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冰
他中途去餐車吃飯,從那個女人的對面路過,但她恰巧側轉身體,去看窗外,所以他最后只看見了她右邊的臉頰。吃飯的時候他想,一個人怎么可能這么漂亮又這么暗淡無光?
他不記得那天他點了什么主菜,反正不是魚香肉絲就是宮保雞丁,那是他最偏愛的兩道菜了。他大口吞咽,急著吃完,那副吃相要是被他母親看見,肯定又要啰嗦,會給他舉出很多因急性胰腺炎發作導致死亡的例子。他意識到了自己不可告人的心情,有點好笑,想吃得慢一點、從容一點,但最后還是很快就結束了午餐。他往回走,一面走一面用紙巾飛快地擦嘴。快要走到那節車廂時他放慢了速度,從后面往前,一排一排地看,在10F的座位上又一次看到了那個女人;她仍然側臉向外,姿勢跟他之前看到的完全一樣。這次他注意到她穿了一件銀灰色的羽絨服,領子高高豎起,頭發藏在里面,看不出長短。越過她的座位時,他忍住了沒回頭,他覺得那樣就未免有些放肆了,于是目視前方,徑直穿過兩節車廂,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接下來的三個小時,他玩手機、打盹、上衛生間、和旁邊座位上一個回家奔喪的年輕人閑聊,盡力不讓自己去想那個女人。有那么兩三次,他成功地抑制住了想要再去餐車吃一頓飯的沖動。
那是一列從貴陽開往武漢的高鐵。當時他剛在廣西師大出版社出版了一本書,武漢物外書店邀請他去參加一個分享會。他和那本書的責編趙金以及負責營銷的黎金飛約好,先各自坐高鐵去武漢,在車站匯合,然后再一起去預訂的酒店。之前他從未坐過高鐵,只是聽說過許多相關的傳聞,比如一枚硬幣立在桌面上可以紋絲不動之類。剛上車時他的確有些新鮮感,因為他發現比他從小到大坐過的任何火車都要整潔、舒適和時尚;但列車開動之后,他發現從視覺上說,列車行駛的速度遠比他想象的慢,當然,他知道那并不是真的慢,而是窗外那些大型參照物,比如工廠、樓舍等等,都距離遙遠的緣故。他聽說那是為了避開輻射有意設計的。
按照黎金飛最早的設想,分享會將由他們兩個分別坐在一張圓桌的兩側,以一種對話的方式進行;但不久黎金飛又改變了主意,覺得零碎的問題會限制他對作品的完整闡釋,還是他一個人從頭講到尾更好。那是一本有關博爾赫斯的學術隨筆,書名叫《穿過博爾赫斯的陰影》,內容包括十三篇解讀博爾赫斯小說的隨筆作品和四篇他用博爾赫斯的方式創作的小說。他花了十五年時間斷斷續續把它們寫出來,自己并不完全滿意,但感覺已經無話可說,于是交給了出版社出版,算是做個了結。書出版后,已經先在貴陽達德書店舉辦過一次分享會,整個過程除了結束前和書友們有半小時互動,其余時間都由他一人講述,等于有了一次預先排演,所以黎金飛最后的決定對他來說其實更簡單,他想都沒想就同意了。
分享會總的來說果然進行得十分順利。他先是介紹了博爾赫斯的生平,提到博爾赫斯英雄輩出的祖先、悲慘的眼盲以及平生唯一的一次性經驗,接著他把博爾赫斯最具代表性的小說都歷數了一遍,強調了其虛幻的內容與作者悲慘的身世之間的關系;最后,為了指出大師身上也難免出現瑕疵,他特別列舉了一個平時并不常被研究者們提到的例子,那就是小說《埃瑪·宗茲》。但他剛復述完故事梗概,黎金飛就過來和他耳語,說他的講座已經超時,必須馬上結束,因為下一場分享會的嘉賓和書友們都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他順著黎金飛的手指看過去,果然發現門邊聚集著一大群默不作聲的人,他對他們做了個抱歉的表情,匆匆結束他的講座。他隱隱有些不快。這之前,在提到博爾赫斯唯一的一次性經驗時,臺階上的聽眾席中間傳來輕微的笑聲,顯然有人把他的話當成了輕佻的噱頭,于是他向笑聲傳來的方位瞪了一眼,笑聲戛然而止——就在那一瞬間,他腦子里掠過高鐵上那個女人的側面,與此同時,他的肚腹開始隱隱作痛,而且似乎越來越明顯,好在疼痛并沒有強烈到影響他說話。分享會結束之后,他又陷入一連串的后續環節之中:接受當地一家汽車電臺的采訪,為一些購買隨筆集的讀者簽名,等等。中途時他還和兩個曾在貴陽實習過的大學生聊了幾分鐘貴陽的小吃,比如豆腐果、腸旺面和素粉什么的。整個過程,他的肚子一直在痛,只是并沒有加劇,始終保持在一種可以忍受的范圍內,直等到所有事情終于完結,他和趙金還有黎金飛來到物外書店的餐廳開始喝一杯檸檬水,疼痛才一下釋放出來,幾秒鐘就傳遍了全身。最先疼痛的那個部位如今躲在身體深處的某個地方,螺絲一樣緊絞,似乎還在向更深的部位挖掘。他臉色煞白,借故離開書店,獨自來到大門外一個垃圾桶的旁邊蹲下來,佯裝抽煙,靜靜地等待疼痛過去。
回到貴陽之后,有那么一兩個星期的時間,他不得不反復向不同的朋友描述那次分享會:物外書店號稱“武漢最美書店”、規模接近一萬平米、精致的裝飾,以及它和臺灣誠品書店的淵源。但他對任何人都只字未提高鐵上的那個女人,他沒什么好說,因為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他有的只是一些無以言表的感覺。
他著重描述的是那陣突如其來的疼痛。好在我控制得很好,他說,從頭到尾都沒有人發現。但他父親一點也不奇怪,說那實際上還是因為緊張,只是你自己不知道罷了。他反駁說,如果他真的緊張,就不可能那么順利地完成整個分享會了。說到這里,他還特別提到分享會上他開的幾個玩笑以及書友們歡快的回應。他最終說服了父親。那就不知道什么原因了。父親說。是啊,他說,真是咄咄怪事。
但在私底下,他卻固執地相信那陣疼痛與高鐵上的女人有關,與他看到那個女人時的一瞥有關。什么原因他說不清楚。可能我哪里被刺痛了。他想。然后又覺得刺痛這個詞嚴重了些,于是換成了觸動。可能我哪里被觸動了。
半年之后,他幾乎忘掉了那次短暫的武漢之行,只有在想起高鐵上那個女人時,他才會把武漢和物外書店順帶聯想起來。又過了一年,他發現其實就連那個女人本身,他的記憶也在開始隱退,就像年深日久的筆跡從底部浮上紙面,然后洇開。
六月的一個下午,五點半,他從供職的雜志社下班出門,站在中華北路老出版大樓的小廣場前揮手打的,準備去一個叫“一鳶”的話劇社。劇社當時正在排練一部由他改編自博爾赫斯小說的舞臺劇,劇名與小說同名,就是他在武漢分享會上提到過的《埃瑪·宗茲》。
“一鳶”是貴陽目前唯一的一家實驗劇社,完全民營,已經成立五年,每年都會自籌資金演出兩部新戲和重演兩部舊戲。劇社創始人馬玲是貴大藝術學院戲劇系的老師,也是劇社的專職導演;劇社其他成員都是馬玲在戲劇系的歷屆學生,畢業后因為種種原因,大都已經沒有再從事表演專業,但“一鳶”成立后,馬玲又把他們從四面八方征召回來,平時各自謀生,有戲要演這才又聚在一起。馬玲的丈夫吳勇是他多年的老朋友,他們年輕時經常會和另外幾個朋友聚在一起喝啤酒聽搖滾樂,都對“U2”和“恐怖海峽”著迷不已。兩年前,也就是他去武漢前不久,劇社曾排演過他的一個劇本《技術問題》,雙方合作很愉快。那次從武漢回來后,他送了一本《穿過博爾赫斯的陰影》給馬玲,馬玲說她多年來一直想執導一部描寫女性心理的、具有極端情緒和強大沖擊力的作品,看了武漢分享會的現場直播之后,對他在現場提到的《埃瑪·宗茲》非常感興趣,找了小說來看,一看就喜歡得不得了,讀了不到一半就已經決定把它改編成話劇。它太合適我的想法了,她說,你想想,一個十九歲的小姑娘,沒有勇氣面對殺父仇人,只好假裝妓女去接客……從表面上看,她是個妓女,但從心理上說,她認為自己是被強奸了,她有意讓自己被強奸,好激發出最大的憤怒去報殺父之仇,這種心理太復雜太有意思了,對我,對演員,都是一次考驗。她希望他能把這篇小說改編成劇本。
對馬玲的這個想法,他并不認同,不過他很高興有個機會把他在武漢沒有說完的話說出來。他一直覺得《埃瑪·宗茲》是博爾赫斯小說中寫得比較糟糕的一篇,許多情節設置都令人難以信服,比如馬玲最激賞的,也就是艾瑪·宗茲去槍殺仇人之前先冒充妓女接客的情節,他就認為不可理解。難道殺父之仇的憤恨還不夠飽滿和強烈,還需要再多那個冒充妓女的環節嗎?另外,小說里,女主角是趁仇人給她倒水之機,偷出仇人放在抽屜里的手槍殺死了仇人的,這是小說里最大的敗筆,因為這一系列過程(她請求喝水、仇人轉身去倒水、她趁機打開抽屜、抽屜里一如既往地放著一把槍),只要出現哪怕一丁點偶然情況(仇人不肯去倒水、她拉開抽屜時弄出聲響驚動了仇人、手槍那天碰巧不在抽屜里、手槍在抽屜里,但沒有上子彈,等等),就足以毀掉整個計劃,而且導致的結果女主角根本不可能承受。試想,一個像埃瑪尼·宗茲這樣處心積慮的復仇者,會把性命攸關的計劃建立在一系列偶然之上嗎?
他建議不如改編博爾赫斯《惡棍列傳》中那些極富戲劇性的作品,比如《心狠手辣的解放者莫雷爾》《難以置信的冒名者湯姆·卡斯特羅》,或者《女海盜金寡婦》……還把其中的幾篇的故事大致說了一遍。但馬玲堅持要改編《埃瑪·宗茲》。她說她好不容易才找到這樣一篇各方面都能滿足她想法的作品,不能遇到一點麻煩就放棄。關鍵是我看了這篇小說后有沖動,她說,非它不可。你覺得不合理的地方你可以把它改合理。
他拗不過她,只得假裝同意,他知道劇社當年還有兩部已經確定要演的新戲正在籌備,一部是原創的《花·魚》,一部是曹禺的《原野》,加上按照劇社的慣例,中間還要重演一部舊戲《射背碑》,真要把排演《埃瑪·宗茲》的事提上日程,至少已經是來年的事。何況,《原野》中的金子一角,在他看來,完全可以滿足馬玲的愿望,導完《原野》,她也許不會再對《埃瑪·宗茲》有現在那么大的熱情。
但他猜錯了。《射背碑》重演了兩場,第二場演完,馬玲把他作為與劇社長期合作的編劇之一請上了臺,事前完全沒有和他商量就突然向觀眾們宣布,“一鳶”在新一年的第一部戲,將是由他改編自偉大的博爾赫斯的《埃瑪·宗茲》;她還強調,這是劇社第一次演出一部外國題材的戲劇,她希望能給“一鳶”的粉絲們帶來驚喜。
他對此完全沒有思想準備,但馬玲既然當眾宣布,那就是把他逼到了墻角,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任何回旋余地,所以只得放下手上別的事情,立即開始寫劇本。他按照他的想法修改了原著中那些不合理的地方,又經過兩個多月反復爭論和修改,劇本《埃瑪·宗茲》的故事最后變成了這樣:十九歲的埃瑪·宗茲得到父親的死訊,知道真兇是工廠老板艾倫·洛文泰爾,于是決心為父報仇。她到魚龍混雜的碼頭買了一把手槍,準備尋機殺死洛文泰爾,但她怎么也做不到朝一個活生生的人開槍(即使那是殺父仇人);她整日在工廠門口徘徊,幾次目睹洛文泰爾進出辦公室,卻始終無法下手。她痛恨洛文泰爾的同時也開始痛恨自己。某個晚上,她到碼頭的酒吧喝酒,被一個瑞典水手誤以為是妓女,強奸了她,之后,她發現憤怒和屈辱讓她產生了巨大的勇氣(原文:“經過那一場窮兇極惡的凌辱之后,她非殺死洛文泰爾不可”),她利用了這次稍縱即逝的心理變化,打電話給洛文泰爾,說她有一些關于工人罷工的秘密訊息要告訴他。洛文泰爾同意見她。她來到洛文泰爾家里,掏槍打死了他,然后撕碎自己的衣裙,打電話報警,說工廠老板借口向她了解罷工的事,試圖強奸她,被她失手開槍打死。
在他完成劇本初稿不久,馬玲就已經決定,埃瑪·宗茲一角將由劇社最年輕的女演員李芯來扮演。馬玲選擇李芯的原由,不僅因為李芯的年紀和長相都非常合適扮演埃瑪·宗茲,最主要的是,她是馬玲唯一一個參加過美國華德福教育專業戲劇大師工作坊培訓的學生,馬玲非常看好她,認為她潛力巨大,希望她最終能成為劇社的專職女演員。但劇本剛開始排了不到十天,大家就發現有點排不下去了,問題恰好就出在李芯身上。
依據劇本提示,埃瑪·宗茲在被那個粗野的瑞典水手誤當成妓女施暴的過程中,她的心理變化是層次豐富且極其微妙的:開始她當然是本能的反抗,而這種反抗又導致了瑞典水手更激烈的施暴,但她突然意識到這個過程讓她產生了之前從未體驗過的憤怒,一種可以驅使她實施任何極端行為的憤怒(比如殺死洛文泰爾)——問題就出在這里——這個時候,面對瑞典水手,埃瑪·宗茲的反抗已經不再出于本能,而是出于策略(原文:“對他來說,埃瑪無非是個工具;對埃瑪來說,他也如此;只不過埃瑪是他泄欲的工具,他則是埃瑪報仇雪恨的手段”),所以她的反抗必須表現出某種內省的、猶豫的甚至若有所思的成分;但與此同時,反抗又必須是真實的,因為只有反抗是真實的,強奸才是真實的,由此導致的憤怒也才是真實的——而這一切,既不能表現得太隱晦,也不能表現得太顯明,難度遠遠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想。他們為此陸續設計了不下十種具體的表現方式,但李芯還是把握不住。在試演了無數次之后,她終于臨近崩潰,對著馬玲大喊大叫,任性地威脅說她不演了,她覺得根本沒有任何人能表現出這樣一種相互矛盾的心理來。
排練不得不暫時停頓下來。
那段時間,他每天下班后都會帶著一些模糊和零碎的想法去到劇社,和劇社的人一起吃盒飯,然后聚在演出大廳,把自己的想法提出來,供大家討論,也參與討論別人的一些模糊和零碎的想法。他輕微地焦慮,但并不特別上心,因為他覺得解決表演的問題,那是導演馬玲的事情,越俎代庖反而可能適得其反。
正是下班高峰期,路過的每一輛出租車上都擠滿了人,短時間內看樣子連拼客的可能性都沒有。他的嘴里又干又苦。每天這個時候他的嘴里都又干又苦。他想如果五分鐘之內再打不到車,他就要去旁邊的“閱讀時光”咖啡吧喝一杯加冰的檸檬水。他突然非常渴望那種冰涼和酸甜的口味。據他母親說,黃昏時分喜歡酸甜口味的人都是因為脾臟不好。
他掏出手機看看,六點差十分。一輛銀灰色的富康車從他面前滑過,停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一個沙啞的女聲從車里傳出來:“兄弟,走不走?”
他猶豫了那么幾秒鐘。通常情況下他是不打黑的的,黑的司機大多不熟道路,喊價通常又比正規出租高出三分之一,但他似乎沒什么選擇余地,只得拉開車門,一頭鉆了進去。水口寺,老化工原料廠。他說,看了開車的女人一眼。
喲,水口寺我知道,但化工原料廠我可不知道。
到了水口寺我再給你指路。他說,又看了她一眼。
車子拐進六廣門體育場,往右繞了個大圈子,重新又回到一環,然后朝著油榨街方向行馳。
車真多啊,貴陽的交通看樣子是離崩潰不遠了。他無話找話,目的是可以再看那個女人一眼。她比他幾年前第一次在高鐵上看到時胖了一些,也沒印象中那么漂亮,頭發染成一種像是玉米須的顏色,一半披著,一半挽成一個髻,潦草地堆在后腦。和印象中的形象相比,他覺得她唯一沒變的,就是那種說不清楚,但是籠罩全身的一種什么東西。
但她根本沒有聽他說話。她一手拿手機,一手握方向盤,始終和一群男男女女在微信群里用語音聊天。那顯然是一群跟她一樣的黑的司機,快活,又相當粗俗,聊天的內容在他聽來毫無意義,不過是相互之間曖昧的調侃打趣。偶爾有一兩個嚴肅的聲音冒出來,煞有介事地通報某個地段已經堵死,或者某個地段有警察正在查車……她非常投入,不時咯咯大笑,或者把手機的底部靠近嘴邊,說幾句湊趣的俏皮話。在一個路口,漫長的等待之后,紅燈閃爍,變成綠燈,她啟動車子,眼睛從手機屏上移開,瞟一眼窗外,又回到手機屏上。一輛電動摩托從他的一側飛快地插進來,左右晃動,最后狠狠地撞上了前面一輛轎車的尾部。她聽見聲響,頭都沒抬就踩下了剎車。車子往前一慫,穩穩停住,離前面已經側翻在地的摩托只有不到一米的距離。
兄弟,看我這技術。她得意地說。
開車的時候能不能不要玩微信?他忍不住呵斥了一聲,口氣激烈得出乎他的意料。話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趕緊自言自語地解釋一句,這太危險了……
他以為那個女人會因此不快,但她沒有,而是笑嘻嘻地連連點頭。好吧,聽你的,不玩了。她說,其實不用擔心的,兄弟,我的技術好得很,老司機了。
那之后她果真沒有再摸手機。下一個路口等待紅燈時,她從左邊的車門下面取出一副白手套,在他驚詫的注視下,很認真地一只一只套到手上。那副手套白得耀眼,像是把她身上那種暗淡的東西都沖淡了幾分。她的舉動讓他心生愧疚。干這行很無聊吧,他說,和朋友聊聊天倒是個解悶的好辦法。
我聊微信倒不是為了解悶。她說,主要是為了隨時掌握情況。上星期三就是因為沒上微信,打脫了一個交警查車的消息,結果被逮住,罰了五千元。
那天為什么沒上微信?
群里冒出個原本不認識的人,天天盯著我胡言亂語,惡心透了。
男的?
她看了他一眼。廢話。
又遇到一個紅燈。他終于沒忍住。
大前年,他說,十一月底,冬天,你是不是去過一趟武漢,坐的高鐵?
她看了他一眼。沒啊……
不可能。他說,好像……他算了一下從餐車回到自己座位時一共經過了幾節車廂。六號車廂的10F……
沒有,我從來沒去過武漢……
目的地到了,她果然向他要了比正規出租多出一半的錢。他沒有搭腔,心里隱隱焦慮,他知道付錢下車之后,他幾乎沒有再見到她的可能。四百萬人口吶,他想,茫茫人海……
她誤解了他的意思,以為嫌她要價高了,于是解釋說,這么遠,又這么堵,好多紅燈……
能不能微信付款?他問。
當然可以。她像是松了口氣。
他掏出手機掃她的二維碼,付了錢。她盯著手機等錢到賬,同時用抱歉的口氣說,你別看我現在這個樣子,我幾年前開的車,說出來嚇死你,不過都不說了,說了傷心。
留一個你的電話吧。他說,以后有急事我就請你送我。
好啊。她說,不過也得看當時我在哪里,遠了也沒辦法。
她報了手機號,他仔細核對兩遍,這才開門下車。
他沒忙著去劇社,而是站在路邊,打開剛才掃的二維碼,看到收款人姓名那一欄寫著“張瓊”兩個字。他用她的手機號加了她,備注說“就是剛才打車的那個人”。不過兩秒鐘,她就驗證同意了。他發了條消息:這么快?同時加了兩個表示驚訝的表情。對方立即發回兩個齜牙的表情。他繼續發消息:我一下車,你肯定馬上脫下白手套,開始玩手機。對方這次回了兩個字:那是。開車的時候最好還是不要玩手機,很危險。他勸告道。沒事,我有把握的。她又回過來,不過還是謝謝兄弟提醒……
他還想再說幾句,但覺得再說就無聊了,于是沒有繼續。
那天晚上的討論跟之前幾天一樣,沒有任何進展,大家沉悶地散坐在演出大廳的地毯上,抽煙、喝茶、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他恍恍惚惚,不斷想起從高鐵窗口看出去,那輕盈的、夢幻般的速度讓田野突兀地展開又傾倒般地收縮,每一個剎那都朝著左后方逝去……但他記得很清楚,他當時的位子是背對著列車行駛的方向,景物不應該退向左后方,于是他很快醒悟過來,那其實不是他的視角,而是高鐵上那個女人的視角,是那個叫張瓊的女人側身坐在窗前時看到的景象……
扮演瑞典水手的演員高宏明(西南工具廠一個貨車司機,馬玲最老的學生,年紀比馬玲還大三歲),在毯子上走來走去,突然把手臂上印著一只褐色大錨的假刺青刷地揭了下來,發出刺耳的一聲響,就像他揭下的是自己的一層皮。他一面朝大門走去,一面很不高興地嘀咕:我每天都以為要演,每天都以為要演……要不等你們商量好了再叫我吧,我還得回家招呼孩子做作業呢。而李芯坐在地毯上,聽著對面的馬玲說戲。她顯然已經對演出失去了信心,這時垂著頭,眼神游離,似乎根本沒有在聽馬玲說話。
他掏出手機,在微信里給那個叫張瓊的女人發了條消息:能不能到剛才我下車的地方接我一趟?我付你兩趟的錢。他順便看了下時間,已經是晚上九點半。
微信很快就回復過來:對不起,我住得遠,今天不想再出來了。不好意思啊兄弟。
馬玲給他打電話,說照目前這種情形,戲可能就排不下去了,她只有兩種選擇,要么修改劇本情節,要么換掉李芯;她個人意見是修改劇本,因為如果連李芯這樣一個專業演員都搞不掂,她也不知該到哪里去找更合適的了。
我們總不能因為一點挫折就換人吧,她說,這對一個年輕演員來說太殘忍了,甚至可能從此毀了她的專業信心。
他暗自埋怨馬玲當初不聽他的建議,但也知道相比之下,修改劇本更現實些;他不想李芯以后恨他,何況換一個演員,整出戲就得從頭來過,而且新換的演員未必一定就比李芯強。
接下來的十多天(周末除外),他白天躲在辦公室改劇本,下午仍舊到劇社去和大家吃晚飯,然后一起討論。他先后設計出兩個方案,一個是埃瑪·宗茲發現自己始終沒有勇氣開槍殺死洛文泰爾,于是主動引誘洛文泰爾和她發生關系,然后再撕爛自己的衣裙,開槍殺死洛文泰爾,最后再報警指控后者強暴了她;第二個是埃瑪·宗茲被水手強暴時什么也沒想,只是單純地表現出本能的反抗,之后(當強暴完成),她一面哭喊咒罵,一面掏出手槍向水手胡亂射擊,水手倉皇而逃,一面逃一面說,您居然開槍打我,看樣子您是真生氣了,生氣的女人真是什么也干得出來。水手的話提醒了她(讓她知道自己此時此刻正處于一種什么都干得出來的狀態),于是她來到洛文泰爾的辦公室,殺死了他……
這兩個方案的確大大降低了埃瑪的表演難度,但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認,這樣一來,整個故事中最富戲劇性的部分也就跟著喪失了,變得非常平庸和老套。馬玲毫不猶豫地否掉了它們。排練于是又回到了之前那種停滯不前的狀態。他開始覺得厭倦,考慮是不是建議馬玲另找一個編劇,或者干脆下個決心,換掉李芯。
這期間,每天下班之前一小時,他會先給張瓊發一條微信,問她有沒有空過來接他,而每次從劇社出來,他也會提前一小時,問她有沒有時間過來送他。在他的印象里,張瓊真過來接送他的時候其實不多,有時候即便事先答應了,臨到事頭又可能會有變化,比如她的車被堵死在某條路上,估計一時半會動不了;或者她的車突然被誰刮擦了,正扯皮。這種時候,她總是先說完來不了的原因,然后加一句,對不起啊兄弟。他很不喜歡她這種聽上去相當市井和江湖的口吻,他甚至覺得,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他抑制不住地呵斥她,似乎也跟這種口吻有關。但他們根本不熟悉(也似乎怎么也熟悉不起來),他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指責她或者勸說她。其實每次只要坐上她的車,他總是不斷提起各種話頭,試圖讓她把話題引向她自己,但她心不在焉,對他的搭訕敷衍了事。大部分時間里,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個掛在方向盤旁邊的手機上,只要遇上紅燈,她立即就會把手機從掛架上取下來,打開微信,聽群友們發送的各種語音信息,聽到俏皮話,仍舊自顧自地咯咯大笑——自從第一次他明確地表示過反對之后,她倒不再跟群里的人聊天了,這無疑是因為他坐在旁邊的原故。他意識得到這一點,但依然感到焦慮和不快,他覺得高鐵上那個原本模模糊糊的形象如今雖然活生生地挨著自己,感覺上卻還是那么遙遠和模糊,而那句幾乎每句話都會捎帶上的口頭禪更加深了那種間離感。他覺得她不應該是用這種口氣說話的人,
有天下午,她比答應到達的時間晚了二十分鐘,見面就給他道歉,說對不起啊兄弟,今天我換機油耽誤了點時間。他開始沒有吭聲,走到一半才說出來。你能不能不要每句話后面都加一個兄弟?
怎么了兄弟,她說,這話怎么了?
他一時不知該怎么解釋,因為要解釋就不得不提到高鐵上的那個女人。他又想起那個女人側身坐在窗前時看到的景象,突然覺得她其實并不是任它們毫無滯留地掠過,而更像是在與眼前的萬事萬物一一道別。
你真的沒去過武漢?他問。雖然她已經否認過一次,但他還是不得不再問一次。他費力地想要找到一些更確切更清晰的細節來證明她就是那個女人。
當時正是冬天,你穿了件銀灰色的羽絨衣,領子很高,這樣豎起來,加上頭發,你大半個臉都被遮住了。你一直側著身子看窗外……
這樣說的時候,他模仿那個女人的坐姿,把身子朝著她的方向側過來。他又一次看到了她右邊的臉頰,再次肯定眼前這個握著方向盤的女人就是高鐵上那個看著窗外的女人。她們都把同一張臉的同一個面向他呈現出來,而且一次比一次距離更近。
我沒有說錯吧?他看著她,難以想象在這種情況下她還要否認。
你已經是第二次問這事了。她說,你看到的那個人真的不是我,我真的沒去過武漢……你看,我這次就沒說兄弟對吧,你說我每句話后面都會加一個兄弟。
他的嘴里又出現了那種又干又苦的味道。他沒有理睬她,而是自顧自地說下去。他描述了高鐵上那個女人從頭發和衣領里翹出來的精致的鼻尖、石雕般一動不動的坐姿以及好像正與整個世界一一道別的神情;他急匆匆地吃飯,想要盡快再次看到她;鄰座的年輕人絮絮叨叨地說著他母親離奇的死亡,而他卻想著是不是再去餐車吃一頓飯;他還說到分享會上他突然想到那個女人,然后肚子開始陣陣劇痛……
你喜歡上她了兄弟?她說,你就看了她那么一眼就喜歡上她了?還喜歡得這樣耿耿于懷的。
有時候一眼就夠了。他說,我覺得我已經非常熟悉她了,熟悉得就像已經認識有一百年。
她似乎有點不安。你都在想些什么哦兄弟,她說,至于嗎?
他繼續自顧自地往下說。所以那天一上你的車,雖然你長胖了點,又染了頭發,我還是一眼就知道是你。你不承認也沒關系,也可能你真的不是她,但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覺得你就是她。
說完這句話,他覺得她承不承認真的變成了一件特別不重要的事情。
那個叫張瓊的女人在座位上局促地扭動了幾下,就像她被屁股底下一個細小但是堅硬的東西硌得非常難受。
那又怎么樣?她說,你想泡我?我可比你大呢。
誰想泡你啊?他覺得那個泡字太刺耳了。
她嬉笑起來。你不想泡我為什么天天叫我接你送你?還開那么高的價,貴陽市又不是只有我一個人開黑的。瞎子都看得出來你想干什么。我給你說兄弟,想泡我的人多了,全國各地的都有,重慶、昆明、長沙……也有武漢的,不騙你,不過我真的沒去過武漢。
為了避免在她是不是那個女人的問題上發生爭吵,他覺得他已經退讓一步,暫且假定她有可能不是那個女人了,但她把他看得跟別的男人一樣,卻讓他不能容忍,感到自己受到了輕微的侮辱。
又是兄弟又是泡,他說,你說話怎么像個天橋底下賣國庫券的婆娘……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會突然想到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形象。
這樣說的時候,他盡力克制著語氣免得過于嚴厲,但張瓊還是不高興了。見你的鬼……她嚷起來,又一下剎住口,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你是覺得高鐵上那個女人不會這樣說話是吧?問題是我不是她啊,已經給你說過很多遍了我不是她,你這話可說不到我頭上……聽不慣我說話麻煩你以后不要再喊我來接你!
他非常沮喪。他不知道她為什么不愿承認她就是高鐵上的那個女人。他不相信世界上還有那么相像的人,不只是外貌的相像,那不重要,重要的是骨子里的那種東西,那種從骨子里散發出來又籠罩全身的東西。他不相信那種東西也會相像,他堅信那種東西可能比人的指紋還要獨一無二。
那之后,直到車子停在他居住的那個小區入口,他們之間誰也沒再說過一句話。下車之前,為了向她傳達一種他自己也不明所以的態度,他第一次用現金付了費,仍舊是雙倍。
接下來一個多星期,他自己打的來去,沒再聯系她,不過他只打黑的,一次也沒有打過正規出租。平時他坐出租車,是不怎么跟司機聊天的,他天生不是個愛閑聊的人,但那段時間,他一上車就對黑的司機噓寒問暖,表現得十分健談。他和他們一起議論那些最日常的話題:孩子、房子、物價、交規、單行線……自從他聽一個黑的司機說到不久前發生的一起“群毆事件”(一方是正規出租車司機,一方是黑的司機,為爭奪客源大打出手)之后,和他們的交流就變得更為容易和熱烈。當然,也有天性冷漠或者那天心情不好的司機,壓根不搭他的腔,但即便遇上這樣的司機,他也不會放棄碰碰運氣的機會,他會先非常好奇地問那個司機:聽說貴陽的黑的是從二○○八年凝凍時的“綠絲帶”行動開始的?據說那一年因為凝凍路滑,公交車停運,有些私家車主出于助人為樂的初衷,發起了“綠絲帶”愛心活動,免費搭乘那些順路的上班族;自愿加入行動的私家車主們會在后視鏡上系一根綠絲帶,活動由此得名。有些得到幫助的人心懷感激,會主動拿一點費用給車主,漸漸由綠轉黑,發展成黑的行業。對這個說法,黑的司機們大都并不認同,他們認為黑的行業早在零八年之前很久,就已經在沿海經濟發達地區出現了……
但貴陽的黑的行業是不是由“綠絲帶”行動發展而來,對他來說無關緊要,那不過是個話頭,他真正想要知道的是另外的事。出租車司機一向都很團結,他說,其實你們黑的司機也很團結啊。他又一次提到那次群毆。是啊,黑的司機很得意,群里一發消息,四面八方立馬來了幾十部黑的,如果不是警察把路封死了,那次出租車們還要更慘。你們黑的司機都在群里吧?他問,我想打聽一個叫張瓊的黑的司機,女的,你知道不?他要打聽張瓊的理由聽上去非常充分:有一天晚上,他坐她的車,下車后手機落車上了,她還給了他。
幸好我的手機沒設密碼哦,他說,她打開手機撥了我一個朋友的電話……剛買的iphoneX,新嶄嶄的,差不多一萬塊呢。
但黑的司機們大都沒聽說過這個名字,他們說貴陽的黑的有差不多八萬輛,司機們各有各的群,群里聊得多,平時見得少,而且百分之九十九都不會用真名,微信名又稀奇古怪各式各樣,很難知道誰是誰。
但她的微信名就是真名啊。他說。
你怎么知道?黑的司機不屑地說,說不定只是看起來像真名呢。這種看起來像真名的微信名其實更假。
只有一個女司機對張瓊這個名字似乎有些印象。我入行入得晚,她說,如果不是我上班的那家儀表廠去年破產,沒別的辦法,我一個女的,說什么也不會愿意過這種擔驚受怕的日子。據她說,她剛入現在這個黑的微信群時,曾聽群里的人說過,群里原來有個女人,好像遇到過一些不好的事,所以微信名也取得怪,一長串,具體什么她記不清楚了,大約是誰誰誰悔恨過去或者后悔過去再或者害怕過去之類,那名字不是張瓊就是張什么瓊。據她說,那個女的長得有點漂亮,所以群里好多男人喜歡跟她啰嗦;她平時看上去也特別開朗隨和,但哪個男的要是真的挨她挨得近了,她說翻臉就翻臉,什么難聽的話都罵得出來。說到這里,女司機笑起來,說那個女人最經典的段子是有一次她的車限號,坐公交車,就是司機后面那排長椅子,一個男的可能看她長得好,硬要擠著她坐,她讓了幾次讓不開了,就站起來抓那個男人的頭撞旁邊的鐵桿子,還當著一車老老小小的人問他,說你老媽的×那么窄,你也要硬擠進去?
一個女的呢,女司機說,真罵得出口,我現在說給你聽都覺得不好意思。
群里人多了,總有幾個玩得好的。女司機說,玩得好的幾個有時候肯定就會約著打盤麻將,吃頓飯嘛,或者一起自駕游,我都跟著他們出去過兩次了,一次是小七孔,一次是大理——只要找的錢夠敷得走一天三頓,我們也要享受生活對不對?但他們說那女的從來喊不動,就沒聽過她跟誰一起玩過。
她以前遇到過什么不好的事?他問。
我哪知道。
她后來又為什么要退群呢?
我哪知道。我不是給你說我入行入得晚嗎?
他一陣茫然,感到事情好像變得越來越復雜。他無法想象張瓊不是高鐵上的那個女人,更不能想象女司機嘴里那個污言穢語的女人也是高鐵上的那個女人。
周三早上,他接到吳勇電話,讓他下班后別來劇社了,直接到蠻坡小海螺酒家的215包房去吃飯。馬玲在上海讀研時的導師來了,吳勇說,剛從法國參加街頭藝術節回來,興奮得不得了,現在又準備去云南參加一個藝術節,特意在貴陽停留一天,會會馬玲。馬玲的意思是不如大家都一起見見,一是聽他聊聊藝術節,二是也將就和他討論一下《埃瑪·宗茲》現在這種狀況。
這倒是個好事。他發現大家對李芯的抱怨已經過了高潮期,慢慢開始把矛頭對準了他,劇本改不出來,看樣子最后所有的抱怨都會落在他一個人身上。他現在是既無可奈何又騎虎難下。
那天他到場之后才發現,參加晚宴的全是《埃瑪·宗茲》劇組的人,別的一個也沒叫。他由此看出了馬玲焦慮的心情。
導師大約有六十來歲,腦門很大,梳著大披頭,一口細碎的爛牙在他飛快說話的間隙不時暗黑地一閃,配著鮮紅的嘴唇,就像西瓜瓤上的西瓜籽。
他的猜測沒錯,開席之前,馬玲分別給大家一一打招呼,說我這個導師只要沾到酒,可就什么正事也談不成的,你們今天別灌他酒啊。
但局面顯然并不受馬玲控制,那個導師才一入席,就開始一面自顧自地喝酒吃菜,一面大談法國藝術節,從巴黎的戲劇說到里昂的丑角雜耍表演,然后又是瑟堡和沙隆的車技、飛人、高空秋千……根本由不得馬玲插嘴。晚上十點的時候,導師醉了,眼睛變成一大一小,他看著馬玲,用家鄉話(據說導師是江蘇南匯人)問她,好像你在電話里說要問我一個什么事?馬玲很勉強地笑,說沒什么重要事,等你回上海我再電話給你說吧。
他坐在導師的右邊,對導師在瑟堡看到的一部韓國實驗劇非常感興趣,一直默不作聲地在心里琢磨。那部韓國實驗劇聽上去非常血腥,內容是仇殺,表現方式很獨特:整個演出都隔著一層半透明的類似磨砂玻璃的材料,觀眾只能聽見對話和看見模模糊糊的人影,最后,血案發生,飛濺的鮮血像特寫鏡頭一樣清晰地布滿整個玻璃。他感興趣的不是那道玻璃,《埃瑪·宗茲》顯然不能照搬這種方式,而是它有意與觀眾之間形成某種間離的觀念。他想起他在《穿過博爾赫斯的陰影》中曾經討論過博爾赫斯的一篇小說,名字叫《叛徒和英雄的主題》,他認為那是一篇典型的“元小說”,一篇關于小說的小說。他覺得那篇小說與那部韓國實驗劇在性質上存在著一種什么關系,他一時還沒想明白,但許多場景已經紛繁而至,讓他隱隱地激動。
他不顧禮貌,當著大家的面用手機在網上找到了那篇小說,開頭就是那段他迫切想要看到的文字,和他印象中的一模一樣:在切斯特頓(他撰寫了許多優美的神秘故事)和樞密顧問利比尼茲(他發明了預先建立的和諧學說)明顯的影響下,我想出了這個情節,有朝一日也許會寫出來,不過最近下午閑來無事,我先記個梗概。這個故事還有待補充細節,調整修改;有些地方我還不清楚;今天,1944年1月3號,我是這樣設想的。
他盯著那段文字反復閱讀,相信《埃瑪·宗茲》所有的問題都得到了解決。
當天晚上回到家里,他幾乎通宵未睡,一口氣改完了整個劇本。他是這樣設想的:為減輕李芯的表演難度,也為了增加視覺上的動感,劇本中埃瑪被強暴一節將采用他后來修改方案中的第二種,即強暴結束后,埃瑪向水手開槍射擊,水手的話提醒了她(“您居然開槍打我,看樣子您是真生氣了,生氣的女人真是什么也干得出來。”),其余的不變;但整部戲增加了一個關鍵角色,那就是“《埃瑪·宗茲》的導演馬玲”;也就是說,《埃瑪·宗茲》的導演將在《埃瑪·宗茲》中飾演《埃瑪·宗茲》的導演;馬玲將在整部戲的表演過程中與演出同步,向觀眾闡釋她導演整部戲的過程,從開始到最后,讓整部戲都被包裹在她的敘述中。比如她作為一名女性導演,多年來就一直渴望執導一部描寫女性心理的、具有極端情緒和強大沖擊力的作品;她如何偶然在一次網絡直播中聽到了《埃瑪·宗茲》的故事,于是決意改編這篇小說;她如何聽從編劇的勸告,修改了其中不合理的部分;她如何理解女主角埃瑪·宗茲復雜的心理變化過程;為處理這種復雜的心理變化過程,她曾設計過哪些具體的表現方式;劇本排練到中途,又出現了哪些無法解決的問題;觀眾們目前看到的這種結果又是出于什么樣的考慮而最終導致的……等等。在她敘述的過程中,演員可以停頓下來,也可以做一些不需要與別的演員交集的動作,比如沉思,走動、喃喃自語——甚至可以考慮讓演員在過程中中斷自己的演出,插入她的闡釋,與她對話,提出自己在表演這個環節時的不同理解——與此同時,她闡釋時的語氣還應該是日常的,帶有日常表達慣有的輕微語法錯誤、反復、停頓,甚至口吃,與演員在表演時經過刻意雕琢的對白區別開來,形成另外一個語境系統……
這樣一來,不僅解決了埃瑪被強暴時一系列難以被外在表演傳達出來的復雜心理(一切都可以在馬玲的闡釋里被描述得一清二楚),更重要的是讓整部戲具備了一種真正意義上的實驗性和先鋒性。
修改過程中他覺得自己腦洞大開,思如泉涌,各種新奇的念頭層出不窮,他都快要被自己大膽得近乎荒唐的構想嚇住了。凌晨四點,劇本改完了,在發給馬玲之前,他特意在劇本的第一頁最上端用比正文大兩號的粗體字打下一行提示:“一部元戲劇。一部關于戲劇的戲劇。”
他的心情好得無法形容,他甚至有點等不及天亮就想立即就給馬玲打電話,但現在可是凌晨四點半,窗外一片寂靜,只有遙遠的某個工地上傳來清冷的角鐵敲擊的聲響,這種時候給馬玲打電話未免過于瘋狂。他在房間里四處走動,搓著手,他想上床睡覺,但事先就知道自己睡不著,接著他就想起了張瓊,意識到整個晚上他居然一次也沒有想起過她。他拿過手機,給張瓊發了條微信:那天我說話太沖動,是不好聽,讓你生氣了,我道歉。微信發出去,他有些驚訝地發現,重新想起張瓊,讓他輕易就從剛才那種急不可待的狂熱中抽出身來。但他覺得自己還是應該解釋一下,于是又發了一條:可能是我太不希望你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你現在這個樣子簡直讓我痛心。第二條微信還沒發出去,他突然想,如果她們三個真的是同一人,張瓊可比女司機嘴里那個粗鄙得不可思議的女人正常得多,也可愛得多,那么時間再久一點,她會不會又重新變回高鐵上的那個女人呢?這個想法讓他隱隱有點內疚,于是接著剛才的話又補充了一段:不過你可能比起以前已經改得多了,只是我不知道。
深更半夜的,他原本想張瓊不可能馬上看到,但才過了幾分鐘,居然就收到了張瓊的回復:你這是非要把我當成是高鐵上的那個女人啊兄弟,你要我怎么給你說呢?
他沒意料到她會回復得這么快,一時不知道怎么接話,但她的口氣里顯然沒有太多生氣的意思,那句平時讓他聽起來非常刺耳的“兄弟”,這次卻讓他倍感欣慰。他不愿再在這個問題上和她爭論,免得又回到之前那種不通音訊的局面,于是簡短地發了一條:那就不說了唄。明天下午五點半,我還在老出版大樓路邊等你。
張瓊的回復更簡短:嗯。
不出他的意料,劇本得到了包括馬玲的導師在內的所有人的激賞,馬玲的導師甚至通過電子郵件發來將近五千字的解讀,從萊昂內爾·阿貝爾對元戲劇的三種界定說到理查德·霍恩比對元戲劇的五種界定;從奧尼爾的《進入黑夜的漫長旅途》說到貝克特的《等待戈多》……只有承認自身內在戲劇性的生活才能成為有意味的舞臺表演,他寫道,只要導演表現出她知道她正在導演,而演員表現出她知道她正在表演,這戲就算是成功了——其實很難想象它會失敗,因為演出過程中無論出現任何情形,比如某一時刻的即興呈現甚至錯誤,都可以被看成是一種故意為之和事前設置……他還特別肯定了劇本中演員可以停下來和導演討論劇情的設想,認為這是對元戲劇理論的一種拓展。我們可以暫且把它稱之為戲劇上的一種“復調敘事”,他說,每個參與者都既是演員,也是導演……
類似的話聽上去非常玄乎,大約除了馬玲,沒有人聽得明白,但他的身份(上海戲劇學院的博導),加上文中那種引經據典的理論氛圍和不容置疑的雄辯口吻無疑給整個劇社吃了一顆定心丸。馬玲尤其興奮,她說這部戲肯定可以給“一鳶”帶來一次歷史性的突破,她甚至在考慮帶著這部戲去參加第二年的烏鎮戲劇節。其實從排練第一天起,我就開始寫導演手記,已經寫了差不多有三萬字了,她說,原本只是想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不想現在派上用場了,我可以把那些最有感覺的部分挑出來。她環視了劇社所有的人一圈,也包括他,揮著拳頭喊了一聲,加油,“一鳶”。
吳勇當然也很高興。他對劇社事務的參與程度一向很深,對馬玲的影響力也很大,這一點從《原野》劇尾配樂竟然是崔健的音樂作品就可以看出來。他笑瞇瞇地上前握了一下李芯的手,說幸得你原來沒演好哦,演好就沒現在這個本子了。
接下來的排練順利得讓人難以置信,雖然中間也出現過一些小混亂,混亂的原因來自馬玲導師那句“每個參與者都既是演員也是導演”的話,大家可能對這句話有些過度發揮,每個演員都覺得應該把自己的主體意識充分表現出來,于是出現了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情形,比如李芯演著演著,會一把推開高宏明,說你他媽別那么用力卡我脖子啊,又不是真的要強奸,卡得老子氣都喘不過來;高宏明有一次剛把李芯撲倒在木床上,突然想起什么,停下來對著空無一人的觀眾席結結巴巴地說,我覺得,我覺得,我現在應該真的捏一下她的乳房……在被馬玲喝止后他們都覺得委屈,因為他們認為這樣做正體現了“我知道我現在正在表演”的性質。類似的情形弄得整個過程不太嚴肅,像個玩笑,但總的來說還談不上是問題,倒更像是歡樂的花絮,等馬玲稍作修改,刪掉了演員可以中止演出停下來討論的部分之后,排練又回到了那種無比順利的進度當中。
他們坐在那輛銀色富康車狹窄的廂體里,還是跟從前一樣找不到什么話說,但他感覺到,自從她重新開始接送他,他們之間的氛圍就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之前他們像一滴水和一滴油,各自待在自己的分子結構里,他琢磨她,而她的注意力集中在她的手機上;現在不同,她始終戴著那雙白得耀眼的手套,手機從方向盤旁邊的掛架上永久性消失,躲進了隨身的小挎包(小挎包放在打開的中央扶手盒里)。她沒有刻意改變她灰樸樸的著裝,但他注意到她扎頭的橡筋換成了暗紅的彩帶。與此同時,她眼睛里那種對什么都興致勃勃得有點神經質的光亮也暗淡下來,變成一種近乎羞怯的柔和的神色。他稍有舉動,她的眼角就會立即掃過來……她還是忍不住在每句話的后面加上兄弟兩個字,為此,她特地向他道過歉。好多年了,她說,改不了,我也不知道是哪個時候說習慣的。
她第一次拒絕接受他付的雙倍車費,是有一次他請她宵夜之后,她從微信上轉回來二十元錢,大方地說你是老主顧了,從今天開始我優惠你。那是《埃瑪·宗茲》排練完成的當天晚上,他的心情就像剛修改完劇本那天一樣好,雖然去掉了演員參與討論的部分,但馬玲表現得極為出色,她時而插入演員的演出情景中,對埃瑪的遭遇表現得感同身受,時而又抽身出來,面向觀眾席侃侃而談,或激情或理性地闡釋她的導演理念……他坐在一旁,幾次為其中的一些場景感到震撼,不得不承認去掉了那些鬧劇般的部分之后,整個演出更具探索、反叛和另類的精神,
開始她只想吃碗素粉,但他覺得那樣未免結束得太快。我今天特別高興,他說,我想喝瓶啤酒,我們吃燙菜吧。
她同意了。我就發現你今天是有點高興,滿面紅光的,眼睛眨得也比平時快。什么事這樣高興啊?
他覺得真要給她說清楚他高興的原因就太復雜了,那他得從博爾赫斯和他的《埃瑪·宗茲》說起,說到馬玲和“一鳶”劇社,說到埃瑪悲慘的遭遇和細膩的心理過程,說到扮演埃瑪的李芯、馬玲的導師、元戲劇……他事先就覺得張瓊不會對這些東西感興趣,就算感興趣也沒法給她說明白,所以他只是簡短地說,我寫了個劇本,今天剛排完,再聽聽大家的意見,摳摳細節,就可以公演了。
啊,她露出大吃一驚的神情。你原來是個拍電影的啊,我就說,你天天往那么個旮旮旯旯的地方跑,原來是去拍電影哦?你猜我以為你干什么去了,我以為那里有一堆麻友,你天天去和他們搓麻將呢。后來我一想又覺得不對,打麻將哪會散得那么早呢,和你不熟,也不好問。難怪哦。
他們在路邊一家燙菜攤子旁停下車來。張瓊主動為他拿杯子倒啤酒,又不停地往他的碗里夾菜,勸他多吃點,還沖著老板娘大聲嚷嚷,說拿給他的碗沒洗干凈。他不知道她這樣殷勤是不是因為把他誤會成了拍電影的,所以不等她也坐下來就告訴她,他不是在拍電影,而是在排一部話劇,他也只是寫劇本的那個人。這次她聽明白了。那也不得了啊,她說,那就是說,你是個文邊人啰?說著她突然笑起來。說其實我最不喜歡文邊人了。為什么?他問。文邊人啰嗦得很,她說,只要是個戴眼鏡的上來,不信你看嘛,還沒坐穩就開始和你講價錢,一塊兩塊的,計較得很。不過你和他們不同。他想起他每次都給她雙倍的錢,但還是問了一句,我跟他們有什么不同?她又笑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縫:你神神叨叨的。
等戲真演的時候帶我去看?她說。
好啊。他很高興。這個戲正好說的就是一個女人的故事,不過挺可怕的,你可別嚇著了。
有多可怕?
他于是簡單地把故事給她說了一遍,同時出于某種隱約的炫耀的意圖,他還把元戲劇理論也輕描淡寫地提了一下。她聽得很專心,聽完之后愣了愣神,驚訝地看著他。別的我不懂,但世界上哪有這樣的事啊?她說,小姑娘包里有手槍,那個水手抓她的時候,她怎么不馬上掏出來打死他呢?
她來不及啊。他說。
哦。
但她想想,還是搖頭。就算當時來不及吧,她說,但后來她想殺的應該還是那個水手啊,怎么又變成去殺另外一個人了呢?
他只能簡單地給她解釋。不是給你說了嗎,他說,那是她的殺父仇人啊。原本她不是不敢嗎,后來被水手強暴,然后水手又跑了,追不到了,她這股氣找不到地方發,不是正好借著那股氣把那個仇人殺了嗎?
她困惑地看著他,嘖嘖稱奇。你真能編……
他有點尷尬,解釋說其實故事不是他編的,而是另外一個叫博爾赫斯的特別有名的外國老頭編的,他只是把這個故事改成劇本。
其實那老頭編的還要不合理些。他說,我都改得合理多了。
誰編的都不行。她似乎越來越感覺不可思議。要殺就殺,不敢殺就算了,為什么要讓人家一個好端端的姑娘被強奸呢?完全是瞎編嘛。你剛才說那老頭叫什么斯?哪個國家的?
他被她的神情逗笑了。問這么清楚干什么?你還想追過去打他?
她也笑起來。你說這老頭很有名嗎?我是說編這樣的東西也能出名?
他很贊成她的這個說法,但是又告訴她,那老頭不是靠這樣的故事出名的,而是靠另外一些故事。他想起他其實一開始就給馬玲說過,《埃瑪·宗茲》是博爾赫斯最失敗的作品之一,但她不聽。他覺得自己最終把本子改成目前這個樣子,簡直可以算得上是化腐朽為神奇了。
他給她說了幾個典型的博爾赫斯式的故事:《阿萊夫》《小徑分岔的花園》《沙之書》和《圓形廢墟》。她聽得津津有味,但是一臉茫然。我承認我沒什么文化,她費力地比劃著手勢,但這個老頭到底想講些什么呢?
他想起他在《穿過博爾赫斯的陰影》的最末一篇里曾引用過巴倫內查對博爾赫斯的評價:博爾赫斯是一個立志毀滅現實,把人變成陰影的出色作家。于是對她說,他就是想把所有真的東西都寫成是假的。
她重復了一遍他的話,想想說,那怎么可能呢兄弟,要真能那樣,倒好。
按照慣例,劇社的每部戲,在公演之前十天,都會先舉辦一場小范圍觀摩演出,之后還會有一場討論會;邀請的人員每次不超過三十人,大多是媒體和文化藝術界人士,目的主要有兩個,一是請專業人士提意見,看看還有哪些需要修改的地方,二是媒體動員,為公演當天的報道營造氣氛。
他原本的計劃,是想等公演那天再請張瓊去看的,但張瓊一聽說之前有這么一場演出,就非要先看不可。公演那天肯定人山人海的,她說,我最不喜歡這種場合了。你不是說這一場人少嗎,正好。
他只猶豫一秒鐘就同意了,他很高興她表現得這么亟不可待。
那天到場的人數比預計的要多一些(有些人事先不打招呼就帶來了親戚朋友),大約有四十人左右,坐滿了小劇場座位的前面兩排。張瓊顯然把看演出當成一件鄭重的事情,不僅換了套灰白色的職業裝,淡淡地化了口紅(顏色和她扎頭發的帶子一樣),還給他和自己都準備了飲料和零食;給他帶的是一瓶可樂、一袋紅棗和一袋芒果干,她自己則捧著一大包“德克士”的爆米花。他陪她坐在第二排靠右些的位置。演出開始不久,他就聽見她小心地咀嚼爆米花的聲響,喳、喳、喳。他幾次想阻止她,但最后都沒有忍心那樣去做,這讓他有些心神不寧,好一會兒才把注意力重新投入到演出中去。
……埃瑪捧著那封被人從門縫里塞進來的信,一面讀一面在房間里踱步,動作越來越緩慢,臉色越來越凝重,漸漸變成痛苦,變成憤怒……聚光燈從埃瑪身上移開,罩住一直站在舞臺一角的馬玲。她左手捧著一個十六開大的紅色硬塑料文件夾,右手拿著一支筆,面向觀眾,聲音緩慢地:1922年1月14日,埃瑪·宗茲從塔布赫·洛文泰爾編織廠放工回家,發現門廳地上有封信,是從巴西寄來的,她立刻就想到她父親大概已經不在人世了……埃瑪在工廠大門外徘徊。她看著洛文泰爾從辦公室離開的背影,手放在手袋里(捏著手槍),緊張得渾身發抖……埃瑪沮喪地來到碼頭的酒吧,要了杯烈性酒一飲而盡,又要了一杯。一個粗壯的水手站在一旁,始終淫邪地看著她……水手一手扼住埃瑪的喉部,一手抓著她的肩膀,在周圍酒客的哄笑聲中把她拖進旁邊的小屋(小屋實際上只是一個用涂色泡沫隔開的虛擬空間,面向觀眾的一側完全敞開,但垂下一層黑色的、半透明的紗幕。這個想法還是馬玲從那部韓國劇里得到的啟發,目的主要是不想讓強暴過程過于露骨和刺激)……水手半裸著身體從小屋逃竄而出,埃瑪一只手提著裙子的下擺,一只手揮舞著手槍朝他胡亂射擊。水手一面四處躲閃,一面說您居然開槍打我,看樣子您是真生氣了,生氣的女人真是什么也干得出來。兩人追逐而下……埃瑪拿著手槍又獨自回到舞臺,絕望、沮喪、略有所思……
他突然意識他有一會兒沒聽見張瓊咀嚼爆米花的聲音了,他轉頭去看,發現她的嘴角沾著一粒爆米花的碎屑,鼻頭發紅,濃密的假睫毛上掛著一粒反光的東西,他不確定那是不是眼淚,但還是取出一張紙巾,碰了碰她,示意她擦掉嘴角的碎屑。她接過紙巾,慌亂地擦去嘴角的碎屑,又要了一張紙巾,把眼睛鼻子都擦了一遍。她似乎尷尬得手足失措。他不知道她是因為嘴角上的碎屑尷尬,還是因為大動感情尷尬,總之她顯然不希望他看到她當時那個樣子。他若無其事地繼續看戲,直到結束,他再沒轉頭去看過她。
討論會的地點安排在演出大廳樓上一間小會議室。演出結束后所有的人都朝樓上走,他自然而然地也跟著上樓,調臉卻發現張瓊沒有跟上來,他只得下樓找,一直找到她停車的位置,才看到她已經坐回車里,正在手機上寫著什么。看見他,她說我正要給你發微信呢,你開你的會,我在車里等你。一起去啊。他說,還不知道開到幾點呢。沒事,她說,多久我都等你。說著,她抽了一下鼻子,他這才肯定她剛才的確是哭了。每個人都可以發表意見的,他說,其實你也可以說說嘛,剛才我發現你好像也看得比較……投入。她用力搖頭,你們都是些文化人,我哪插得上嘴哦,別去丟你的臉了。他有點失望。人家劇社還準備得有水果糕點呢,你不想去吃點?她還是用力搖頭。他不忍心讓她獨自一人待在黑漆漆的院子里,于是默默站了一會。她沒有看他,只是心不在焉地亂翻手機,好一會才像是突然發現了他。你還站在這里干什么?快去開會啊。人家怕是都開始了。他不好再強迫她,只得回來。
那天的討論會分歧很大。他進到會議室的時候,正聽見貴大語言研究所的所長王良范和藝術批評家張建建在激烈爭論,兩人平時是好朋友,這時說話卻毫不留情,似乎都已經動了意氣。他聽了好一會,才恍然明白,兩人實際上都在批評這部戲,王良范的意見是馬玲在一旁闡釋的這個構想完全多余,影響了角色形象的塑造,還把原本線索流暢的情節分割得七零八碎,讓觀眾根本無法進入情景。這種想法只在觀念層面成立,他說,似乎很先鋒,很前衛,但今天的演出卻證明實際效果不好,而且可以說非常不好。馬玲之前顯然已經解釋過這樣做的理由,所以他還聽見王良范非常不客氣地說,傳達不出那種復雜的心理變化,那只能是導演的問題,是演員的問題,不能避重就輕玩這些花招。
張建建的意見跟他正好相反,認為元戲劇的方式正是這部戲最大的特點,問題出在元戲劇的成分不夠,觀念上不徹底。觀念藝術不做徹底就沒有意義,他說,這個戲跟《原野》不同,本來就不是給普通觀眾看的,這一點事先就得想清楚,要有信心。“一鳶”是個實驗劇社,本來就該嘗試各種可能性,否則實驗二字又從何說起?他建議讓所有的演員參與進來,把演出過程中的所思所想都當眾呈現出來。每一場肯定都不一樣,他說,那就讓它們不一樣。這樣,每一場戲都是獨一無二的,不可復制的。
這個想法不就跟他和馬玲導師當初的設想完全一致嗎?他連忙插話進去(也是為了緩和一下氣氛),把當初排練時兩個演員的表現當成笑話說了一遍,大家果然哄堂大笑。張建建非常高興,大聲說太好了,這就對了嘛,就該是這樣,我沒覺得這有什么不好。
李芯原本在王良范發言的時候已經一副心如刀割大受打擊的樣子,這時聽了張建建的話又才緩過神來。
其余的人有的贊成王良范,有的贊成張建建,還有的模棱兩可,比如《貴州都市報》的一位記者,就說作為一個普通觀眾來說,他贊成王良范的意見,但從他的職業角度說,他贊成張建建的意見。因為有新聞點嘛。他說。
馬玲悄悄走過來,憂心忡忡地給他說,分歧太大,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辦了。他安慰馬玲,說一部實驗劇有爭論是好事嘛,沒爭論才叫麻煩呢;何況今天我帶了個朋友來,人家都看哭了。馬玲睜大眼睛看著他。真的,我不騙你,他說,一個女的,我還拿餐巾紙給她擦眼淚呢。
討論會在繼續,但他已經不想再待下去了,一方面時間晚了,他不好意思讓張瓊在外面沒完沒了地等,另一方面討論會上兩撥不同意見的人不僅爭論不休,越說越南轅北轍,就是同一個人的兩次發言,也開始前后矛盾起來。
他誰也沒打招呼,下樓來到張瓊的車邊,發現她開著車窗已經睡著了,手里還握著手機。她睡得很沉,鼻息濃重,頭向后靠在椅背上。他悄悄在車窗前蹲下來,有點猶豫,不知道是不是應該馬上把她叫醒。他發現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左邊的臉頰。發現這一點讓他微微有點吃驚。他回想了一下他們見面時的那些場景,確定他這是真的第一次看到她的這個側面。他想起他母親說過,為了不驚嚇熟睡的人,最好的喚醒方式就是用中指和食指交替輕點兩條眉毛的正中心。于是他伸出右手,在她的眉心輕點了幾下。她果然眼皮跳動,然后緩慢地睜開了眼睛。開完了?她問,一面說話,一面發動車子。但他蹲在原地不想起來。上次我在高鐵上只看到你右邊的臉,他說,隔了這么久,我今天才又看到你左邊的臉。
老天呢。張瓊按下門鎖,快上車走啰。你這人怎么像做夢醒不過來一樣。
他繞到另外一邊,打開車門上車。她問他,大家都怎么說?肯定表揚的多吧?
他簡單地復述了一下兩邊的意見。說著說著,他也像馬玲那樣,心里越來越沒底。這種事就是這樣,他有些感慨,眾口難調,誰的意見都好像有道理。
那等于是說,大家都不喜歡了?
他沒有接話。說大家都不喜歡不是事實,但大家顯然也不像他和馬玲之前以為的那樣認可,也是事實。
他的心情開始有點陰郁,有種前功盡棄的感覺。費了這么大工夫……他說,以后我再也不寫什么劇本了。
她轉過頭來,撫慰似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拍拍他的膝頭。我確實不懂你們那些高深的東西,她說,什么圓戲劇、方戲劇,不過我覺得這戲真看的時候,比只是聽你說要好。那個水手演得真像,真讓人惡心;但女的不行,她躲在黑紗后面其實還是看得出動作,軟綿綿的,聲音更不對,小聲小氣,哪像被強奸哦……開個玩笑你別當真,我怎么覺得她倒像挺喜歡這樣似的。
他解釋說那是為了不干擾導演在旁邊的解說。
我已經說過我不懂的,她說,我就是覺得太假。說到這兒,她停下來,似乎微微一笑。她肯定沒被強奸過,她說,所以她演不出那種被強奸的感覺。
她可能也覺得自己的這句話有點荒唐,于是咯咯大笑起來。
人家當然沒被強奸過,他說,這話聽起來就像是你被強奸過似的。他不高興了,可以說很不高興,他突然覺得今天好像所有人都在和他作對。你懂個屁。他先在心里罵了一句,等了幾秒鐘,壓壓情緒,才又口氣冷淡地說,人家可是參加過美國華德福教育專業戲劇大師工作坊培訓的……
她沒有說話,他也沒有說話。他有些懊惱,他知道自己是把演出沒有得到預期認可的氣撒她身上了。他自說自話地加了一句,反正我只是個寫劇本的,要好,也是導演的功勞,要不好,也是導演的責任。戲劇啊,電影啊,都是導演的藝術嘛。
她顯然也有點不高興,沒有理睬他。車到蟠桃宮,她才重新開了口,聲音又干又澀,就像嗓子里沾滿了沙子。我原來有個閨蜜,她說,我們兩個好得跟一個人沒什么差別。市西路批發市場還沒拆的時候,她在那兒有三個門面,兩個租出去,一個自己做,做童裝。財運好得擋都擋不住,冬天晚上數錢,數到手上開裂口。可能是因為長得漂亮……
有你漂亮沒有?他故意問。
我有什么漂亮的,她說,比我漂亮。
我不相信。
你平時沒這么會聊天啊。她笑起來,那種又干又澀的嗓音消失了,就像喉嚨里的沙子被她吞了下去。
有個男的,她接著說,冒充水泥廠子校管后勤的,打電話要訂八百套校服,說得有鼻子有眼,約好第二天下午送幾套樣貨去學校給他們領導挑。第二天,她開部小面包車,拿蛇皮袋裝了七八套過去,到了才發現是個圈套。那男的幫她提袋子,帶她七彎八拐,最后進到一間廢棄的廠房,四面不靠,到處都是厚厚的水泥灰,另外兩個男的就在那里等著。他們用一塊不知從哪個餐館弄來的舊地毯,油浸浸的,鋪在地上,從下午兩點過到天快黑盡,折磨了她六、七個小時……
她沒再說下去,他也沒敢接話。過了幾分鐘,他才問,人后來抓住沒有?
她搖搖頭。沒報警。放她走之前,他們就這么光著身子圍住她,輕言細語地和她商量,說他們也不想傷天害理,如果她不報警,他們以后也不會再找她,如果她報警,他們的原話是說,警察總不見得一次就把他們三個同時抓住吧,只要其中一個還有點時間,就一定先把她老公和女兒都殺了……他們早就打聽得清清楚楚,她老公在哪上班,她女兒讀哪個學校……
后來呢?
后來她老公就帶著女兒和她離婚回老家了。她老公本來不是貴陽人,是黔西那邊的。
她后來沒有繼續做生意了?
哪還有什么心情做生意?她把所有的錢都給了老公,名義上說是給女兒讀書留學用,其實是覺得出這個事,對老公有虧欠……
你和她現在還有往來嗎?
她愣了一下,就像這個問題讓她猝不及防。幾年沒見了,她想想說,出這個事情后她好像誰都不想見,也包括我……
那你也不知道她現在過得怎么樣了?
肯定過得不好啊,她說,出這樣的事誰還可能過得好呢,又不是白膽豬。
從她開車到水泥廠和那個男的接上頭,她說,一直到那三個男的離開很久,她一個人從毯子上爬起來,她什么都給我說了,我什么都記得,時間久了,我覺得就像我親身經歷的一樣。
車來在小區大門,她熄了火,沒有開燈,就坐在黑暗里面。已經是凌晨一點,整個街面上死寂無聲,偶爾有一輛摩托或者小車從橋上悄無聲息地滑下來,低沉地掠過他們的車,像一種冷漠的邂逅。他意識到她敘述的整個過程一次都沒有說兄弟兩個字。
她最后悔的不是她當初太輕信那個打電話的男人,她說,誰會知道那是個圈套呢?她最后悔的是他們折磨她的時候,她因為害怕沒有拼命反抗,她后來覺得要是她當時使勁咬他們,掐他們,把他們惹毛了,一刀捅死她,事情反而就簡單了。
你能不能想象那幾個小時她遭的罪?那之后我就得個教訓。她說,一邊伸手到座位底下去,弄出一陣塑料袋嘩啦啦的聲響。只要晚上出來跑車,我都會在座位底下躲一把匕首,如果遇上這樣的事情,我打不過他們,我就在自己脖子上來一下……你想不想看看這把匕首?
第二下午,他比平時提前了一個小時去劇社,因為馬玲有點不高興,覺得他頭天晚上不打招呼就擅自離開,留她一個人聽那些讓人無所適從的批評和建議很不仗義。劇本劇本,一劇之本,她在電話里嚷起來,導演和演員都沒溜,你這個寫劇本的怎么倒先溜了?她讓他馬上到劇社去,一起商量接下來怎么辦,是原封不動照常演,還是綜合一下大家的意見,做一點小范圍的改動。為此,她專門請了省話劇團一個退休老導演來把關。
因為事發突然,他沒有請張瓊送,只是在微信里大致解釋了一下,最后說如果晚上有空的話,他還是希望她來接他,他會提前半小時通知她。
老導演是馬玲讀本科時的老師的老師,八十多歲了,戴著老光鏡,花了差不多兩小時反復讀劇本,讀完閉著眼睛又是半天。大家圍著他,屏氣凝息,就像在等一個老法官最后的判決。終于,老先生睜開眼睛,說劇本沒問題,有點花里胡哨的噱頭也不是什么壞事,但我還是得看了具體的演出才知道該怎么說。
他松口氣,回頭看馬玲,發現她眼睛都急紅了。那時已經是晚上七點半,吳勇建議大家先趕緊出去找個地方把晚飯吃了,然后再回來演。馬玲不同意,硬逼著吳勇去給老導演打盒飯和豆漿,一面吃一面看演出,其他人等演完再吃。她抱拳四面作揖,說陳老,各位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火燒眉毛的事,大家見諒……
整部戲演完大約需要一個半小時,老導演自始至終看得非常專心,腰板挺得筆直。他坐在老導演的右邊,饑腸轆轆,神思恍惚,只在演到埃瑪被強暴時看得仔細一些。他沒發現什么問題。那出戲里,埃瑪和水手的對手戲本來就只是背景,重要的是馬玲的解說;黑紗后面的埃瑪的確聲音偏小動作無力,但聲音偏小是必須的,不可能真的讓她大喊大叫,那樣一來,她和馬玲之間就沒有主次之分了;至于動作無力就更容易解決了,他甚至覺得可以考慮讓埃瑪完全不發出一點聲音,只要加大撕打掙扎的強度就可以了。
但老導演和他的意見正好相反。演出結束之后,老導演先欠起身子用力拍巴掌,又一連說了五六個very good,這才招手把馬玲叫過來。說你算我的徒孫了,但我看完你們年輕人排的戲,卻覺得慚愧啊,好多手法是我們當年想都不敢想的。看樣子我們這輩人是真的要退出歷史舞臺了。
這個開場白把馬玲嚇壞了,趕緊上前想扶老導演坐下,老導演卻把她擋開了。不過我還是要提點意見,他說,僅供你們參考。說得昏聵,你們就全當耳邊風。他所謂的意見,針對的還是埃瑪被水手強暴那一節。不能本末倒置。他說,這一節是全劇最重要的轉折,是真正的高潮,一般來說,一部戲的高潮大多設置在全劇的四分之三或者五分之四,但這部戲的高潮卻是在中間,這正是這部戲的特點所在。這個時候,應該讓觀眾被情景吸引,進入到情景中去,而不是讓馬玲的解說把觀眾從情景中抽離出來。馬玲在這個時候解說,只能遮蓋和削弱高潮部分的張力。不是情景應該為馬玲讓步,而是馬玲應該為情景讓步……我建議演到水手把女工拖進小屋時,甚至更早一些,馬玲就要退開了,退到舞臺最邊上去,一直要靠到墻,然后聚光燈要打在那間小屋里——你們還沒有充分意識到舞臺藝術中燈光語言的重要性——好,接下來就是考驗兩個演員的時候了,男的要表現得出那種蠻橫的獸性,而女的要表現得出那種拼命掙扎但最終無可奈何的虛弱……之后,高潮結束,所有的人都需要一個緩沖,一個安安靜靜的緩沖,水手干完壞事,要恢復一下體力,女工被蹂躪,要回回神;觀眾也一樣,他們是屏著呼吸看完這一段的,這一段完了,當然也要喘口氣——這不僅是現實邏輯的需要,更是藝術節奏的需要。這個時候,馬玲就可以重新上來了。記住,馬玲回來,燈光也要跟著回來,離開小屋,讓小屋一片漆黑,悄無聲息,這個時候的小屋就叫于無聲處聽驚雷,此時無聲勝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