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緣起》：陰陽思維的呈現與表達

馬穎寅

由追光動畫聯合華納兄弟共同制作的國產動畫電影《白蛇：緣起》（以下簡稱《白蛇》）于2019年1月11日上映，影片畫面華麗唯美，制作水準精良，題材選取傳統文化，敘事風格現代化，截至2019年2月21日，取得了票房達到4.46億元的好成績，是近年來國產動畫電影中繼《西游記之大大圣歸來》后，再次引發國漫熱潮（口碑發酵、自來水現象）和市場關注的現象級動畫電影?！栋咨摺坊诹谠摹恫渡哒哒f》為文本背景，在經典民間傳說“白蛇傳”的敘事母體上進行傳統IP的再創新，將許宣和白蛇的故事設置在“前世”，講述了五百年前剛剛修煉成形的小白（白蛇）與許宣（許仙前世）之間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故事，以“緣起”“記憶”為故事前提和主線索，巧妙地將新故事的“前世”和傳統IP白蛇傳的“今生”進行無縫銜接。

唐朝將道教奉為國教，電影開篇詞“晚唐末年，天下將亂，妖魔鬼怪出沒人間，皇帝成迷于求仙，國師太陰真君屢試未果，逼迫百姓捕蛇，修煉道法”，寥寥幾句，既交代了故事背景，也為影片奠定了內在美學風格和外在視覺基調。影片中人物、場景、道具的陰陽兩面性視覺設計，以及人物關系、主題的陰陽兩面性文本設計，成為陰陽五行思維表達的外部載體。通過太陰真功、陰陽轉換、五行八卦、相生相克等道教文化元素的呈現，展示視覺奇觀圖景和動畫武俠式意象的同時，體現了以統一、對立和互化為內核的古代哲學陰陽五行學說的思維模式。

一、陰陽五行的視覺奇觀呈現

“陰陽”是中國古代哲學的一對基本屬性，老子在《道德經》里提到“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易傳》云：“一陰一陽之謂道”?！瓣庩枴贝砜陀^世界中事物的對立關系，例如天地、日月、水火、男女、多少、上下、強弱等。在藝術領域也常被運用，如方圓、遠近、虛實、濃淡、動靜、明暗等方面[1]。任何事物中屬性相反的兩個方面、相互對立的兩種基本屬性或相反的兩類事物都可以用陰陽概念來歸納劃分。

五行中的“五”指金、木、水、火、土這五種物質，“行”則為運動不息?？陀^世界萬事萬物都由這五種物質組成，但它們之間并不是孤立靜止的，而是通過相生相克來互相制約、相互促進、維持平衡，以此達到發展和變化。因此，五行的生克結構是一套完整的哲學體系?！栋咨摺分性谌宋?、場景、道具的文本設計和視覺奇觀呈現上均體現了陰陽兩面性和陰陽五行的思維模式。

（一）陰陽兩面性的人物設計

《白蛇》講的是五百年前剛修煉成形的白蛇小白和捕蛇人許宣之間的愛情故事。動畫在白蛇的視覺設計上進行去傳統化的現代改裝，一改原本端莊大方、慈眉善目的古典形象，以發絲飄逸、一雙丹鳳眼、柔中帶有英氣的白衣少女形象再現熒屏，是白蛇從古典到現代的陰陽兩極化蛻變。在白蛇的性格上，影片以“記憶”為故事推動力，聚焦白蛇妖性和人性特質作為陰陽兩面來展開。電影開篇處白蛇重傷失憶以為自己就是人的人性初現，高潮處迷失心智變成巨蟒時的妖性爆發，以及片尾處在西湖斷橋與許宣再次相遇時的人性回歸，都將妖性和人性的矛盾與融合在白蛇身上體現得一覽無余，凸顯其陰陽兩面的性格特質和陰陽互化的過程。

男主角許宣在性格設定上進行了更鮮明的改編，一句“人間多是長了兩只腳的惡人，長了條尾巴又怎樣”的經典臺詞和甘為白蛇由人變妖的舉動，充分體現了許宣灑脫、果敢、為愛義無反顧的性格，與“今生”中許仙的膽小懦弱、文弱書生、害怕蛇妖的人設形成強烈對比，因此許宣的“前世”與“今生”呈現鮮明的陰陽兩面性。

影片中最能體現陰陽兩面性視覺奇觀的人物便是雙面狐妖一角，也是觀眾最為津津樂道的角色。身為妖怪鍛造法器的寶青坊坊主，一面是身段性感的蘿莉形象，少女嬌嗲的配音和搖曳嫵媚的走路姿態;一面是狡猾狐貍的動物屬性，蒼老沙啞的配音和狐貍爬跑跳的四肢運動。雙面狐妖巧妙地融合人與妖兩種陰陽屬性為一體，在視覺上，將蘿莉的媚態和狐妖的奸詐有機縫合，在角色表演上，將商人的精打細算和狐妖的妖嬈撩人演繹得很到位，符合其神秘性和互通人妖兩界的中立身份。

（二）陰陽五行思維模式下的場景道具設計

作為妖怪法寶的鍛造工坊，寶青坊承擔了整部動畫場景中視覺奇觀展示的亮點。以水面上下翻轉為鏡像媒介，一個仿佛常人世界中寶青坊的貨柜前臺，幽字燈籠散發溫和的暖光;一個則是妖怪世界中鍛造寶器的工廠，燈籠散發著充滿寒氣的藍光。一上一下，一虛一實，一熱一冷，一陽一陰，狐妖和一對侍從在這兩個世界中穿梭自如，輕松地進行人與妖的變身，將寶青坊的陰陽設計表達得惟妙惟肖。另外，從狐妖出場時一句“木、離、甲午位”和寶青坊地磚上的機關圖案與玄學符號中可見，寶青坊將五行八卦、天干地支作為定位系統，借此能找到中藥柜的機關墻體中任何一個盒子。寶青坊的設計完美結合了中國傳統文化元素，也是陰陽五行思維模式的獨特體現。

珠釵作為飾物貫穿整部影片，它既是承載“前世”與“今生”的核心道具，也是人類、蛇妖、狐妖、國師道士幾組人物發生關系、相互銜接的黏合劑與推動力。小白與許宣身為不同種族、人與妖的藩籬成為他們愛情的天然屏障，珠釵不僅是小白的飾物，更多的時候承載彼此記憶，是二人相識相愛的隱形線索。

影片中的幾處打斗高潮中均出現了鶴的形象，小道身上的金鶴，國師兩次催法化鶴，以及國師陣法中鎖住白蛇那似鶴爪的枝杈。蛇與鶴的形象在神話傳說中經常出現，它們本就是相對相克的兩方，有飛禽克龍蛇，迦樓羅食那迦蛇之說。在陰陽五行八卦的后天八卦中，乾卦與巽卦相對，乾卦對應的動物意象為鶴，巽卦對應的動物意象為蛇，乾卦屬陽，巽卦屬陰，因此鶴與蛇相對，一陽一陰。而影片在蛇族與道士打斗的設計中并不只注意到了兩者相對，在數量的抗衡上也進行了合理的考量。先天八卦中，乾巽兩卦雖不相對，但乾卦為純陽之卦，巽卦雖屬陰之卦，但并非純陰，屬陰柔，無法與純陽的乾卦相抗衡，因此影片中國師化身的鶴與白蛇、蛇母兩條蛇對抗也不落下風。

二、對立、統一與互化的陰陽思辯原則

陰陽說是中國古代樸素辯證法，其內核則是矛盾對立變化的辯證思想。陰陽表面對立，實則一體，看似互相排斥，實則互相依存，相互成全，彼此互為存在的條件。而陰陽的對立制約、互相依存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始終處于消長變化的過程，甚至可以互相轉化，以達到整體的平衡。這就是陰陽學說的內核：陰陽對立、陰陽互根、陰陽消長和陰陽轉化四個方面?！栋咨摺吩谌宋镪P系和主題設計上始終圍繞著陰陽對立、統一、互化的思辨原則進行深入展開。

（一）人物關系的陰陽思辨體現

民間傳說“白蛇傳”中“人妖兩途、天道無情”的道德標準始終成為束縛白蛇與許仙之間的枷鎖。而《白蛇》中，許宣借助寶青坊的奪天地造化機能，果敢為愛自愿由人變妖的舉措，打破了這一天然屏障，實現了從人妖兩立到人妖互換的轉變，實則也是從陰陽對立到陰陽轉化的表現。而白蛇與許宣二人之間的相互救贖更體現了這一思辨原則。開篇小白失憶，許宣一路相助幫其找回記憶，為其披荊斬棘，不惜變人為妖、犧牲性命;片尾小白拼盡最后的力氣用珠釵將許宣的魂魄鎖住，救其一命，為“今生”的再續前緣和報恩做鋪墊。二人的相互救贖，實則互為因果，互為陰陽，陰陽互根，陰陽互化。

小白與小青同為蛇族，民間傳說“白蛇傳”中就將二者區別化處理，而《白蛇》在此基礎上則有意拉大了二者的差別，尤其是小青的設計更為帥氣中性化。白蛇與青蛇，一個內斂一個外放，一個對人類產生好感，一個對人類懷有敵意，一柔一剛，實屬事物的陰陽對立面，影片在青白二蛇的人物性格和外形設計上加強了差別化的處理，突顯蛇族與捕蛇人的矛盾對立，有利于矛盾沖突設置。然而青白二蛇一同修煉、一路相依相伴、相互扶持依存，尤其在與小道一戰的打斗設計中，青白二蛇相互纏繞共同制敵的設計實為影片的動作設計亮點，也是兩者陰陽互根的實質表現。

亦為同族的蛇母與小白，遵循“共享共有，萬流歸元”的太陰真功修煉之道，與國師抗衡時，二蛇協同大戰仙鶴的場景實為兩者相互依存的體現。但二蛇在視覺設計上大相徑庭，小白變身的巨蟒藍白相間偏冷色調，蛇母則呈暗黑紅色屬暖色調，一冷一暖，一明一暗，視覺上呈現陰陽對立。而由五行學衍生的五色說中，赤色對應火，白色對應金，火克金，陰陽對立，相生相克，故二蛇互斗時小白在力量上占下風，遠遠不敵雙頭蛇母，若不是啟動了陣法則必輸無疑。因此蛇母與小白這對人物關系中借用陰陽五行的思維模式，體現了陰陽互根、陰陽對立的哲學思辨。

“前世”的許宣與“今生”的許仙雖同為一人，但因被狐妖取走精氣后經歷輪回轉世，性情大不相同，正應了狐妖的那句“天之道，有所得必有所失”，呈現陰陽消長、陰陽對立的狀態。一個是行俠仗義一個為文弱書生，一個灑脫一個迂腐，一個靈動一個木訥，一個果敢一個膽小，實為懸殊?！栋咨摺饭适虑榻Y自始至終圍繞著“緣起”展開，填補了許仙前世的空白人設，并緊緊圍繞陰陽互化、陰陽消長的思維模式，將同一人物的前后做了強烈反差化的陰陽對比，既擴展了再創作的空間，也巧妙自然地為“今生”中白蛇為何報恩許仙做了合理充沛的解釋。

（二）主題內涵的陰陽思辨體現

中國四大民間傳說均以愛情為主旋律，表達了人們對美好愛情的向往，“白蛇傳”在其敘事媒介上以“前世的因，后世的果”“報恩”“人妖之戀”等作為的文本亮點圍繞愛情主題展開，雖幾經改編仍有著歷久彌新的魅力。而《白蛇》基于“前世的因”這個略顯單薄的前提進行反推，將“前世究竟是因何情緣讓白蛇對許仙一往情深”作為靈感出發點擴展其文本的創作空間。影片以倒敘為敘事手法，片頭藏在白蛇心中的疑惑在片尾得以呼應解答，巧妙地將“緣起”“前因后果”進行有機縫合，頭尾呼應的敘事手法是陰陽兩面性的體現。五百年后的斷橋再相遇，實乃前世姻緣未斷命中注定，前世今生皆是一因一果、互為因果，一陰一陽、互相依存?！栋咨摺吩陔x別重逢的愛情主題上，合理利用“白蛇傳”的傳統IP完整了原本單薄空白的“前世的因”，文本媒介上進行大膽合理的改編創作，圍繞“前世今生”的線索，將新舊兩個故事緊密聯系，達到質與量上的平衡和互補，這正是陰陽對立統一、互化互根的哲學思辨表現。

然而愛情并不是《白蛇》唯一的主題內核，借用“人與妖”的比賦，將愛情的表象升華為探討人心善惡是本片更深的用意。人妖本應兩立，是為陰陽對立關系，《白蛇》在人物文本設計上卻并非被禁錮于這一思想枷鎖，反而采取了陌生化的處理方式。國師和小道身為人卻修煉與蛇妖同脈的太陰真功以求長生。太陰真功實為癸水之陰的功法，屬陰性，五行生克系統中，水生木，陰水生陰木，而槐樹正屬陰木。故小道雖清秀陰柔，揭開面紗卻滿是皺紋;而國師則越修練越如枯朽的老槐樹般，二人身為人實則妖。反觀青白二蛇卻越練越像人，身為妖實則人。這種文本與視覺設計上的錯位和反差的陌生化處理，加之寶青坊人妖陰陽互換的設置，均是人妖互化的實質體現，也是對“人妖兩立”這個道德枷鎖的反諷，更是對人心善惡的道德思考和哲學討論。因此，《白蛇》由愛情的表征，借助陰陽五行思辨模式和框架，更深入地探討了從人妖兩立、人妖互化到人妖共存的主題內涵，是以陰陽對立、陰陽互化、陰陽互根為核心的對立統一互化的陰陽思辨的深化體現。

結語

《白蛇：緣起》是追光動畫的第四部動畫電影，沿襲了其弘揚中國傳統文化的風格，在經歷了前三部作品口碑一路下滑之后，終于迎來了逆轉態勢。影片的成功除了陰陽五行思維的表達及唯美的畫面展現、電影化的動作設計、流暢的敘事之外，更在于能巧妙地取材傳統民間傳說，合理恰當地融入眾多傳統文化元素，使畫面充盈文化氣韻的唯美，例如開篇的3D水墨風格，結尾的長卷軸人物畫形式，中國傳統美學色調的場景[2]，以及主題曲《何須問》（改編自唐代鳥窠禪大師）、體現無為思想的禪詩，均為本片奠定了獨特的東方文化內涵和視覺基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