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措扎西
7月9日,土登先生走了。
這個消息,對我不算太突然。近一年的時間里,他多次住院,反反復復,身體狀況大不如從前,要靠著拐杖才能支撐身體,數次昏迷了好幾天。令人驚奇的是,醒來之后又奇跡般地好轉,還回家與我們談笑風生。
在他生病期間,我曾前去探視幾次,土登先生身體越發虛弱,一句話要分成好幾次才說完,但話題卻一點也不悲觀。一位85歲的耄耋老人,在這樣的時候,我覺得想得最多的應該是所剩無幾的余生,或者為家里老小的未來擔心??伤麤]有,每次看他,跟我聊的最多的是培養西藏曲藝事業后繼人才的大事。
土登去世后,微信朋友圈傳得最多的是他在舞臺上的形象,大家稱他是“人民的藝術家”“一代大師”,不斷刷屏的文字,句句發自肺腑,足見土登在廣大群眾心目中的地位。確實,土登的一生,因為他與西藏曲藝的結緣而輝煌,也因與曲藝的結緣,土登被幾代觀眾認識并記住。像他這樣平易近人,能成為老少幾代人的偶像,總是對所有觀眾以禮相待的藝術家,在藝術圈內并不多見。他原本可以躺在個人創造的卓然成就上高枕而臥,但他卻不,他的心里裝著觀眾,裝著曲藝這門最接地氣的藝術和弘揚它的接班人。為了培養新人,他到處反映、呼吁,多方奔走,為拉薩市曲藝隊爭取到了一批年輕的曲藝演員。這批年輕演員入職后,土登又為他們的成長操心。當要求不被年輕人理解時,他像小孩子一樣賭氣,數日不理睬他們,但幾天之后,又騎著他的“寶馬”自行車,出現在曲藝隊的院子里,跟往常一樣,像慈祥的爺爺,像嚴肅的師長,手把手教授,一句句指點。如果我們的文藝工作者能以土登先生為榜樣,努力使自己成為藝術造詣深厚、勇于追求、甘于奉獻的人,我們會無愧于時代,會無愧于黨和人民的期望。
我和土登先生的相識相知極具緣分。我年輕時,常從廣播里聽他說相聲,后來,他“真人”到日喀則演出,我現場看到了他的表演,深深地被他的表演折服,作為他的“粉絲”,提著一壺酥油茶,崇敬地去見了我心中的明星。沒想到12年后,我又帶著我的相聲處女作《逛議八廓街》,敲響了他家的門。面對一個對藝術充滿熱情的愣頭年輕人,他給予我最熱情的接待,把我帶到他家的客廳,親自為我倒上一碗濃濃的酥油茶。然后,坐在我的對面,要我談談這個相聲。他不打斷不插話,只是靜靜地聽,偶爾點點頭,露出贊許的笑容。后來,經過他和米瑪的精彩演繹,這段相聲出乎意料地大獲成功,產生了強烈的反響,起到了保護八廓街古跡的社會作用,令我激動、驕傲又感慨。由此,也把我引上了相聲創作的道路,開始了我與土登、米瑪兩位先生二十余年珠聯璧合的合作。
又過了若干年,在土登先生大力引薦下,我接過了他的指揮棒,成為西藏曲藝家協會的“當家人”,引領西藏曲藝事業不斷發展的重任落在了我的肩上。為了曲協工作,也為了創作上的合作,我和土登先生的交往比以往更多了,向他問詢西藏曲藝的過往,和他交流未來西藏曲藝發展的思路。當然,我最愛聽的,也最為感動的,是他在曲藝事業上奮斗的經歷:他是天生為藝術而生的人。為了藝術,他可以放棄溫暖的家庭;為了讓偏僻鄉村的觀眾看到他的演出,他可以騎馬翻山越嶺,徒步行走千里,年過七旬上阿里;被胃病折磨倒在后臺打滾,他一上舞臺,就像變了一個人,生龍活虎,詼諧幽默;為了讓從未看過正式演出的牧人一飽眼福,他帶領全團二十幾名演員,化上精致的妝容,音、服、道、效齊備,以正式演出的規格,在荒涼的草原上給三位牧人演出,讓牧人感動得直掉眼淚。
聽多了這樣感人的故事,我深深感到土登的一生是伴隨著西藏改革和建設的一生,是不講條件、無私奉獻的一生,是真正把藝術生命融進人民群眾中的藝術家。當今生活條件極度優越,廣大文藝工作者需要的正是老一代人吃苦耐勞、無私奉獻的精神。于是,我萌生了為他寫傳記的想法。我把想法告訴了土登先生,他極為高興,愿意全力配合。于是,有一個多月,他天天騎著自行車到我家,在溫暖的陽光下,我們倆人喝著甜茶,聽他講述他的“這一輩子”。關于他的故事,我的筆記記了一本又一本,錄音磁帶錄了一沓又一沓。我倆每天沉浸在他的故事中,經常肚子餓得咕咕叫時,才到附近的茶館湊合一頓,邊吃邊講。周圍時不時有人來給我們續茶,還要請我們吃藏面、咖喱飯,生怕冷落我們,擔心吃不好喝不好,又恭敬地伸出雙手送我們走出茶館,敬佩與熱愛之情溢于言表。從他受到如此高的禮遇中,我能感受到土登在人民群眾心目中的位置,他的確是一個深得人們愛戴的人民藝術家。與他形影不離的一個多月里,我為自己能成為一名藝術家,能從事神圣的藝術事業,感到無尚的榮光。這種感受又促使我拼命地投入他的傳記寫作當中。一年后的2011年,土登先生的傳記《藏地追夢人——土登的傳奇人生》問世了,這是我所有作品中,寫得最快的一部。
作為西藏曲協主席,我曾為土登規劃了四個“項目”。一是寫他的傳記,這個已經實現了。二是舉辦土登從藝60周年慶賀晚會,這也實現了。三是在2014年他從藝70周年之際,出版一套他的曲藝作品集。在區黨委宣傳部等有關部門關心支持下,這個愿望在他重病期間也實現了。他坐著輪椅出席首發儀式,用顫微的聲音發言,臉上洋溢著喜悅。四是要成立“土登西藏曲藝獎”基金,這也是土登先生自己的愿望,他表示要傾力配合我。沒想到此后他的身體逐年虛弱,最后重病纏身,此事便成了遺憾。但我們又收獲了一個計劃外的驚喜,那就是國內知名紀錄片導演段錦川看了《藏地追夢人》傳記后激動不已,想為土登拍一部電視藝術片,在自治區黨委政府的關心下,這件事也成為現實。段導要我在藝術片里客串。因為這番良機,我與土登先生又一次朝夕相處了一個多月。藝術片從2015年開始,歷經兩年完成拍攝。幾個月后,電視藝術片《隨風起舞》在央視紀錄頻道黃金時段播出幾次,土登的事跡又一次廣傳祖國的四面八方。
土登是我相聲創作的引路人,也是敦促我在藝術事業不斷努力的師長,他是我學習的楷模,從他身上,我學到了很多做人做事的道理。土登也是我的忘年之交,我們倆在一起,總能消融歲數隔閡,無話不談。在他重病期間,我去看他,他的話會多起來,有時激動得要起身為我續茶倒水,極力挽留我在他身邊多待一會兒。這一切讓我倍感溫暖,深感一生有一知音,有共同愛好,有共同情趣,有共同語言,是多么美好的事?。?/p>
土登走了,西藏藝術界一顆璀璨的星星殞落了。
先生彌留之際,還反復嘮叨著:“什么時候輪到我上場表演?”如今,我最敬重的藝術搭檔逝去了,我流著眼淚寫下了這篇短文,眼前總抹不去他的音容笑貌。我想,對他最好的懷念,就是學習他為藝術執著、為藝術奉獻的精神,為人民創作更多叫得響、傳得開、留得下的曲藝作品。這也是土登的愿望。
愿先生一路走好!
(責任編輯/鄧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