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樺
徐樺 武漢音樂學院聲樂系副教授,碩士生導師
三棒鼓又名土家花鼓,是集民間說唱與雜耍絕技于一體、極富民族特色和藝術感染力的民間曲藝藝術。唐宋時稱為“三杖鼓”,元代亦有“花棒鼓”的記載,明代以來,始稱“三棒鼓”。據《中國民間藝術大辭典》《湖北省文藝志》等文獻記載:三棒鼓自明代傳于湖北省內,先在天門、沔陽一帶盛行,清代與鳳陽花鼓合流,流傳于湖北恩施土家族地區以及湘西、渝東南、黔東北等邊界地區,與當地的山歌、小調等音調相結合,逐步形成了具有地方民族特色的三棒鼓曲藝藝術。①當今,“三棒鼓”在鄂西南山區的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來鳳縣流行最盛,因而被人們稱為“來鳳三棒鼓”,來鳳也被稱為“三棒鼓之鄉”。
筆者通過查閱文獻發現,對于“來鳳三棒鼓”的研究,以往大多是從音樂學理論的角度考察其歷史源流及美學特點②;或從名稱與種類、表演及形態、來源與功能③、藝術特點④、傳播特征⑤、文化身份認同與變遷⑥等方面進行研究分析。關于“來鳳三棒鼓”富有民族地域特色的演唱藝術研究鮮有人涉及。本文借助相關曲譜⑦、資料⑧及有代表性的三棒鼓藝人的原始錄音⑨,通過分析方言語境下“來鳳三棒鼓”的唱詞特點及音腔⑩變化,探析其在演唱中發聲器官的運動細節變化所呈現的不同聲音效果,以期歸納出“來鳳三棒鼓”獨具特色的演唱特征。
“來鳳三棒鼓”流傳下來的傳統唱本有三百多個,群眾即興演唱的詞段則不勝枚舉。演唱內容因時因事而定,諸如神話傳說、歷史故事、勸世說文、公案武俠和贊揚革命、歌頌英模以及宣傳黨的方針政策等?。“來鳳三棒鼓”作為來鳳及周邊地區群眾喜聞樂見曲藝形式,唱詞自然使用來鳳當地的方言來演唱,形成了與普通話迥異的語言特色。
1.唱詞的口語化特點
唱詞中口語化的表達方式,使“來鳳三棒鼓”的聲腔更富有韻味兒,讓人倍感質樸親切。例如在《木蘭詩》唱詞中出現的“么子”,其意為“什么”;“攏了”,其意為“到了”。其他唱本的唱詞中也有“下蠻”,其意為“勉強”;“不發熱”,其意為“不喜歡”等等。方言的口語化使唱詞內容更貼近土家人的生活,更準確細膩地表達出土家人的情感。在傳統唱本的唱詞中,口語化的運用非常普遍,相比而言,現代唱本的唱詞由于受普通話的影響,盡管仍是使用方言演唱,但口語化的使用頻次相對減少。
2.唱詞的韻律特點
“來鳳三棒鼓”唱詞都力求押韻,以來鳳及周邊地區土家族方言發音為基礎。一般四句均押韻,也有中間一句不押韻的,每板唱完后可換韻。韻腳有寒山韻、稀奇韻、生長韻、梭羅韻、諸如韻、知詞韻、非為韻、抓馬韻、東風韻、游求韻、黑白韻、汪洋韻、開懷韻、豪陶韻、姑呼韻、二爾韻。可唱七字韻,也可唱五字韻,三字韻,多唱五五七五韻。在當地流傳有“如果唱韻腳,沒有多的說,各種韻上莫扯伙,出門不得潑;韻腳不會分,硬要學才行,口出唱個翹翹韻,那才丑死人”,民間藝人在學習三棒鼓的過程中,很重視方言韻腳的熟悉掌握和靈活運用,不管是演唱固定唱本還是即興編詞,藝人們都會遵循以上的韻腳規律,這也是評價三棒鼓藝人演唱水平高下的一個很重要的標準。
民族音樂Ethnic Music
筆者在對“來鳳三棒鼓”民間藝人演唱的錄音資料進行比較研究的過程中,發現其演唱中對唱字的處理有著豐富的變化。以下試圖運用沈洽先生在《音腔論》中提出的音腔概念,分析歸納“來鳳三棒鼓”在音高、力度、音色等方面的音腔特點。在演唱實踐中,民間藝人在遵循音腔基本規律的前提下,多會根據個人的審美偏好、演唱個性來變化運用這些音腔特點,豐富了“來鳳三棒鼓”演唱的藝術感染力。
“一個字可能有的聲調變化,則促成了一個音腔在音過程中音高的大幅度變化”?。來鳳方言的字調大體為,陰平是高平調(55),有時略帶升勢;陽平是低平調(11),有時尾音略升為(12);上聲是高降調(53),有時起點稍低如(43);去聲是高聲調(35),有時讀的加重,起點降成(325)。但在會話時卻不太分陰陽上去,并且沒有入聲字。?演唱中方言字調直接影響著“來鳳三棒鼓”的音腔音高變化(見譜例1)。
從上譜例1可以看出,這一句唱詞中音腔的音高變化和來鳳話的調值走向基本相同。最后的“軍”字,其調值和旋律走向本來不一致,但在演唱實踐中,“來鳳三棒鼓”的民間藝人在句尾唱字對應的音腔普遍處理成下趨的方式,音腔的音高變化與調值也就得以趨于一致。
三棒鼓曲目中也會有旋律與調值不相同的情況,演唱者在實踐中是通過音腔的音高變化來給予調整,使其演唱中不出現倒字現象。例如《贊紅軍》第二段的第二句唱詞(見譜例 2)。
譜例2中,唱字“住”字的調值在來鳳方言中應標為(35),對應的旋律音是mi,“來鳳三棒鼓”藝人李逢貴在演唱中通過喉部肌肉顫動的演唱方法,使音腔產生音高變化,旋律與方言調值得以一致。這種顫動多運用于句中的某個音腔內,句首和句尾很少見。演唱時聲音波動很小,像細微波紋一樣起伏,是倚靠喉部肌肉群有節律、快頻率、小幅度地延長顫動。另外“南”字同“住”一樣也是通過音腔的音高變化,使旋律與調值一致。“湖”字的調值在來鳳方言中應為(12),演唱時通過re到mi的音腔上趨變化,旋律與調值達到一致。在演唱方法上喉部肌肉群運動節律性不強,幅度大小遵從音高的變化,如藝人李逢貴在《唱雷鋒》《贊紅軍》的演唱中,李文清、朱明請、李海棠等在《三中全會及時雨》的演唱中都大量的使用這種音高上趨變化的音腔,演唱效果更加委婉動聽。
而“省”字調值在來鳳方言中(35)走向應是上行,但在“來鳳三棒鼓”藝人的演唱中,音高下趨變化的音腔用于句尾很普遍,有些藝人幾乎在每句句尾的字上,都以小三度或大二度下滑處理,所以“省”字在演唱中是運用音腔的音高下趨變化。
另外,一些三棒鼓藝人還會在演唱時對第四句句末字下滑后加喉阻音,喉阻音收音前喉部肌肉相對穩定,隨著氣息下探,軟腭逐漸下降與會厭靠攏摩擦形成喉阻音,起收音或句逗的作用。在來鳳縣臨時業余宣傳隊演唱的《全國人口普查好》中,有的藝人還在下滑音和喉阻音一氣呵成后再加唱一個襯字后才收音,這種處理方式對句尾音腔的變化有獨到的效果。
在“來鳳三棒鼓”的演唱中,一方面運用音腔的音高變化來調節旋律與調值的關系,另一方面是起擴展情緒、渲染情感的作用。很顯然,這些音腔音高幅度的變化不同,演唱技巧也不盡相同。
“在一個音腔的內部,力度和音色的變化有著獨特的和重要的表情作用……從其力度變化和音色變化的角度作出系統的規范,有著特殊的和重要的意義。”?對于音腔內力度的變化,全國不同地域、不同藝術種類之間有著各自不同的運用,譬如越劇中就有“喇叭腔”“橄攪腔”等稱謂。?“來鳳三棒鼓”在音腔力度的變化運用上也有其獨到之處。
(1)強勁的字頭爆發力
“來鳳三棒鼓”的表演形式氣氛熱烈,結合打擊樂器或拋刀舞棒,體現一種力與技的結合,折射出土家人粗獷、豪爽、彪悍的性格特點。高亢洪亮的嗓音是三棒鼓藝人必須具備的條件,演唱主要以口腔共鳴為主,真聲偏多。三棒鼓音樂與唱詞結合的特點是一字一拍,節奏感強,凡出現在節奏重拍上的音腔均具有強勁的字頭爆發力。這種爆發力是在字頭發音時,同時加大呼吸動力和字頭在口腔著力點上的阻力,在著力點上有力地持阻產生摩擦后,終以呼吸的動力大于口腔著力點上的阻力,形成一種富有爆發力的字頭。例如藝人樊玉章演唱的《彩樓招親》、張習之演唱的《梁山伯與祝英臺》中,都顯示出以上特點。
(2)利落的喉阻音收音
阻音最早是由陳幼韓先生在其專著《戲曲表演美學探索》一書中提出的,該書這樣描述:“戲曲用嗓技巧,是指在行腔或拖腔中的轉折點、著重點、收腔處,用口腔軟腭后部和喉頭阻擋氣流,產生出一個個摩擦音——我們可以把它叫做喉阻音。”?
在“來鳳三棒鼓”演唱中,喉阻音收音的運用是演唱者在字頭發音與字腹韻母延長后,氣息下插,喉頭按捺,通過聲帶的氣息阻力大于動力,在軟腭后部和會厭處產生摩擦后發音,除阻后聲音戛然而止,起到強收音的作用。喉阻音收音可產生斷音或斷句的藝術效果。喉阻音收音多出現在“來鳳三棒鼓”句末字上,有時一段唱詞后三句的句末字都用喉阻音收音,第四句的句末字是通過音腔的音高下趨后緊接喉阻音的演唱技巧。喉阻音在起到句逗作用的同時,還使每四句形成的樂段結構具有明顯的“起承轉合”的關系。“來鳳三棒鼓”藝人胡云洲、胡先煥等在《白蛇傳》的演唱中,句末字運用喉阻音收音的情況非常普遍。樊玉章演唱的《彩樓招親》中,則不僅句末字用喉阻音斷句,每段第四句句中亦頻繁使用喉阻音斷音,使力度得到加強,藝術效果獨特。
“在一個音腔內,字頭、字腹、字尾的語音變化過程最大程度上制約著這個音腔的音色變化”?。“來鳳三棒鼓”民間藝人在演唱實踐中通過一些演唱技巧,例如鼻音、沙音和變換襯字等方法的運用,達到音腔音色的豐富和變化。以下對音腔音色變化的幾種主要形式進行分析:
(1)鼻音音色特點的音腔
在來鳳方言中 y 與 a、e 拼,讀 ?,如“愛”讀 ?ai,“硬”讀 ?en,“眼”讀 ?an,“恩”讀 ?en;y 與 i拼有時讀 n,如“疑”讀ni,“嚴”讀nian;與ing和eng拼讀的多無后鼻音,如:“幸”讀為 xin,“生”讀為 shen;l普遍皆混讀為 n,如:“辣”讀 na,“鹿”“六”讀 nou,“藍”讀 nan,“李”“禮”讀ni。?
上述這些方言特點使得“來鳳三棒鼓”藝人在演唱中音腔多呈現明顯的鼻音特色,主要有以下兩種:
①鼻聲韻的提前歸入鼻腔
有鼻尾音n或ng的字,字腹元音發音時值短且不明顯,軟腭提早下降,致使鼻尾音提早發音且時值長,鼻尾音發音時氣息不從口腔流出,而從鼻腔流出,突出強調鼻腔共鳴的聲音色彩。由于“來鳳三棒鼓”受來鳳方言的影響,多為前鼻歸韻,鼻尾音提前入鼻且在鼻腔的位置偏低、靠前,鼻通道不是全開,共鳴時值長,前鼻音色彩濃。在演唱中提前歸入鼻腔的現象,與旋律、節奏并無直接關聯,而是隨唱詞中有鼻尾音的字產生的。同時,藝人們還能自如地與口腔共鳴交替轉換運用,形成獨特的地域性鼻韻化音腔風格。
②元音的鼻韻化處理
元音的鼻韻化也是“來鳳三棒鼓”的一種音腔音色變化。由于方言特點的關系,字頭發音帶有鼻音特色,字腹元音在開始延長前就受到軟腭下降的影響,使得元音偏離單純而略帶鼻音色彩,出現元音的鼻韻化現象。另外一種現象是,字頭不帶鼻音,字腹元音開始延長時沒有鼻韻化,只是在元音延長下趨時,軟腭下降,聲音略入鼻腔,氣息從口腔和鼻腔同時流出,使得元音略微帶上鼻音色彩。從已掌握的錄音資料來看,這種元音的鼻韻化現象在“來鳳三棒鼓”藝人的演唱中十分普遍。
(2)沙音音色特點的音腔
“來鳳三棒鼓”沙音的演唱技巧一種是演唱者通過擠壓喉部肌肉,配合恰當的運氣,創造出富有藝術感染力的沙啞音色效果,形成了獨特的音腔音色變化。
在來鳳當地,流行著一種叫“斬言子”?的獨特演唱形式,由兩組或是兩個主唱藝人同臺演唱,有點像對唱山歌的形式,相互叫板,打情逗趣,其內容詼諧、雅俗、幽默,往往一唱就是好幾個小時。長時間的演唱使得有些藝人的嗓音逐漸有些沙啞,久而久之就形成了另一種沙音音色特點的音腔,亦受到當地人的喜愛。一些三棒鼓藝人還專門模仿和運用這種沙音來潤飾部分歌腔,潤色某些唱字,形成了某些音腔的音色變化。
(3)襯字變換形成的音腔音色變化
“來鳳三棒鼓”藝人在演唱中大量使用襯字,尤以句尾較多。例如藝人張習之演唱的傳統唱本《梁山伯與祝英臺》中,運用“啊”“呀”“耶”“哪”“羅”“嘞”“歐”“哇”等襯字,幾乎每句句尾都有,且不盡相同;樊玉章演唱的《彩樓招親》則在句首使用“哦就”的襯字起腔;胡云洲、胡先煥演唱的《白蛇傳》,在句中和句尾運用襯字較多,具有很強的即興性。由于襯字元音色彩的不同,襯字的變換使得音腔的音色變化豐富。另外,藝人們在演唱實踐中,還在處理某些襯字的音色變化的同時,結合音腔的音高上趨或下趨,形成具有音高變化的音色變化,使得音腔音色更加豐富,情感的抒發更加淋漓盡致,風格特征更加突出。
在當今諸多民間藝術種類面臨消亡的情況下,“來鳳三棒鼓”依然活躍在土家族的風俗活動中,并為廣大民眾喜聞樂見,顯示了旺盛的藝術生命力。在政府文化部門的引導下,三棒鼓藝人為當地宣傳黨和政府的政策方針、為農村的精神文明建設、為構建和諧社會和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貢獻著藝術才能。優秀的藝術源于傳統,根植民間,我們研究土家族“來鳳三棒鼓”這一原生態藝術的規律和特點,正是為了給當今的中國聲樂演唱與教學提供有益的借鑒,使中國聲樂藝術在新的時代更加發揚光大。
① 轉引自王蘭馨(曾任來鳳縣文化館館長)《土家花鼓》,湖北省群眾藝術館舉辦的“湖北省群眾文化論文”,獲獎論文。
②田璨《土家族三棒鼓產生的源流及美學特征》,《文學教育》2008年第3期。
③齊柏平《鄂西土家族三棒鼓的考察研究》,《音樂研究》2002年第3期。
④熊曉輝《土家族“三棒鼓”的藝術特征》,《重慶三峽學院學報》2013年第2期。
⑤路敏《土家族曲藝類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播特征研究》,華中師范大學,http://www.ccnu.edu.cn/
⑥向婷《跨族群語境下土家族三棒鼓音樂文化身份認同與變遷》,《貴州大學學報》2018年第5期。
⑦《中國曲藝音樂集成·湖北卷》編輯委員會《中國曲藝音樂集成·湖北卷》,新華出版社1992年。
⑧向代元(曾任來鳳縣文化館館長)《三棒鼓傳承與發展》,個人資料。
⑨王蘭馨(曾任來鳳縣文化館館長)提供的他在1983年前后采風整理的來鳳縣三棒鼓知名藝人的演唱錄音資料。
⑩沈洽《音腔論》,《中央音樂學院學報》1982年第4期,第14頁,“廣義來說,凡帶腔的音,都可稱為音腔,所謂腔,指的是音的過程中有意運用的,與特定的音樂表現意圖相聯系的音成分(音高、力度、音色)的某種變化。所以,音腔是一種包含有某種音高、力度、音色變化成分的音過程的特定樣式”。
? 王蘭馨《土家花鼓》,“湖北省群眾文化論文”獲獎論文,2003年。
? 沈洽《音腔論》,《中央音樂學院學報》1982年第4期,第20頁。
?趙元任、丁聲樹、楊時逢等《湖北方言調查報告》(第一冊),商務印書館1948年版,第456頁。
?? 同⑩,第 17 頁。
?周大風《越劇唱法研究》,上海文藝出版社1960年版。
? 許講真《漢族民歌潤腔概論》,人民音樂出版社2009年版,第108頁。
? 同?,第 470 頁。
? 向代元(曾任來鳳縣文化館館長),《三棒鼓傳承與發展》第75頁,個人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