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鋒動畫《拯救大師瑞恩》：后現代語境中的頹落與拯救

李淑輝 曾慶鳳

先鋒，起源于軍事和政治領域，后來拓展到藝術領域。先鋒藝術家具有激進的社會思想和創新的藝術實踐活動，他們是走在時代前面的先驅和先知，以對抗主流價值來彰顯自身。先鋒藝術家追尋和探索先鋒的藝術表達，但更重要的是賦予先鋒性表達以思想層面上的超越性睿智。加拿大克里斯·蘭德雷斯創作的《拯救大師瑞恩》獲得2005年奧斯卡最佳動畫短片獎，影片通過插播大師瑞恩的兩部動畫短片和友人對瑞恩的回憶、對話，記錄了瑞恩天才的創造能力和他失去“靈感”后恐懼、頹落的生存狀態，克里斯尊重、理解并希望與瑞恩合作的交流過程。瑞恩的兩部動畫短片和克里斯的《拯救大師瑞恩》在主題向度、藝術表達和文化選擇上都體現了后現代主義的先鋒性。

一、現代主義語境下實驗動畫的先鋒性

先鋒性首先是一種價值上的概念，同時兼有著藝術上的大膽變革和創新。先鋒性在動畫上的最初體現是現代主義時期的實驗動畫。實驗動畫屬于“形式上的實驗和內涵方面的探索”，受到未來主義、抽象派、超現實主義等繪畫流派的影響。費爾南德·萊謝爾的《機器舞蹈》（1924）將機器部件與繪畫圖像并置，謝爾曼·杜拉克的《主題與變奏》（1928）如音樂片段一樣簡短而抒情，這些作品體現了現代主義語境下的先鋒性：弱化了傳統的宏達敘事，擺脫故事情節的枷鎖，代以詩或音樂的純粹韻律來展示精神與情緒;重視動態的節奏，物像的大小隨著音樂的節奏律動，實現了“聲畫對位”“視覺化的音樂”;畫面的物像也受到康定斯基等畫家的影響，傾向于抽象化表達，有時只是線條、圓形或者色彩隨著音樂的節奏而變化。

先鋒性具有探索、原創、變革的思維，對形體、聲音、色彩、光影進行大膽夸張的革新，標新立異、前所未有。抽象的、隱喻的、象征性的先鋒性符號語言，能反映人的精神中最內在和最隱秘的領域。實驗動畫的先鋒性，決定了實驗動畫會一直走在動畫發展的前端，引領和帶動商業動畫的發展。當實驗動畫的先鋒性在擴展的過程中成為商業動畫的必要特性時，先鋒性又開始下一個過程的新探索。

先鋒性是個不斷變化的流動的概念，不因現代主義的實驗動畫的終結而消散，而是隨著時間的順序推移，它的表現形式、隱喻的時代精神也會有所不同。先鋒性也是一個泛指的概念，它不僅可以形容不同文藝現象所體現的原創、探索的特征，還可延伸到不同時代有不同的超越性的價值取向。

二、后現代主義初期瑞恩作品的先鋒性

20世紀五六十年代興起的后現代主義哲學，強調“否定性、破碎性、非中心化、反正統性、不確定性、非連續性”的哲學思維，但它在反對主體主義和人類中心主義、消解了人文理想的根基的同時，也導致了人文精神的進一步迷失和衰落。由于對現代文明失望而導致了理想的幻滅，后現代主義哲學影響下的“垮掉的一代”對文明發展表現出一種“自我放逐”式的態度，或“終結式”“絕望式”的理解。克里斯的《拯救大師瑞恩》中插播了瑞恩的兩部動畫短片《行走的人》和《街頭音樂》，瑞恩的動畫短片正是在這一文化語境中創作的，《行走的人》還在1968年獲得奧斯卡最佳動畫短片的提名獎，思想標異、手法獨特，體現了時代的先鋒性，但也給瑞恩自身帶來了毀滅。

瑞恩作品的先鋒性之一是主題的概念性。在《行走的人》和《街頭音樂》這兩部短片中，都是沒有對話或者旁白，沒有明確的故事情節。短片《行走的人》，瑞恩以藝術家的感性詮釋了不同人的行走概念：步調輕盈的男孩，幻化成步履堅定的青年，再變成體態性感、深情專注的少女，以多元的方式將“行走”這一生存常態表現得淋漓盡致。他在創作中借鑒當時的“觀念藝術”：“觀念是創作的一切，而文脈要比內容重要得多。”短片《街頭音樂》以“音樂”為媒介，展現了隨著音樂的節奏而變化的形狀、色彩、舞者的動作和情緒，創造出一個全新的幻影世界。

瑞恩作品的先鋒性之二表現為強化音樂和美術。《街頭音樂》是絕對意義上的節奏表達，通過對動畫的停格化處理，使物像的變化與背景的爵士舞曲完全吻合。影像的塑造和變化也與繪畫密切相關，《街頭音樂》中，生命體與有機體的圖像如魔術般地不停變換，色彩隨著音符的跳動自由流淌，體現了瑞恩無窮的想象力、創造力和豐富的色彩表現力;表達迷幻的影像自由地舞動、飄蕩時，借鑒了“光效應藝術”，新奇刺激又迥異突兀，形成了強烈的幻覺效果和視覺沖擊力。

瑞恩作品的先鋒性之三——渴望自由和渴望“靈感”帶來的“光環”。本雅明在《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中談道，在機械復制的時代，攝影與電影不僅改變了藝術的存在境遇，而且在更深的方面改變了人的感性和感受事物的方式，象征著原創性、獨特性、本真性的“光環”分解、消散和頹落了。瑞恩的創作的時代，恰恰是后現代主義文化的開端時期，波普藝術、大眾藝術盛行，是一個充斥著機械復制、庸俗膚淺輕佻的時代，是一個主體在絕望中孤獨、在形而上無家可歸的時代。這一時期的“叛逆的一代”“垮掉的一代”也被稱為先鋒派，他們挑戰傳統道德觀和價值觀，渴望自由突破，創出自己的亞文化與主流文化進行激烈的對抗，以特立獨行來標榜自己的個性和生活方式。為了尋求創作的靈感，他們不惜酗酒或者吸毒，但最后終日沉湎于幻境，不能自拔，頹落消散。

瑞恩屬于“垮掉的一代”，覺得只有徹底反對傳統、反叛現實才是藝術先鋒方向。在復制的時代、大眾化的時代，瑞恩奉“光環”為藝術之神圣。當創作“靈感”消失時，他陷入了孤獨、無力、極端的狀態中，處于崩潰的邊緣。靈感的逝去，成為他永遠的傷痛，沒有了靈感，不可能創作出有“光環”的作品，他不再創作，拒絕與克里斯合作，哪怕是流浪街頭。如果說，童年經歷的不幸在瑞恩心理上投下了深深的陰影，帶給他的是潛意識的壓抑、緊張和自責的話，那么靈感的消逝，在他的身體內蛀了一個無法填補的空洞，直接導致了瑞恩的頹落和毀滅。

三、后現代主義語境下克里斯作品的先鋒性

進入20世紀90年代，美國興起了一種哲學思潮——“建設性”后現代主義哲學思潮，它不是全盤否定理性而是要重建理性，在對現代性進行批判的同時，也肯定了現代主義的積極意義和建設性內涵，提出要重建人與人的良好關系，人與自然的共贏關系，人與社會的和諧關系。“建設性”后現代主義指示了未來哲學將是一種更高級的傳統復歸與多元融合的新趨向，具有先鋒性、深刻性。克里斯為瑞恩制作的《拯救大師瑞恩》，表達了對瑞恩的藝術創造性的崇拜和尊重;克瑞斯、費莉希蒂、德瑞克與瑞恩的對話和交流，體現了關愛、互助的人際關系;他們為瑞恩提出一個相互尊重、相互交流、相互依賴的整體。

克里斯作品先鋒性之一——頹落與拯救并行的主題敘事。短片展示了頹落的主題向度——在餐廳費莉希蒂講述了瑞恩童年的不幸遭遇，父親的脾氣暴躁，異常兇猛;無力救助自己的哥哥，給他帶來一生的愧疚和負罪感，他一直想從那記憶和恐懼中逃離出來;德瑞克回憶了瑞恩在巨大的創作壓力下突然失去靈感，最終墜入絕境的悲劇;當克里斯請瑞恩重新出山時，他放棄了，狂怒著喊道“我沒有靈感了，靈感衰竭是最痛苦的事”“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就沒有什么可沮喪的了”。短片也展示了拯救的主題向度——克里斯在《拯救大師瑞恩》中插播了瑞恩的兩部短片，展示了瑞恩的才華橫溢，瑞恩看到克里斯帶來的動畫手稿時，仔細端詳著，珍惜地撫摸著，流露出的驚喜像是遇見自己走失多年的孩子，喃喃說“人們說，我的作品影響了整整一代人，我想是這樣的”;費莉希蒂的到來讓瑞恩感受到了溫馨，他充滿愛意地對她說“我仍然愛你”;德瑞克訴說瑞恩從前是個很善良英俊的小伙子，充滿激情，很富有創造力，是個動畫天才;最后是克里斯誠懇地勸說雷恩，停止酗酒，一起創作，“我想請你出山，親自看你紅起來”。

頹落與拯救并行的敘事結構，一方面是瑞恩在生活中和藝術上所經歷的恐懼、失敗、殘缺和頹落;另一方面是女友、制片人和同行對瑞恩的認同、關懷、鼓勵和拯救，這種雙重的敘事結構打破了單一的線性敘事，這種變“歷時性”而為“共時性”，具有先鋒性。費莉希蒂和德瑞克的畫面介入和回憶過往，展示了多重的敘事空間，也體現了先鋒性。

克里斯作品先鋒性之二呈現為：破碎的影像塑造與神奇空間設計。好的藝術作品，一定是內容與形式的完美統一，藝術家要將文字的或者觀念的精神內容，轉化為視覺形式呈現給受眾，而這種視覺形式是風格化的、藝術化的。

克里斯為受傷的靈魂找到了最契合的表達：以殘缺破碎的頭部、有彩色傷痕的面部、頭上的尖角和枯草來比喻受傷、恐懼、憤怒、無奈的心理狀態。瑞恩的影像，一出場頭部就是只殘剩下一點點的，手臂如干枯交錯的枝椏，令人觸目驚心;當克里斯請雷恩重新出山時，沉思之后，雷恩的頭部慢慢變成惱怒的紅色，隨著語氣的急促，頭上冒出很多血紅的尖刺，呢喃中他的面部和頭部慢慢長滿了枯黃的枝椏，尖銳而雜亂，掩蓋了整個頭部，無奈而頹唐的樣子。短片中的影像也具有超現實主義的趣味，餐廳里一個穿綠色綢緞衣服的女人，她的身體似乎被抽干了，頭和上半身扁平地搭在桌子上，不時抬一抬頭吸口煙，廢弛無力，直接從達利的《時間的記憶》中軟塌塌的時鐘那里借來的表現手法。

克里斯以3D手法設計了絲帶的纏縛和迷幻的空間，來暗示影像墜入恐懼、無助、毀滅的困境中。短片一開始，克里斯講述自己的能力階段性消失的時候，墜入了以三維的手法呈現出來的放射狀的刺狀深淵，在頭上也就留下個永遠的窟洞;《街頭音樂》的結尾，瑞恩失去了靈感時，驚慌、困窘而無措，被絲帶纏縛，陷入白色的漩渦深洞，徹底毀滅了。3D制作也給瑞恩帶來了溫暖和善意，給破碎的空間帶來了神奇的光芒。用紫黃色霓虹管虛擬了費莉希蒂的影像，親切而友善，對瑞恩充滿了欣賞;德瑞克是二維的肖像演變成三維人物，畫板變成了座椅的靠背，“從天而降”，稱頌瑞恩的熱情和創造力。用了二維、三維和真人圖形結合的數字拍攝手法具有先鋒性，獲得了美國計算機繪圖和動畫制作的軟硬件技術評審大獎。

克里斯作品先鋒性之三：對話與重構融合的文化思考。對于個人，“建設性”后現代主義最推重是人的創造性，最欣賞的是從事創造性活動的人。人應該最大限度地實現自己的潛能，依靠自己去獲得某些東西，體現自己的價值。克里斯崇拜瑞恩的藝術創造力，《拯救大師瑞恩》記錄了他對瑞恩的敬仰、他們的對話與合作。

“建設性”后現代主義強調個人與他人的關系是內在的、本質的，每個人都不可能單獨存在，他永遠是處在與他人的關系之中的。倡導個人應該擯棄歧視，“接收和接受一切差異”，推重人與人之間的“對話”。而所謂的“對話”，是一種人際發生的過程，可以指解釋者與本文的對話，也可以指解釋者與解釋者的對話，是一個無限展開的過程。在瑞恩處于孤獨、頹落的生存困境時，克里斯通過費莉希蒂和德瑞克的到來和對話， 讓他感受到精神上的關愛和理解，當瑞恩感受到這些愛意時，他的頭部相應出現了浪漫而溫馨的紫色光芒。

《拯救大師瑞恩》中，“破碎與頹落”是顯性主題，“拯救與對話”是隱性主題，但“拯救與對話”卻是更重要的。整個短片的內容，就是克里斯等人和瑞恩之間的對話，他們一起主演了這部短片;短片完成之后，克里斯和瑞恩一起觀看，共同探討;克里斯說：“我們不失為了錢，是為了藝術。”瑞恩說：“比如說在大海邊，有船、還有洶涌的波濤，還有我的小舟，我的床、我的空間。”兩人志趣相投;克瑞斯在獲獎時感言：“今晚我能站在這里，是因為有一個謙卑而高雅的伙計正在蒙特利爾盯著電視畫面。瑞恩，我把這個獎獻給你。”這種對話的本質，蘊含著一種伙伴關系或合作關系，達到一種新的視域。至今，《拯救大師瑞恩》所體現的先鋒性思想和形式依然保持著先鋒地位，為后來的動畫短片提供了范式和樣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