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懷宇
這種方法只關心情緒,卻不探究觸發情緒的意義;它不問人們為何匯聚成為集體,只關心成群后人們的心理狀態相比五分鐘前獨處時有了什么變化
古斯塔夫·勒龐的《群眾的心理(Psychologie des Foules)》是群體心理學的早期作品,其著名觀點是:群體令身在其中的個人缺乏責任心和理智,增加狂熱和偏執。此書出版于1895年,隨后一年內就被翻譯成19種語言,于19世紀末的歐洲風行一時;20世紀末其中文譯本由馮克利先生經英譯本譯出,冠名《烏合之眾》并隨即暢銷,在中文世界影響甚廣。
勒龐的意圖不止于群體心理學,更要用它來解釋政治。然而筆者認為這一方法不可取。我既不反對群體心理學這一學科本身,也不反對具體地討論人在諸多歷史情境下的各種集體中的諸多心理特征,卻認為勒龐對群體心理學與政治學的關聯是僵化的,無論作為心理解釋還是歷史解釋,都是片面的。
這得從19世紀的兩個新誕生的學科說起,即現代意義上的心理學和歷史學。盡管歷史學能被追溯至司馬遷和希羅多德的時代,心理學也至少可追溯至17世紀初的《憂郁的剖析》,然而直到19世紀,人們才確定了這兩個學科在人類知識圖景中的位置:二者是互為前提、相輔相成的。要理解一個人的心理,需要通曉其所在的文化背景和歷史環境;要理解一個時代的歷史,又須揣摩彼時代的人的心理。因此西方現代哲學得出的結論是:心理學和歷史學是同屬“解釋”之技藝的兩個半環,只有相輔相成才可能完整。片面地只取其中一者,猶如只想要硬幣的一面而忽視另一面,必然要出錯。
這即是說:作為研究人在人群中的心理和行為的學科,群體心理學不能直接用來解釋事件。就拿《烏合之眾》中用過的法國革命為例:英國和法國都出現過革命,為何英國沒有出現大量的流血恐怖?這超出了心理學的解釋范圍。一個常被保守主義者們提起的原因是:法國革命有著更深刻的意識形態變革,它與過去決裂得更徹底,因此行動更激進。而左派歷史學家克里斯托弗·希爾還指出了另一個原因:英國革命未遭遇強大的外國干涉,而法國革命卻在與整個舊歐洲進行戰爭,面臨強大的外部軍事壓力,法國革命者更急迫地需要保障內部的忠誠度。這兩點因素分別屬于思想史和國際關系史的范疇,皆外在于心理學視角。
歷史研究當如同細節精確的現實主義畫卷。勒龐卻更像是他同時代的印象主義畫家,只捕捉到了人海中一張張模糊的面龐。對政治事件的分析應當是對主觀的行為意圖和客觀的背景條件的分析,而群體心理學卻只抓取了人群情緒涌起的瞬間。
這種方法只關心情緒,卻不探究觸發情緒的意義;它不問人們為何匯聚成為集體,只關心成群后人們的心理狀態相比五分鐘前獨處時有了什么變化。這就如同一位軍事家不關心地緣、兵制、技術和補給,只關心戰場上的鼓聲和士氣——這在今天看來完全荒謬,但歷史的荒謬遠超今人的想象——無獨有偶,同時代、同屬法國的哲學家亨利·柏格森亦強調“生命沖力”的作用,該學說同樣迅速走紅,甚至為軍方接受并解釋成“士氣崇拜”,導致了一戰前期的盲目攻勢,和人類戰爭史上罕有的陣亡率。二者重心理因素、輕歷史背景的思維一脈相承。
因此,諸如《烏合之眾》這本小冊子其實暴露了作者缺乏歷史地看問題的維度。把一切“群氓之惡”歸于同一心理規律,仿佛解釋了一切,但實際上什么都沒有解釋。然而正因為此,它給那些不愿或無暇具體了解情境的人提供了廉價的談資,仿佛任何集體行動觸發的災難,都能無視經濟、制度、文化、技術等歷史背景,簡單地歸于“烏合之眾”;以及伴隨而來的道德優越感:“我”不是群氓的一員,“我”是冷靜的思考者。
19世紀末是一個精英主義的時代,是英雄傳記史學的鼎盛時期;勒龐在小冊子里說,當人們聚集成群(而不是獨自閱讀),就會喪失理智;而尼采則說,當人人都能讀報紙和小冊子(而不是如希臘人那樣聚集在劇場),已是歐洲文化的災難。身處群體之中的人,與抽象地憑空想象“人群”的獨處之人,誰的理智更脆弱,還是說不準的事情。
(作者系哲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