質條件密切相關,而主要誘因則是降雨和人類工程活動。
這份文件中還提到,因多數地質災害是人為誘發,如邊坡開挖、棄渣堆填等,導致難以預測和防范。
2010年8月,溫州新聞網一則報道寫道,時任溫州市國土資源局地質環境處處長李永生接受采訪時坦言,地質災害既是天災又是人禍,溫州市約80%地質災害隱患有人為因素,因切坡建房、切坡營造鄉村公路而形成的地質災害隱患比比皆是,且近年地質災害有逐年增多的趨勢。
如前文所述,在發生山體滑坡之前,山早村正在通過“切坡”拓寬道路。
馬東濤說,靠山公路拓寬時,通常需要用機械挖山體的坡腳,這會造成坡腳臨空,松散體在重力作用下,有可能發生位移,如果支擋防護工作不到位,在雨水等誘因作用下,就可能發生滑坡。
六盤水山體滑坡發生前,事發地同樣也在進行道路拓寬施工。
8月11日,南方周末記者在山早村滑坡現場看到一輛報廢的挖掘機,據山早村民徐賢朋介紹,這輛挖掘機在滑坡發生前一天還在施工,工人晚上回去休息,挖掘機就停在村邊。結果那晚也被水沖了。徐賢朋說,為了能將山體挖進去,施工人員還用了敲石機。
?下轉第5版
南方周末記者現場目測,山早村部分路段山體被挖進了約兩三米,山體上形成了數米高的縱切面。山體滑坡事發點正下方的山體縱切面尤其高,目測至少在10米以上。據村民說,這個地方最初是二十多年前修路時“切”的山,這次修路時又“切”了一次。
馬東濤認為,除了臺風暴雨,這兩次修路挖坡腳可能是導致這次山體滑坡的主要誘發因素之一。
從事上述旅游開發的是浙江楠溪云鼎休閑度假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云鼎公司),工商登記資料顯示,該公司成立于2017年2月,注冊資本1000萬元,注冊地就在永嘉縣巖坦鎮巖門下村。
巖門下村在山早村上游約七八公里處,有豐富的森林資源。云鼎公司是該公司負責人陳中良與巖門下村合作的產物,旨在發展“森林養生產業”。2017年底,永嘉傳媒集團(永嘉縣廣播電視臺)主辦的“中國永嘉”微信公眾號上刊出一篇文章,陳中良向記者介紹了該旅游項目的情況,稱項目計劃投資5億元,建成后將可以同時接待游客超過萬人。項目前期投資已經超過3500萬元,主要用于8公里山路的修建。
在相關報道中,該項目是永嘉縣2018年招商引資重點項目,也是浙江省大力發展森林休閑養生的樣板項目。
就道路拓寬一事,南方周末記者電話采訪了陳中良。陳中良承認事發時正在修路,“就是修了一下,不可能把整個大山給拆下來。”他說。
據其介紹,他的“森林養生”項目在災前僅僅是修了路,山早村前的那條路是他“贊助”政府修的,由他出錢,鎮政府辦的手續,縣政府審批的,批的是6米寬,他把原來不到6米的地方拓寬到6米,以便旅游大巴車的通行。
南方周末記者實地目測發現,一些路段加寬后應不止6米。
陳中良認為,修路與山體滑坡沒有關系,因為施工的地方還沒到山體滑坡發生地,兩者還有大約一百米的距離。
然而南方周末記者在事發地一帶發現,在滑坡出事點兩側都有明顯的新近施工痕跡,實際上,災前修路施工處已經過了事發點約一百米。
《地質災害防治條例》規定,地質災害易發區內進行工程建設應當在可行性研究階段進行地質災害危險性評估,對危險性大的地質災害必須開展相應治理工程,地質災害治理工程與主體工程同步開展。由《規劃》顯示,永嘉縣境內90%以上的面積都屬于“地質災害易發區”,陳中良所修道路的沿線也在其中。對于是否做過地質災害危險性評估,陳中良沒有正面回答。他強調,因為自己的項目是林業項目,因此是通過林業部門審批的。
不過陳中良強調,因為附近有高速公路,在山早村修路施工時沒有使用炸藥。他說,因為這場災害,他本人損失慘重,但不會放棄這個項目,路也還會接著修。“我把老本也投進去了,不能泄氣,不然三年的心血就白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