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多校劃片”，讓學區房不值錢了？

現在所謂的“多校劃片”，具體執行中還是要看房子所在學區的學位是否充足。

促進教育資源流動，是解決眼下因教育而產生的諸多問題的最有效辦法，但這在實施層面往往會遭到所謂“名校利益圈”的抵制。

南方周末記者 劉詩洋

發自北京

2019年8月，暑期將盡。在北京市海淀區、東城區以及豐臺區，第一批“多校劃片”的學生，即將入學。

教育部已連續6年發出通知，推動“多校劃片”。也就是說，一套“學區房”不再對應確定的好學校，也可能會被電腦分到“差學?！薄?/p>

2014年北京“教改”后，實行就近入學制度，造就了一批“天價學區房”。就近入學是國際上通行的義務制教育入學慣例，但對于北京這樣的城市來說，優質教育資源的供需長期嚴重失衡，最終反映到房價上。

好學校隨后出現學位不足的情況，于是，“多校劃片”作為一種遏制學區房的手段，開始在全國推進。

但南方周末記者近期走訪發現，在北京，并沒有多少區能真正落實“多校劃片”。

部分學區房降溫

2014年，教育部發布了《教育部關于進一步做好小學升入初中免試就近入學工作的實施意見》，要求全國各地在義務教育階段實行就近入學。該文件也首次提出，學生按所在學區，施行“單校劃片”與“多校劃片”結合的入學方式。

但這次教改后，首先被激活的是就近原則，房子的位置成為上學的關鍵。北京優質教育資源集中，東城、西城、海淀三區幾乎占據了全市過半數的好學校，在北京家長眼里，只有這些區域的房子，才真正稱得上學區房。

好學校對應的學區房，此后迅速成為稀缺資源。

《中國教育報》曾公布的一組數據顯示，2015年北京大概有16萬名兒童進行了小學入學信息采集。其中，京籍學生大概10萬名，非京籍大概6萬名。但東城、西城和海淀三個區口碑最好的25所小學，只能接收大概5000名學生。

學區房很快不夠用了。2018年6月，在人民網的“地方領導留言板”上，一位學生家長寫道，海淀實驗二小清寧校區因學位不足，無法解決孩子就近上學的問題。據其反映，“海淀實驗二小清寧校區報名300多人，招收120多人”。

海淀區教委在回復中提到了校方的困境：海淀區實驗二小自2010起連續8年擴招，目前已經無可用資源。

2019年1月24日，海淀區教委主任王方也在媒體通氣會上表示，2019年海淀區小學學位缺口達六千余個，初中學位缺口達四千余個，保障適齡兒童少年入學依然是艱巨任務。

北京市海淀區教委2018年4月發布的《關于2018年義務教育階段入學工作的實施意見》顯示，自2019年1月1日起，在海淀區新登記并取得房屋不動產權證書的住房用于申請入學的將實施“多校劃片”。在此之后，房產所對應的學位不再綁定單一學校，而是對應片區內的多所中、小學。

同月，東城區也宣布了類似政策，規定在2018年6月30日之后取得房產證的家庭，從2019年起將通過電腦派位的方式，在本區內“多校劃片”入學。

2018年年底，海淀多所中學對外張貼將采取“多校劃片”形式入學的通知，這是北京施行“多校劃片”以來，首次落地到具體學校。

海淀和東城并非北京最早落實政策的區域，但作為優質教育資源最集中的地方，也是學區房價值最高的地方，這兩區的表態，一時引起輿論熱議。

“多校劃片”，意味著一套房子對應一所學校的格局將被打破，投資學區房將出現不確定性。

在東城區“名校”史家小學附近管理一家小中介公司的李寧，已在此區域從業5年。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以周邊的豆瓣社區為例，2018年6月東城宣布“多校劃片”政策后，該小區曾出現小幅下跌，現在要在這里買一套50平米左右的一居室，大概需要650萬元左右，而在2018年，房主報價幾乎全都在700萬元以上。

南方周末記者比對過往成交記錄發現，2018年該小區一室戶型均價接近14萬元/平米，而到2019年7月，該小區成交均價則普遍在12萬元左右。

海淀的學區房自2018年以來也有所降溫。海淀清河實驗二小學區的一位中介告訴南方周末記者，2018年新政后，清河的房價確實有松動，但幅度并不大。他還表示，2019年來看學區房的家長明顯減少了，很多人還會考慮居住情況，而不只是單純為了學位。

李寧認為，執行多校劃片雖然會打壓一部分優質學區的房價，但入學機會均攤也可能會讓一些學區原本較差的房子賣出高價。因為北京家長往往會在小學入學兩三年前提前買房，這種變化未來可能會逐漸明顯。

非強制性政策

與海淀和東城相比，北京另一大教育資源高地西城區，至今仍未徹底實施“多校劃片”，在其2019年的招生政策里，西城區只提到“當學校學位不足而無法登記入學的，在學區或相鄰學區協調入學”。

“我們這里沒有‘多校劃片，以后也不太可能?！?019年8月，北京西城區豐匯園小區里，一位中介在向客戶介紹這里的學區房時如此推介。豐匯園屬于北京西城區金融街學區，對口小學為宏廟小學。因為這所學校擁有對面北師大附屬實驗中學的直升名額，原本不算一流的宏廟小學也因此成為家長矚目的資源。

宏廟學區內的房子大都建成于1990年代，距離學校最近的豐匯園，平均單價超過18萬，想在這片老舊社區買房基本要花費上千萬。中介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片區內的房子除了在2017年“3·17”樓市新政期間有過較大波動后，目前相對平穩。

但實際上，天價學位房依然存在。據《每日經濟新聞》報道，就在2019年7月初，西城區德勝學區成交了一套僅12.2平方米的“老破小”，成交價高達360萬。中介也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一些總價低的學區房長期稀缺，中介一般都握在手里，不會拿出來展示。

西城區2018年公布的入學政策中還提到了“多校劃片”，但到了2019年，相關文件的表述再未出現過這個詞。

一位西城區教委的內部人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招生和入學政策的變動，主要與各區的教改政策有關。以西城區為例，該區小學部的教改主要集中在2016—2017年，在“多校劃片”問題上，該區當時新增了育才小學、黃城根小學和西師附小展覽路學區，共招收4個班的“多校劃片”生。目前在研究的教改政策，主要集中于初、高中部。

豐臺區情況也類似。該區2019年要求，在接收完“單校劃片”入學的兒童后，剩余招生計劃將根據兒童填報的“多校劃片”志愿，由電腦分配確定入學。持有其他區域戶籍的無房家庭，以及其他非北京市戶籍的兒童，則直接按“多校劃片”派位入學。

多位教育業內人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現在所謂的“多校劃片”，具體執行中還是要看房子所在學區的學位是否充足，因為就近原則的存在，只要學校學位充足，自身又能滿足第一順位的條件，不太可能被劃到其他學校。

北京目前采取入學順位制度，家長會根據房子、戶口情況的不同被分為好幾等，有房、有戶且年限較長的會優先入學。

“多校劃片”與就近原則之間其實存在矛盾。義務教育法實施細則第二十六條規定：“小學的設置應當有利于適齡兒童、少年就近入學。”這里的“就近”不是指學生住址與學校地理位置的遠近，而是學生住址劃入哪個學區，就優先在哪個學區上學。

也就是說，如果無法打破就近入學，那么“多校劃片”就很難落地。在北京，學校劃定的招生區域往往會具體到某小區的某棟樓，只有居住在這些地方，才可以報名。

即便在實行多校劃片的海淀、東城兩區，“多校劃片”也缺乏執行細則，在2019年兩區多所小學的招生簡章中，并沒有要求學校具體拿出多少名額進行“多校劃片”，只是要求家長的房本年限。

北京市教委在2019年4月發布的義務教育入學意見中要求，根據學位供給情況和戶籍、房產、居住年限等因素，穩妥推進“單校劃片”和“多校劃片”相結合入學方式，繼續推行學區制和九年一貫制對口招生，形成更加公平完善的就近入學規則。

在李寧看來，這是早在2014年就存在的表述，但教委選擇沿用至今，就意味著“單校劃片”并不會徹底取消。

政策輪回

實際上，北京自1997年起就采用電腦搖號的方式，讓學生就近上初中。但這項看起來公平的政策，還是被熱衷“名校”的家長找到了空子。有資源的家長紛紛放棄電腦派位選擇自主擇校，“條子生”“共建生”就是從那時開始興起。

為解決這類問題，2014年的教改才應運而生，就近入學的門檻從一張條子，變成了一套房子。隨后各區域、學校又根據生源數量的情況，設置了以房子、戶口是否在本區為衡量標準的入學順位。但學區房，又成了管理者需要面對的新問題。

如今，加速推進“多校劃片”，成了遏制學區房的新手段。但已經買了學區房的家長反對這項政策。

北京朝陽區內早于2017年6月就提出“多校劃片”，明確指出房產證不再對應一所學校。但這條政策后來在家長之間引發強烈不滿，多次前往教委溝通。最終，在2018年的招生政策中，上述新政被全部刪除。

之所以遭到強烈反對，是因為與海淀區名校林立情況不同，朝陽區內的學校，資質相差較大。

國家教育咨詢委員會委員、21世紀教育研究院院長楊東平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政策執行的問題，主要源于中國教育系統內，以“縣為主”、以“區為主”的行政管理體系，教育資源在各地千差萬別，政策的執行程度，當然要參考地方的實際情況。

在他看來，學區房等問題的根本，是中國教育資源分配不夠平衡。如果能打破“名校”與“渣?！敝g的差距，那學區房的問題也會迎刃而解。

而教育平衡的關鍵，在于以教師為代表的資源是否可以在學校之間流動。楊東平說：“許多國家都有教師流動的制度，在不同學校工作四五年的情況很普遍，這種方式可以拉平學校之間教育水平的差距，為什么我們不能這樣做？”

在中國，尤其北京這樣的城市，優質教育資源作為一種稀缺品，能享受的總是少數人。有能力的家長當然只認名校。而對教育者來說，名校往往意味著更好的待遇條件，教學設施和生源相比之下也更優質，更容易出成績。這也就導致一些教育工作者不愿意流動。

楊東平認為，促進教育資源流動，是解決眼下因教育而產生的諸多問題的最有效辦法，但這在實施層面往往會遭到所謂“名校利益圈”的抵制。

教師流動推行之難顯而易見。一方面一所學校的好壞，主要考察升學率和師資力量。另一方面名校的口碑可以吸引更多相對優質的生源，從而保證這種優勢能延續下去。這導致了一些學校不會輕易放棄名?？诒?，反而要把資源更集中在自己手里。

為解決教育供給問題，政府目前正力推集團化辦學，以名校辦分校的形式，增加平衡供需。據《新京報》報道，2019年北京市計劃進一步擴大集團化辦學覆蓋面，集團覆蓋學校新增100所。

“其實房子和戶口已經是很公平的門檻了，如果要拼其他資源，那不知道還有多少人會淘汰?！苯Y束看房后，在返回中介門店的路上，帶過無數家長看房買房的李寧這樣感嘆道。

（應受訪者要求，李寧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