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震

應(yīng)邀到揚州聽劉揚先生彈古琴,我欣然允諾。
飛機晚點,到達揚州時,天已黑透。到賓館放下行李就往劉揚先生的琴館走。劉揚先生琴館在揚州東關(guān)的一條老街上。
天上飄著霏霏細雨,是那種“吹面不寒楊柳風(fēng)”的雨。
幾年前,我來揚州也遇到過一場雨,那是具有沖刷、清洗力量的大雨。那一次,我是奔著瓜洲渡去的,奔著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去的。“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是一個詩人一生的追問。
在中國歷史上,沒有哪一座城市能像揚州這樣承載那么多的民族文化信息量。隋煬帝開鑿大運河,在這里挖下第一鍬土,也就是邗溝渠。李白為揚州做的廣告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三尺小童便可背誦:“煙花三月下?lián)P州”。漢唐宋元明清的文人墨客來過揚州、寫過揚州的不計其數(shù)。僅馮夢龍的《三言兩拍》,大約有三分之一以上寫的都是揚州的故事或與揚州有關(guān)的故事。“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故事,應(yīng)該是婦孺皆知了。那一次,我在揚州待的時間比較長,后來還寫了一首《揚州遇雨》的詩。
這一次,只是來聽琴,聽劉揚先生彈琴。
劉揚先生身材壯實,面容和善,一雙寬厚柔和有力的手。劉揚先生是廣陵派第十代傳人劉少椿的孫子,也就是第十二代傳人。廣陵派是我國古琴體系里的重要派系。
古琴,應(yīng)該是我國歷史上最早成型并為士大夫所擁有的樂器。孔夫子在杏壇授課,所用樂器就是古琴,只不過那時的古琴還是五根弦的,按“宮商角徵羽”設(shè)定。孔夫子為了讓弟子們更好地理解《詩經(jīng)》,把三百零五首詩,都譜成了古琴曲,遺憾的是現(xiàn)在失傳了。漢代以后,古琴才發(fā)展到七根弦。古琴的發(fā)展史這里就不多羅嗦了。說說流派。所謂流派,是指學(xué)術(shù)、技藝方面的派別。歷史上古琴的流派很多,且門派之間規(guī)矩甚嚴。像金庸在小說《天龍八部》里寫得那樣:虛竹死都不肯學(xué)天山派的武功,因為他是少林弟子。現(xiàn)在古琴界已經(jīng)沒這么多規(guī)矩了。一個學(xué)琴的人,可以學(xué)幾個門派的琴藝。
明末清初至現(xiàn)代,江南江北相繼有了“廣陵”、“虞山”、“浦城”、“蜀山”、“九嶷”、“諸城”、“梅庵”、“嶺南”等著名琴派。不同琴派的存在對古琴的發(fā)展有很重要的意義,因為各個琴派的差異性,才造就了古琴的豐富多彩。試想,如果所有人把古琴都彈成一個曲調(diào),那是件多么無趣的事情啊。
劉揚先生是廣陵派的正宗傳人,聽懂了劉揚先生的琴,也就對廣陵派有了大概的認知。
劉揚先生端坐琴案,屏氣凝神,右手在月山下,左手在九輝間,突然睜開眼睛,手動音出。重而不破,輕而不虛,勁健渾雄,沉著曠達。一曲《憶故人》彈罷,我許久沒能從遙遠的地方回過神來。我突然想起蘇東坡的疑問:“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于君指上聽?”是啊,這琴聲是從哪兒出來的呢?心底,被感染者的心底!
聽琴和讀詩看畫一樣,能被曲中詩中畫中的情緒所感染、所調(diào)動,就是好曲好詩好畫。
劉揚先生不善談吐,話語無多卻很堅實,很像一把古琴。
午夜,我離開劉揚先生的琴房,回到賓館。躺在床上輾轉(zhuǎn)難眠,心底依然回蕩著那曲《憶故人》。既然睡不著,索性爬起來,在紙上寫下《聽劉揚先生彈古琴》:
聲音是從深水區(qū)升上來的/從叢林密處漏下來的/從高山頂端飄落的/這聲音是剃刀/剔除你的年齡/你的肉欲/你心底的凡塵雜念/這聲音,或急或緩/或耳語或鏗鏘/為我打開了一條路/一條通往遠古的路/我順著這琴聲向后轉(zhuǎn)/去尋找伏羲,尋找孔仲尼/找建安七子、竹林七賢/找唐詩宋詞、揚州八怪/所有我熱愛的先賢/都在路邊等我/這琴音里/有讀書聲,有風(fēng)月有花影/有茶有酒/有劍拔弩張/這琴音/給了我進入夢境的能力/也給了我接受拷問的機會/坐在琴音里/我被擊打,被灌頂,被穿透/這聲音不是劉揚先生的手指撥響的/也不是那七根弦發(fā)出的/是子曰詩云忠孝廉恥的腳步/它不僅僅是音樂/是文明史的記錄/我盯著琴弦仔細看/仿佛看到刻滿民族史的七根筋骨。
選自“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