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菁[南開大學, 天津 300000]
敘述是小說最重要的審美性質和最基本的框架,敘述者是敘述行為的承擔者,杰拉德·普林斯認為“特定敘述者的介入性、自我意識的程度、他的可信性、他與被敘或受敘者的距離,不僅有助于描繪他本人的特征,也影響我們對于敘事的解釋及反應”。因此,研究小說的敘述,首先需要解決“誰在說”這個問題。
中國古代小說的傳統模式是說書人敘事,該模式存在許多弊端,阻礙了小說藝術的發展。在古代小說史上,《紅樓夢》率先突破了這一窠臼。曹雪芹別出心裁地運用“煙云模糊法”,在第一回中引入神話背景,將敘述權“一分為二”,使故事的敘述具有了多個層次:首先以“作者自云”開頭,自稱“在下”,類似于說書人介紹此書的來歷;接著“作者”(文中的“作者”均指敘述者“作者”)設置了石頭這一虛擬的敘述者,“借通靈說此《石頭記》”,使自傳式的經驗客觀化,石頭實際上是“作者”的代言人。石頭下凡后化身為主人公賈寶玉,主要以賈寶玉的口吻進行敘述,賈寶玉同時也是“作者”在敘述中的投影。“作者”、石頭、賈寶玉三者在敘述中的關系用圖表現如右圖:

一
當運用敘述角度研究《紅樓夢》時,我們需要理解敘述層面上的“作者”指的不是真實的作者曹雪芹,而是依托于敘述而存在的虛擬形象。羅蘭·巴爾特認為“一部敘事作品的實際的作者絕對不可能與這部敘事作品的敘述者混為一談。敘述者的符號是存在于敘事作品之內的,因此完全能夠做符號學分析”。
《紅樓夢》開篇以“作者自云”介紹了此書的創作緣由和主題要旨:
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后,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說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我雖不學無文,又何妨用賈雨村言敷演出來?亦可使閨閣昭傳。復可破一時之悶,醒同人之目,不亦宜乎?故曰“賈雨村”云云。
這段文字表明“作者”是這段故事的經歷者,其借通靈記錄的是自己的回憶,抒發的是“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绔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談之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的懺悔之情。
之后,“作者”以“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起”引入了頑石的敘述者身份和其他幾位“書寫者”,此時的“作者”近似于說書人,石頭、空空道人、曹雪芹等成為他敘述中的角色。這段敘述交代了《紅樓夢》一書的來歷,屬于超故事層,類似于元雜劇的楔子,與后文講述寶黛愛情、賈府興衰的主體故事處于不同的敘述層面。這兩個部分,從敘事內容看,當然前者為次,后者為主,但按敘述層次分,前者卻高于后者,并且包含后者。
二
緊接著“楔子”部分的是“出則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書云”,“作者”以這一銜接將敘述權轉移給了石頭,敘述也進入了“內故事層”,即“石頭所記之文”。“作者”有意識地創造了一個代替自己的敘述者來敘述故事,刻意用石頭的回憶隱蔽自己的回憶,這也就是開篇提及的“借‘通靈’之說”。這種石頭回憶錄的形式將個人經驗外化在了石頭身上,使得“作者”敘述不再介入,拉開了自己與故事的距離,獲得了更加客觀的敘述效果。于是,“作者”自我得以成為被觀照的客觀對象,自傳式的經歷與感受因而客觀化為小說藝術世界的內容。
“作者”設置石頭來敘述過往的經歷而不用自己的口吻直接敘述,反映了他回憶往事時的悔愧心理。“作者”在敘述中刻意地回避過去,試圖以石頭的口吻將自己的聲音消解,這一處理與他設置甄賈隱喻以拉遠與現實的距離具有異曲同工之妙。然而對比“作者自云”和石頭對空空道人的解釋我們可以發現,“一番夢幻”與“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的一段故事”之間相吻合,“當日所有之女子”與“我半世親睹親聞的這幾個女子”之間相呼應,“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與“編寫在此,意欲問世傳奇”之間相一致,種種相同之處證明了兩者的回憶幾乎等同。
運用石頭敘述它幻化入世的人生經歷,增添了文中的宿命感。石頭通靈,本質是出世的,以這種出塵視角看眾生命運,凸顯了“分離聚合皆前定”的悲劇感,宗璞曾言“有這塊石頭在讀者心中坐鎮,知道它從來處來,往去處去,人世間萬種風光,不過轉瞬即逝,和沒有這塊石頭坐鎮,只有現實的描寫,給讀者的印象必然大不相同”。這種從“已知看未知”的視角再次印證了“作者”是以一種懺悔反思的態度來審視回憶,其目的除紀念外,還關心隱藏在命運背后的根源。
此外,石頭的形象還有著“作者”的投影。補天常用于象征儒家濟世安邦的理想,石頭通靈卻無才補天即象征著懷才不遇。“作者”以石頭自比,借石頭的自怨自愧感慨了自身的悲劇。然而仕途失意的愁情并非全書要旨,它不斷地淡化、邊緣化,甚至否定男性世界將“補天”作為立命之本的價值追求,而是以一雙作為“被棄者”的男性之眼,重新去發現女性世界的“悲”與“美”。石頭重歸青埂峰的結局即體現了這一價值取向。這種“情根”是一種關懷美、愛護美的純潔且博大的惻隱之情,故而“作者”記錄回憶的緣由是“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并使其泯滅也”。石頭希望空空道人傳抄的原因之一也是為了紀念“半世親睹親聞的這幾個女子”。
“作者”創造了代替甚至超越自己的石頭作為主敘述者,以實現“將自傳變為小說”的藝術效果。然而“作者”與石頭之間無法絕對的分離,其所敘內容、敘述態度以及形象意義等都具有內在的統一性。
三
雖然“作者”極力想隱去自己的痕跡,但故事中仍有著“作者”自我色彩的皴染。特別是在敘述大觀園女子的命運時,滿蘊著同情與哀怨,這與主人公賈寶玉的情感是一致的。可以說,賈寶玉是“作者”在故事中的影子。
賈寶玉在整部《紅樓夢》中起到的是貫穿情案的主線人物作用,薄命司冊子上記錄的所有女子,上自貴妃小姐,下至丫鬟侍妾,無一不與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此外,幫平兒理妝、替五兒瞞贓等情節,均體現了寶玉對年輕女子傾情盡心的愛護。寶玉自詡為怡紅公子,守護眾女兒,正是“作者”珍惜美、懷念美而記錄回憶的反映。
從作者自云中,我們還可以發現“作者”和賈寶玉的人生經歷具有一致性。“作者”經歷過家族的衰落,看到了人性的復雜,因而他安排“賈寶玉”反感正統思想、反抗讀書做官,使寶玉能夠旁觀封建社會的沒落。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說:“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在這封建末世,唯寶玉一人是清醒的旁觀者,他看到的是賈府和它所象征的封建社會如一艘搖搖晃晃緩慢行駛的帆船,表面尚無大礙,但內里已腐蝕殆盡,只要遇上一場風雨便會覆沒。“作者”在敘述時內心自然是洞然的,投影于故事中便表現為寶玉在一片歌舞升平里,能以極敏感的眼光預見到頹運將至的滅頂之災,既然改變不了“末世”,不如做一個叛逆者。
四
石頭與主人公賈寶玉之間是若即若離,可分可合的關系。大多數情況下,石頭藏身于賈寶玉的背后,以第三人稱的角度敘述故事,帶著賈寶玉的思想情感去評判相關的人和事,同情賈寶玉及其家族的遭遇,當需要補充說明或發出評判時,石頭就會從賈寶玉的身份中跳出來,以“蠢物”的口吻敘述。這樣的構思與《紅樓夢》紛繁廣博的內容是相適應的。石頭既可視作故事的親身經歷者,又是某種程度上的旁觀者。它與賈寶玉之間不等同,但統一的關系使得石頭在敘述時,可以“兼用第三和第一兩種敘述人稱,并且是以前者為主,后者只在有限的幾個敘述片斷中出現(不是直接用‘我’,而是用相當于‘我’的‘自己’‘蠢物’等自稱之詞)”。
魯迅曾評論:“總之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后,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在敘述方面,曹雪芹不僅突破了傳統說書人敘述的模式,自覺創作出了虛擬化、角色化的敘述者,實現了真實作者與敘述者的分離,他還超前的運用多重敘述者進行復合敘述:主體故事表層是賈寶玉的經歷,退一步則是石頭的所聞所記,再退一步則是作者演說石頭所記的寶玉見聞。這種多層次的敘事者設置,使得敘述具有立體感和層次感,顯示出一種搖曳多姿的敘述風貌,對于全書的氛圍營造和凸顯題旨也具有重要意義。
①〔美〕杰 拉德·普林斯:《敘事學——敘事的形式與功能》,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4頁。
②〔 法〕羅蘭·巴爾特:《敘事作品結構分析導論》,張寅德譯,選自張寅德編選:《敘述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29頁。
③ 楊 明品:《敘述者與敘述效應——中國古代白話小說敘述模式論之一》,《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9年第6期,第22—28頁。
④ 馬 濤:《女媧“棄石”的書寫傳統及在〈紅樓夢〉中的意蘊呈現》,《紅樓夢學刊》2016年第4期,第158—18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