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佳奇 杜玉華
摘 要:近代以來,虛無主義開始在中國出現(xiàn),并在歷史、民族和文化等領域不斷衍生,形成了虛無主義在中國近代歷史圖景中的表現(xiàn)形態(tài),即歷史虛無主義、民族虛無主義和文化虛無主義三種樣態(tài)。從虛無主義的演進邏輯來看,西方“虛無主義”強勢傳入的外部沖擊力、社會輿論中由懷疑氛圍逐漸聚攏而催生的現(xiàn)實生成力以及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虛無”基因的歷史根源力,共同交織為虛無主義成型的三重動力。為警惕和防范虛無主義的進一步擴散,近代歷史中積累的以歷史眼光批判歷史虛無主義、以民族情懷駁正民族虛無主義和以文化省思肅清文化虛無主義等應對經(jīng)驗,為當下克服虛無主義提供了方法論指導。
關鍵詞:虛無主義;歷史虛無主義;民族虛無主義;文化虛無主義
中圖分類號:D09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7408(2019)07-0062-07
鴉片戰(zhàn)爭以來,西方列強用堅船利炮轟開了天朝上國塵封已久的大門,炮彈與硝煙寫下了中國近代史的第一頁。由此而始,西方思想文化紛至沓來,傳統(tǒng)價值觀念消解崩裂,各種思潮此起彼伏、紛爭不已,統(tǒng)一的、確信不移的價值標準失卻了賴以維系的基石,虛無主義在近代中國西學東漸的思想場域中悄然出場。時至今日,虛無主義依舊活躍于中國的輿論界和思想界,且呈現(xiàn)出表現(xiàn)形式更加多樣、傳播手段更加隱蔽等時代特征,業(yè)已成為意識形態(tài)領域面對的嚴峻考驗。為此,我們必須回到近代中國的歷史現(xiàn)場,在復雜多變的歷史現(xiàn)象中辨識虛無主義的表現(xiàn)形態(tài),在形形色色的歷史線索中厘清虛無主義的演進動力,努力從應對虛無主義的歷史經(jīng)驗中求得解決現(xiàn)實問題的答案。
與虛無主義自西方傳入中國的原初狀態(tài)相比較,中國的虛無主義不僅建基于對西方虛無主義思想的吸納,更因文化激蕩的歷史境遇而得以延伸,在歷史觀、民族觀以及文化觀上打上了明顯的“虛無”烙印,衍生出歷史虛無主義、民族虛無主義和文化虛無主義等表現(xiàn)形態(tài),成為近代歷史圖景中的一股思想激流,集中體現(xiàn)了虛無主義中國樣態(tài)在近代出場的根本旨趣。
(一)歷史虛無主義
歷史虛無主義是歷史領域中虛無主義的集中顯現(xiàn),“可追溯至五四時期,是中西沖突在新文化運動中的另類表現(xiàn)”[1]。自鴉片戰(zhàn)爭至民國肇造,無數(shù)仁人志士渴望通過向西方學習來使國家擺脫被動挨打的局面。然而,西式民主共和制度的建立并沒有如預期般迅速扭轉國家頹勢,以至于梁啟超哀嘆“我國民志氣之銷沉,至今日而極矣”[2]。在百般探索而不可得的情緒催化下,中國的歷史被視為拖累國家前進的“包袱”,墜入了虛無的深淵。
第一,以支流代替主流,全盤否定中國歷史中的進步性因素。眾所周知,中國在世界歷史進程中扮演著相當重要的角色,雖然近代以來面臨日趨衰弱的險境,但始終保持著積極的正向作用。歷史虛無主義者難以在歷史發(fā)展的長時段審視中達到虛無歷史的目的,通常只能在方法論層面選擇“以支流代替主流”,另辟蹊徑地著眼于近代中國對世界文明的影響相對減弱,以此推論出“中國歷史中缺乏進步性因素”等荒謬論斷。譬如,在“整理國故”的論爭中,毛子水聲稱:“我們中國民族從前沒有什么重要的事業(yè),對于世界的文明,沒有重大的貢獻,所以我們的歷史,亦就不見得有什么重要。”[3]這種言論踐踏了中國歷史的尊嚴,完全歪曲了客觀歷史現(xiàn)象,對中國歷史之于世界文明的巨大貢獻視而不見,最終走向的必然是自我否定的虛無黑洞。
第二,以結果倒推原因,對西方歷史陷入盲目的“頂禮膜拜”。隨著中西文化的遭遇,中國輿論界的話語權逐漸偏移至西方文化。誠然,在除舊布新的變革年代,傳播西方文化有其特有的意義,但這也給了歷史虛無主義潛滋暗長的契機。以學術思想的發(fā)展史為例,毛子水認為:“中國的學術史,就重要的方面講起來,不要說比不上歐洲近世的學術史,還比不上希臘羅馬的。講數(shù)學名學等歷史的人,必定首先講到希臘諸學者;講民法的人,亦必研究羅馬法。這樣的例,在我們的學術史里面,實在尋不出來。”[3]在這里,毛子水將西方數(shù)學名學等學術研究較中國而言更為發(fā)達的情況完全歸因于西方歷史,以點帶面、以偏概全地得出人為預設的原因。因此,在毛子水的認知中,“國故是過去的已死的東西,歐化是正在生長的東西;國故是雜亂無章的零碎知識,歐化是有系統(tǒng)的學術。這兩個東西,萬萬沒有對等的道理”[3]。歷史虛無主義者以種種主觀臆斷從局部現(xiàn)象倒推整體規(guī)律,將西方發(fā)展現(xiàn)狀勝于中國的情況延伸至歷史領域,嚴重背離了唯物史觀。
(二)民族虛無主義
民族虛無主義是虛無主義在民族觀中的反映,主要表現(xiàn)為對本民族發(fā)展歷史與文化特征的輕視,盲目否定本民族在世界民族之林中的獨特價值定位,體現(xiàn)了近代中國因“技不如人”而產(chǎn)生的民族自卑心態(tài)。
第一,輕視本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民族虛無主義者向來認為中華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無法應對現(xiàn)代化的挑戰(zhàn),在近代工業(yè)文明興起的浪潮中,中華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只能被徹底摧毀或被迫轉向。因而,本民族固有的文化傳統(tǒng)被簡單等同為“落后”“愚昧”,甚至連陳獨秀都曾高呼當時的社會制度、人心思想等“無一不與現(xiàn)實社會生活背道而馳”,以至于“祖宗之所遺留,圣賢之所垂教,政府之所提倡,社會之所崇尚,皆一文不值也”[4]162。在《青年雜志》(后改為《新青年》)的創(chuàng)刊號上,汪叔潛明確回答了“西洋文化與中國文化根本上是否可以相容”的首要問題,他強調(diào):“舊者不根本打破,則新者絕對不能發(fā)生。新者不排除盡凈,則舊者亦終不能保存。新舊之不能相容,更甚於水火冰炭之不能相入也。”[5]雖然這種將本民族文化與西方文化根本對立的做法在很大程度上是為了引西方文化之“新”而破民族文化之“舊”,但這種主張也生成了中華民族劣根性的刻板印象,重挫了長期積累的民族自豪感和自信心,給虛無主義的興起創(chuàng)造了思想溫床。
第二,抹滅本民族的差異色彩。民族虛無主義把西方作為反觀中國的唯一參照標準,一切以西方之是非為是非。在民族虛無主義的視野中,西方的一切都是中國必須效仿的唯一模式和標準答案,除此之外別無選擇。胡適曾經(jīng)認為:“我們必須承認我們自己百事不如人,不但物質機械上不如人,不但政治制度不如人,并且道德不如人,知識不如人,文學不如人,音樂不如人,藝術不如人,身體不如人。”[6]陳獨秀在區(qū)別“守舊”與“革新”時,也強調(diào):“若是決計守舊,一切都應該采用中國的老法子,不必白費金錢派什么留學生,辦什么學校,來研究西洋學問。若是決計革新,一切都應該采用西洋的新法子,不必拿什么國粹,什么國情的鬼話來搗亂。”[4]419這些言論雖然可能在主觀層面上意在激勵國人向西方學習,但實際上卻將中西民族直接對立起來,忽略了不同民族之間客觀存在的差異,企圖將建立在西方民族特殊的歷史與現(xiàn)實之上的標準生搬硬套到中國的社會現(xiàn)實中,勢必會造成民族多樣性和差異性的裂解,進而產(chǎn)生新的民族認同危機。
(三)文化虛無主義
縱觀近代以來文化領域的思想爭鋒,“無論新的舊的,都在失去魂魄,盲目扮演,背道而馳,相互沖突”[7],各類思潮風起云涌,虛無主義自然也坐擁一席之地。文化虛無主義旨在將虛無滲透進文化發(fā)展的縱橫交錯之間,在縱向表現(xiàn)為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矮化與消解,在橫向表現(xiàn)為對外來文化的拔高與諂媚,凸顯出這一時期文化“軟骨病”的癥狀。
第一,文化縱向發(fā)展視域下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選擇性虛無。在中國文化的精神譜系中,從先秦諸子、兩漢經(jīng)學,到魏晉玄學、隋唐佛學,再到程朱理學、陸王心學,中華民族孕育發(fā)展了包含儒、釋、道等各家學說的傳統(tǒng)文化,蘊藏著“自強不息、厚德載物”的剛健進取、“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高潔清正、“民惟邦本,本固邦寧”的仁愛寬厚等中國智慧,自有其數(shù)千年的演進淵源。直至近代,虛無主義者人為割裂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延續(xù)與繼承,忽視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傳統(tǒng)文化基因,將古代與現(xiàn)代視為水火不容的對立范疇。毛子水就否定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現(xiàn)代語境中的適用性,他強調(diào):“我們須記著,我們是我們——是現(xiàn)在時候的人,古人是古人——是古代的人。”[3]在這個層面上,古人與今人失去了文化交錯的匯合點,文化的傳承被棄之如敝履,接踵而至的只能是傳統(tǒng)文化的凋零與消散。這些文化虛無主義者嚴重低估了中華文化創(chuàng)造性轉化的可能性與重要性,不斷消解著中國文化的價值意蘊。
第二,文化橫向比較視域下主張“西方文化優(yōu)勝論”。文化虛無主義者并非虛無一切文化,而是站在西方文化評價標準的地基上,以之為準繩來衡量中國傳統(tǒng)文化。毛子水認為:“《孫子》的兵法、《內(nèi)經(jīng)》《傷寒論》的醫(yī)術、《本草》的藥物、《齊民要術》的農(nóng)藝,都并不是沒有經(jīng)驗的說話,但是哪一種是有近世科學的形式和方法的呢?”[8]概言之,毛子水評價文化的標準是“近世科學的形式和方法”,那么西方文化自然無往而不勝,中國傳統(tǒng)文化必然會敗下陣來,自然也就只能發(fā)出“我們能夠在中國古書里面尋出一種像現(xiàn)在歐洲學者討論政治的書籍的么?”等建立在西方文化話語權之下的反問[8]。文化虛無主義者錯誤地無視中國文化的特殊屬性,轉而擁抱西方的文化規(guī)范,附庸于西方文化之下,注定陷入“西方文化優(yōu)勝論”的泥淖,并最終沖擊本民族文化的核心價值和深層要素。
(一)外部沖擊力:西方“虛無主義”的強勢傳入
在近代中國紛紛擾擾的思想大潮中,文化領域亂象叢生,時人感嘆“說到我們中國今日的思想界紛亂的情形,真可說是‘一言難盡的了”[9]。虛無主義作為西方現(xiàn)代化進程中生成的思想產(chǎn)物,在西方原初語境下的衍生歷程“先后出現(xiàn)過認識論、審美論、價值論、存在論四種使用模式”[10],本就包含著多重意義,文化的激蕩促使西方虛無主義思想更為快速地傳播開來,構成了虛無主義在近代中國日益高揚的外部壓力源。
其一,從概念界定的維度出發(fā),“在這一時期被介紹到中國的各種社會主義思潮內(nèi)涵不清、邊界模糊、概念含混、難以辨別”[11],虛無主義也因其與各種思潮的相互糾纏而頻頻見諸報端,逐漸為知識分子和一般民眾所熟知。1918年,《東方雜志》刊登譯文《俄國社會主義運動之變遷》,該文將虛無主義納入俄國社會主義運動史中的“宣傳主義時代”,認為虛無主義“蓋表其否定一切傳說一切權威之意,但亦不過略變西歐之社會主義為俄式而已”[12]。事實上,在當時不乏持相同見解者,如“一八七〇年以后,德國馬克斯社會主義,大與以影響,虛無主義,漸溶解于其中,今之布爾薩維克者,乃馬克斯主義之流派”[13]。由此可見,虛無主義在當時確實存在被誤讀為社會主義的現(xiàn)象,并得以借五四運動中馬克思主義傳播之“東風”而形成思想急流。
其二,從話語傳播的維度出發(fā),民粹主義者的各類秘密暗殺手段被國內(nèi)報刊介紹為“虛無黨”的杰作。據(jù)統(tǒng)計,“從1900-1909年,以國外虛無黨暗殺事件為標題的新聞報道(含圖片)多達24篇”,以至于“但凡采取暗殺手段者,皆可謂之虛無黨”,盡管這些報道混淆了虛無主義與民粹主義等概念,甚至虛無黨與這一時期的虛無主義思潮在邏輯上也“難以形成嚴密的繼起關系”,但“虛無黨”的話語傳播確實使虛無主義在中國引發(fā)巨大震撼[14]。有人高呼虛無黨“能殺那混張忘八蛋的皇帝,能打救那一般受苦的兄弟姊妹,無一件不驚天動地”[15];有人直言“我神馳虛無黨,不禁心血躍躍,生氣勃勃,狂熱蒸蒸甚矣”[16];更有人以“俄羅斯的虛無黨就是完全以犧牲二字與專制的惡政府對抗”為例來說明“中國人的人格上還有一個很大的缺點就是缺乏犧牲的精神”[17]。這些對域外“虛無黨”的推崇,在很大程度上使時人逐漸關注“虛無”,成為西方虛無主義在中國出場的重要推力。
(二)現(xiàn)實生成力:社會輿論的懷疑氛圍逐漸聚攏
社會思潮的發(fā)展變化往往依托現(xiàn)實的輿論環(huán)境,虛無主義之所以能夠發(fā)軔于近代中國的思想場域,不僅在于西方虛無主義思想作為外部沖擊力的強勢傳入,更在于國內(nèi)自鴉片戰(zhàn)爭以來積累的懷疑氛圍逐漸升溫并聚攏成型,提供了虛無主義借以滲透、附著的可趁之機。
其一,從中西文化的比較視域中生成的虛無主義。自從遭遇西方列強以來,無論是“師夷長技以制夷”,還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亦或是在“器物”“制度”和“文化”等遞進層面的“以英美為師”,中國的革新運動無一不在西方的堅船利炮面前敗下陣來,一切嘗試現(xiàn)代化的努力似乎總是以破產(chǎn)宣告結束,這無疑使相當一部分人陷入迷茫,對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乃至建立在這種文化傳統(tǒng)之上的革新都抱有懷疑的眼光。同時,在學習西方的過程中,中國人對西方的了解日益深入,褪去朦朧面紗的西方世界似乎也不是想象中的理想圖景,梁啟超曾經(jīng)犀利地將當時西方的狀況稱為“愁著物質文明破產(chǎn),哀哀欲絕的喊救命”[18]。這也即是說,中國人的眼界開闊以后,西方思想文化、政治制度同樣不能完全取信于國人。由此而來,無論中西亦或是古今,中國的思想界似乎全部籠罩在懷疑、批判、質問等陰云之下,給虛無主義的擴散與流變提供了思想場域,于是乎,“舊文化既弱點暴露,而新文化又根柢淺薄,均不足以安頓身心,解決疑難,于是青年學子,遂遁入否定一切之虛無主義”[19]。
其二,從個人與社會的動態(tài)聯(lián)結中生成的虛無主義。在動蕩飄搖的近代中國,社會情勢紛亂萬狀,不僅思想上“形形色色,各樣主義,應有盡有”,現(xiàn)實中的政客更是令人暈頭轉向,“他們一時高興鼓動學生作政治運動,一時不高興又干涉起來;他們想起革命要從下層階級下手,然而又覺得農(nóng)工覺悟于自己政治地位不利……有些領袖們昨天如冰炭之不能相容,然而今天又握手言歡”,無怪乎時人感嘆整個社會都籠罩在失望與懷疑的情緒之中,“在這樣轉瞬萬變思想中,青年又怎能有一定意向呢”[20]。此外,“個人心理上的苦悶,新舊思想的對立所給他的彷徨,社會不合理所給他的悲憤,民族的憂患交迫所給他的威脅,這種種纏緊著他,使他不是走上悲觀頹廢的路,就是另趨極端。”[21]在個人與社會的種種混亂情形中,一種批判一切、懷疑一切的輿論氛圍悄然凝聚,而大部分人只能僅僅停留于懷疑階段且無法對現(xiàn)存問題作出確切的回答,虛無主義正好不失時機地在這些落差與空隙中潛滋暗長,最終的結果自然也就是“總總是想不出,尋不中,無意義,無目的,一切皆幻,一切皆空,于是有虛無主義”[22]。
(三)歷史根源力: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的“虛無”基因
在西方虛無主義思想作為一種異質文化的理論話語傳入中國之前,“虛無”基因在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已經(jīng)有跡可循,為虛無主義綿延至今并仍然頗具影響力提供了文化土壤。與其說近代歷史中虛無主義的興起是中國遭遇西方后被動接受的癥結,不如說是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虛無”基因在“我者”與“他者”文化沖突中的激活與變異。
其一,作為詮釋學“前結構”的“虛無”基因為中西虛無思潮的合流掃清了思想障礙。從思想的傳播機制來看,域外文化在轉移言說語境時必須要尋找新的話語契合點,虛無主義概莫能外。在當時的思想界,“各種思想如老莊的虛無主義,孔教的折衷主義,佛教的寂靜主義,都是勾結著西洋類似的學說在那里復活,都是在那里爭奪青年們的靈魂”[23],大凡在此時流傳甚廣的思潮無一不竭力與此前存在過的某一思潮的“遺跡”相靠攏,而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的“虛無”基因正是作為詮釋他者的存在,極大地促進了這種中西虛無思潮的文化“勾結”。與此同時,這種“虛無”基因不僅在質上與西方虛無主義思想有直接的勾連點,在量上更是超出世界各文明的平均水平。陳獨秀對此曾經(jīng)直接指出:“中國底思想界,可以說是世界虛無主義底集中地;因為印度只有佛教的空觀,沒有中國老子的無為思想和俄國的虛無主義;歐洲雖有俄國的虛無主義和德國的形而上的哲學,佛教的空觀和老子學說卻不甚發(fā)達;在中國這四種都完全了,而且在青年思想界,有日漸發(fā)達的趨勢。”[24]260簡言之,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的“虛無”基因為西方虛無主義思想的匯入提供了絕佳的“培養(yǎng)皿”和“催化劑”。
其二,“虛無”基因在各類社會思潮中的內(nèi)在顯現(xiàn)與貫通擴大了虛無主義在思想界的影響。以無政府主義為例,其在近代中國思想場域中的崛起也與傳統(tǒng)思想中的“虛無”基因密不可分,陳獨秀曾一針見血地指出:“近來青年中頗流行的無政府主義,并不完全是西洋的安那其,我始終認定是固有的老、莊主義復活,是中國式的無政府主義。”[24]376可見,“虛無”基因在近代社會思潮的映現(xiàn)并不是一對一的直射而是一對多的投影,虛無主義、無政府主義甚至民粹主義等社會思潮中都能找到“虛無”基因的作用。在共有“虛無”基因的基礎上,社會思想的嬗變極有可能推動其他思潮向虛無主義轉向,就會出現(xiàn)“不滿于無政府主義,更進而虛無主義而出家而發(fā)狂而自殺;意志薄弱不能自殺的,恐怕還要一轉而順世墮落”[24]376的情況。概言之,傳統(tǒng)思想中的“虛無”基因不僅貫穿虛無主義等多種社會思潮的基本內(nèi)核,而且在思想演進中極易卷起虛無主義的浪潮,促使無政府主義等共有“虛無”基因的社會思潮轉向虛無主義,形成其他社會思潮的“虛無化”取向。
(一)歷史眼光:批判歷史虛無主義
第一,用辯證邏輯來考察歷史現(xiàn)象。從虛無主義者采取以支流代替主流、以結果倒推原因等方式全盤否定中國歷史中的進步性因素并陷入對西方歷史盲目崇拜的表現(xiàn)形態(tài)來看,紛繁復雜的歷史現(xiàn)象常常被虛無主義有選擇性地截取、拼接與解讀,源遠流長的歷史不是被視為民族瑰寶反而被當做沉重包袱。從歷史唯物主義出發(fā),近代中國陷入衰落的歷史事實確實存在,但這不代表可以簡單抹去中國歷史中的正面性因素,完全歸咎于過去的“中國歷史擔責說”并不能正確解釋歷史。王平陵認為:“中華民族已有五千余年悠久的歷史,過去流傳的遺產(chǎn),實為開展民族新生命的至寶。”[25]李大釗也曾對此進行過形象的分析,他將過去的一段歷史比喻為“‘時在人生世界上建筑起來的一座高樓,里邊一層一層的陳列著我們?nèi)祟惱鄞鄠飨聛淼募艺鋰鴮殹保鎸@樣一座歷史高樓以及貯藏于其中的歷史珍寶,“我們登這過去的崇樓登的愈高,愈能把未來人生的光景及其道路,認識的愈清。無限的未來世界,只有在過去的崇樓頂上,才能看得清楚;無限的過去的崇樓,只有老成練達踏實奮進的健足,才能登得上去。”[26]566-567毋庸置疑,只有采用辯證的邏輯來考察歷史現(xiàn)象,才能對中國歷史以及其對近代的影響做出合理性的解釋,一味虛無中國歷史只能帶來思想上的割裂與混亂。
第二,用經(jīng)濟動因來剖析歷史規(guī)律。近代以來虛無主義的出現(xiàn)不能僅歸因于思想領域的變動,其歸根到底是這一時期經(jīng)濟關系的變動在思想領域的呈現(xiàn)。因而,應對虛無主義在歷史觀中的虛無,必須把握基于經(jīng)濟動因的歷史分析方法。李大釗主張歷史的唯物論者要跳出觀念的圈子,“經(jīng)濟的要件是歷史上惟一的物質的要件”[27]6,指明“一切的政策,一切的主義,都在物質上經(jīng)濟上有他的根源”[27]142。彭康也曾提到:“一切的政策都為當時社會的經(jīng)濟所規(guī)定,是必然的。”[28]相反,如果拋棄經(jīng)濟動因而陷入思想的循環(huán),難么就“無異乎‘豎蜻蜓之首足倒置的姿勢,必定弄得頭暈眼暗”[29]。李大釗等人依據(jù)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從正反雙方論證歷史規(guī)律中經(jīng)濟動因的根本作用,主張以此求得歷史的原貌,為實現(xiàn)對虛無主義的辨別與超越提供了方法論意義上的理論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