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紫陽街的居民們并未預見后來的水情。那就像個平常的夏日午后,人們慢慢地將物什搬離、墊高,但后來洪水一下子涌進,就來不及挪了。
南方周末記者 湯禹成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葛子嵐
南方周末實習生朱靜煊 任淼琳 張洊維
2019年8月10日15:30左右,從靈江倒灌而來的洪水,穿過古城門,穿過龍興古剎,穿過縱橫交錯的古城巷弄,一點一點將臨海古城浸沒。
行人經過巷子口時自然地挽起手,陌生人變得熟絡,互相提示水情。
大學教師陳之慕回家的路走得特別用力,也特別漫長。大約1個半小時前,她和女兒從家中出發,準備去紫陽街“看大水”,那是臨海人的傳統項目。
和大多同輩人一樣,1960年代生人陳之慕有過兒時“看大水”的經歷。彼時,靈江沿岸的防洪壩尚未筑成,江水侵犯古城時,孩子們結伴站在靈江大橋的欄桿旁,注視著泛濫的江水,常有死豬漂來、泥沙俱下。
后來防洪壩筑成,臨海雖時有內澇,但總能保持在可控范圍內。
2019年遇到了例外。這場50年一遇的洪水,皆由臺風“利奇馬”引起,“利奇馬”是今年以來登陸中國的最強臺風,其強度位列新中國成立以來登陸浙江臺風的第三名。浙江省防總數據顯示,截至8月12日10時,“利奇馬”在浙江已致38人死亡,10人失蹤。
臺風到來后的60小時顯得格外漫長,洪水在這座千年古城中泛濫,又退去。
風好像要敲碎玻璃
8月9日6時,中央氣象臺發布臺風紅色預警,預計“利奇馬”最大可能于8月10日凌晨到上午,在浙江臺州到樂清一帶沿海登陸。
資料顯示,臺州臨海市區屬浙東低山丘陵區中部的斷陷堆積盆地,上游始豐溪、永安溪兩江主流長度相近,且集雨面積大,遇漲潮和雨量巨大,易使靈江驟納洪流,水位猛升。
15:05,臺州市氣象局原副局長、臺風專家陳宏義給臺州人民寫了一封信。他在信中寫道:“我們所面臨的,可能是一輩子都難得遇見的強天災……”
但這封信似乎沒有引起太多關注。對古城臨海而言,臺風已不是新鮮事。老人們一直說“臨海不怕風,但怕水”,“山脈阻擋風,但山洪會夾著下來”。
臺州人已經習慣了夏季臺風的到來。作為土生土長的臨海人,大學生王躍然對臺風早已見怪不怪。8月9日下午,小區樓下的香樟從下午兩三點開始就晃個不停,雨滴降落下來很快就被風吹成一股一股的白色煙霧。
16:00,王躍然的外公騎電動車去靈江大橋外的農場抓雞,他就住在離古城門200米不到的一間兩層煙酒雜貨鋪。
每次刮臺風前,老人最擔心的還是他散養在城門外的那一群雞,家人勸他不要出去,風太大了,他反駁:“臺風來不來還不曉得,有什么好擔心的。萬一臺風來,雞又不會游泳。”18:00左右,他鎖好雞籠,安全地返回家中。
幼兒園教師李秋在8月10日凌晨2點被風聲吵醒,她住在臨湖的一個高層小區。“風好像要敲碎玻璃,直接穿進來一樣。”一位單身朋友鮮見地在凌晨給她發微信,訴說自己的恐懼。
這是臺風到來的訊號。
“利奇馬”已在8月10日凌晨1時45分左右登陸浙江溫嶺市城南鎮,很快,就到達了相距70公里左右的臨海。
接近3點時,李秋按物業通知,將車從地下車庫挪出。等至清晨,積水已爬上汽車的輪胎底部,她又將車子停進小區旁地勢較高的中學停車場。有的車主干脆把車開到兩條馬路交叉的十字路口,為的就是減少損失。此時,不遠處的橋面也開始停起了車輛。
逐漸變得糟糕
情勢在10日下午逐漸變得糟糕。
14:00,陳家母女從家里向紫陽街出發時,路上的積水只是剛剛沒過腳踝。
陳之慕說:“每年都說臺風要來,但每次拐個彎就走了,人們的心態大多平靜,也缺乏特別的警惕。”住在老城區的她翻了翻臺風前后的短信,竟無一條臺風預警。
在紫陽街,她見到一位老伯試圖吃力地將冰箱搬到用來搗麻糍的石臼上。麻糍是這座古城的特色美食。
紫陽街的居民們并未預見后來嚴峻的水情。那就像個平常的夏日午后,人們慢慢地將物什搬離、墊高,但后來洪水一下子涌進,就來不及挪了。
大多數人的回憶中,水最初緩緩上漲,然后在某一刻,幾分鐘內突然迅猛上漲。
網紅店“紫陽九九海苔餅”就有這樣的遭遇。12:00,紫陽街上積水達到約30厘米,店門口的兩級臺階勉強護住了店面。但后來水越漲越快,很快漫進店里,等管鴻偉發現,已來不及搶救店內物資。
夜晚水位最高時大約80厘米,幾乎沒過了一半店面。一家人在二樓狹小的休息室里,看著水浸沒最高處的機器,無能為力。海苔餅的損失是小,幾臺機器在洪水浸泡下損壞才是大事。
南方周末記者獲得一份水利專家的評價:這次洪災可能存在預警不夠及時、撤離也不夠及時的問題,在10日上午就可以相對準確預測到洪水位會持續上漲到夜晚。據南方周末記者了解,一批水文專家8月9日就已抵達臨海,專門觀察整個過程。
陳之慕看到了大水一點點地浸沒古城。
她走到紫陽街朋友家時,院子里積下的還是清澈的雨水。就在聊天的一眨眼功夫,水變得渾濁,水位升高。心里有些慌張的陳之慕,催女兒快回家。
那時是15:00。在央視的報道中,洪水正沖進臺州府城墻,老城區積水達1.5米。
蔣啟德的女兒看到36年沒關的望江門下閘封城,勸71歲的父親早點轉移。彼時,蔣啟德正忙著把冰箱往二樓轉移,順手掛斷了電話。水位漸漸沒過通往二樓的一格臺階。
在他掛電話后十幾分鐘內,封了數小時的興善門被洶涌而來的江水沖垮。半小時后,望江城門失守。整座城市依賴著幾百年前設計的半圓弧狀的“馬面墩臺”抵御著洪水。從靈江倒灌而來的洪水,迅速躥升三四個臺階,水流速度陡然加快,有的地方打著漩渦。
堤岸與河流已經匯成一片。
15:32,陳之慕和女兒走到一片地勢較高的干地。幾只黃色小蟲從窨井蓋里鉆出來,路人拿著手機圍觀,用軟糯的方言調侃著這些蟲子,“看,洪水把蟲子都逼出來了”。
越來越多的蟲子在地面爬行,圍觀的人群匆忙散去。沒過多久,陳之慕就從朋友圈得知,這塊區域也被水淹沒了。
傍晚18:30左右,“臨海全市被淹”成為微博熱搜第一。臨海人沒想到自己的家鄉會以這樣的方式受到前所未有的關注。
天色漸暗,王悅然在家眼看著上午拋錨在路上的香檳色奧迪一點點被水淹沒,只剩車頂。
肅靜中,所有聲音都變得清晰。
小區新修廣場上的音樂又飄起來了,是輕柔的卡農,平時,那是居民閑話家常的背景音。
過了一會兒,音樂停了,路燈驟滅。王躍然聽見一個中年男人走在水里喊了一句“水到胸口了”。
汽車逐漸被浸泡,發出此起彼伏的警示聲,不仔細辨別,就像夏日的蟬鳴。
獨居老人抓住床頭柜邊角
“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一點船的響動也沒聽到。水很急,淹到二樓了。”19:30,蔣啟德主動給女兒打了電話。他在新疆的兒子也打回電話,實時詢問水位情況。
只有蔣啟德和老伴兩人在家,子女的心都緊緊懸著。看到救援電話的號碼,他們就撥過去,但無一例外全是占線,僅有一個外地的電話接通了,對方讓他們用短信發送求救信息,但那支外地的救援隊伍還在高速上,尚未抵達。
8月10日白天,有民警在朋友圈發布消息,稱目前很多報警信息都說“肚子餓,并且一撥過來就不掛電話,有些人反復打”。
這位民警呼吁:“水位仍在上漲,還有許多緊急警情需要救助,公安民警都在一線緊急救援,請類似肚子餓的朋友自我救助,不要占用有限的報警資源”。
一直到晚上,蔣啟德一家人密切關注著微博和朋友圈,不放過任何信息。
19:40,水位開始上升。此時的水位離蔣家二樓僅剩三四個臺階。洪峰尚未到來,值得慶幸的是仙居泄洪延遲,天臺里石門水庫也被緊急叫停泄洪。一位知情人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頗為幸運的是,當天里石門水庫有兩個閘門壞了,所以只開了剩下的兩個閘門放水。
臺州市水文站預測,10日20時至21時,臨海西門站可能發生超歷史性大洪水,洪峰到達后水位還會再上升1至1.5米。
水位的變化牽著所有人的神經。房子在水流中搖晃,原本堅信房子能給他安全感的蔣啟德開始擔憂房子會不會倒塌。
一位了解靈江治理的水利工作者說,洪峰到達臨海時,剛好是靈江漲潮漲到最高的時候,潮水頂托住洪水,所以洪水水位長時間維持在高位。
大約21點,經水文站觀測,靈江洪峰達10.98米。灌進蔣啟德家的水在離二樓還有兩個臺階的時候終于停了下來。
老人的體力和精力都接近極限,黑暗中只能聽到洪水嘩啦啦湍急流過的聲音,救援隊伍仍未趕到。
隨著城市的不斷擴張,多數年輕一代都將房子買在新城。留守在老城區的,往往是和蔣啟德一樣的老人,面對這次臺風帶來的洪災,孤立無援。
一位受訪者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她75歲的親戚獨居在老城一層平房內,大水來了無處可逃,只能將床頭柜搬至床上,再吃力地爬上床頭柜。床頭柜面積窄小,老人為了坐得更穩,只能用手抓住床頭柜的邊角,一待就是10小時。
臨海市稅務街上有一家名為“博愛”的養老院。8月10日晚,一則為院中老人求助的消息在網上被廣泛轉發。當晚十點多,臺州消防向養老院核實后,立即派員趕赴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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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位老人被困于二層陽臺,衣物已經濕透。由于高齡老人行動不便,不適合夜間轉移,消防員給老人們發放了物資,告訴他們“(水位)慢慢會越來越低,你們放心”。
天亮后,周邊積水逐漸退去,消防員方將養老院現場移交給當地街道辦。
難以靠近的救援
臺風中心是在8月10日22:00離開浙江的,隨后進入江蘇。
風走了,水還在,并保持高位。
一支巡特警小隊在零點靠近了望江門,但因水流過于急促,缺少電動馬達的皮劃艇根本無法靠近老城區。
老城區街巷錯綜,外來救援力量即便進入,若不熟悉地形,也很難準確找到救援位置。“房屋層層疊疊,巷子后面還有巷子,很難找到人。”參與救援的人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鄰區的大學畢業生秦寬,這時將自己購買的沖鋒舟送到了臨海高速路口。
下午早些時候,因水流湍急,皮劃艇無法滿足救援需求,沖鋒舟成了緊缺物資。臨海市公安局在微信、微博上發出了征集沖鋒舟的通知,這些通知被當地人大量轉發。
秦寬決定和朋友購買沖鋒舟前去救援。購買之后,他咨詢了臨海市公安局,得到的回復是,因人手不夠,需“一人一舟”,送了舟去,沒人會開也沒用。
臺州市公安局的朋友又告訴他,有1人開沖鋒舟救人,在湍急的水流中遭遇翻船,不幸死亡。為了安全,秦寬發了一條朋友圈,招募會開沖鋒舟的專業人士。
秦寬向南方周末記者描述了現場混亂的秩序:民間救援力量缺少統一指揮,大家各自開沖鋒舟救人,最明顯的問題是信息不暢,救援信息在不同的群里被重復發送,重復救援不在少數。
老城區的居民回憶,沖鋒舟是在凌晨三點后才多起來的。
起初,人們大多依靠沒有發動機的皮劃艇進行救援。蔣啟德家靠近靈江,流速較快,救援人員要下水推著船,才能往前走。蔣啟德若想離開,必須在黑暗里徒步涉水兩三百米才能上船。
大約凌晨兩點,救援隊終于得以靠近蔣家,打算搭梯子將人救出,但由于裝了防盜窗,救援人員無法助其破開,只能許諾先救其他人,等下就回來。
次日白天,洪水退去后,女兒將蔣啟德夫婦接到了新城的家,一宿沒睡的老人很快便沉沉睡去。
“從未見過的景象”
氣象信息顯示,臺風離開浙江的時候,臨海洪水已進入平潮期。
翌日,市民陸續走出家門探路,分享著路況信息。
被汽車堵占的大橋、道路正在緩慢地恢復通行。8月11日17:00左右,臨海市民開始自發地在朋友圈轉載消息:“請將車停在二橋和三橋的市民們將車挪掉,減輕交警叔叔逐個打電話的工作量,方便通行。”
但此時,已有大量的車因為被洪水浸泡而無法行駛。
車主李秋撥打保險公司的報案熱線,對方說等拖車的時間會很久,可以自己想辦法先行拖車,留好發票,屆時交給保險公司理賠。
臺州一家保險公司的高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災害過后,汽車理賠是最主要的業務,其次是企業財產理賠,臨海多民營企業,許多廠房進了水。平常,報案熱線只有一條全國總線,現在,每個縣區都增加了1-2個熱線電話。根據初步統計,臨海有五六千輛車需要理賠。
至12日下午,臨海城區內澇基本解除,洪水正式退去,古城內人影漸密。
曾經飄蕩的生活氣息,成了泥濘里的瑣碎物件:直立風扇橫躺于地面,黃皮核桃撒落一地,臺階上的塑料口袋裝滿幸免于難的紅棗。
李秋陪婆婆回到古城內收拾老房子。她向南方周末記者描述了“自己從未見過的景象”:沙發互相架在一起,冰箱、微波爐凌亂倒地,洪水退去后的泥漿,粘在地上,也鉆到櫥柜里。
陳之慕輾轉難眠。她反復思索,那天為什么堅持要去紫陽街“看大水”。
她想出了答案。女兒要出國讀書,她想讓女兒留下家的念想。和大多數在古城長大的孩子一樣,女兒從小穿梭在這些橫縱的巷弄。每逢外出歸家,母女總要結伴去逛紫陽街。
8月12日夜晚,紫陽街的燈火重新亮起。不遠處,朝天門旁的古城墻如廢鐵一樣向內凹陷,成為大水留下的傷痕。
(尊重受訪對象要求,文中人物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