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學研究的動向：基于對美國《心理科學》創刊以來文獻的計量分析*

(1.浙江大學外國語言文化與國際交流學院，杭州 310058；2.貴州大學國際教育學院，貴陽 550025；3.浙江警察學院，杭州 310035；4.浙江大學心理與行為科學系，杭州 310028)

1 引 言

心理學是研究人類行為及其心理機制的科學。100多年來，心理學的研究主題隨著人類經濟和社會的發展以及科學技術的進步和心理學理論研究取向的轉變而變化，從而形成心理科學目前研究領域無所不包，研究技術色彩紛呈，應用范圍無所不及的復雜而豐富的局面，因此探討心理科學研究的變遷對于深入理解心理學發展歷史，準確把握心理學研究動態和精確制定心理學未來發展戰略具有重要的理論和實踐意義。

考察心理學發展脈絡的方式通常有兩類：其一是研究綜述，即基于對心理學實證研究文獻的系統分析和梳理，總結其發展脈絡和動態。其二是文獻計量學分析，即對特定歷史時期的心理學實證研究文獻，從某個或某幾個維度(如范疇、方法、地域、作者屬性、引用率、影響因子等等)進行定量分析(Jennings,Ehrhardt,& Poling,2008;Allik,2013;Leeuwen,2013;Piocuda,Smyers,Knyshev,& Harris,2015)。傳統的文獻計量學方法的一個主要缺點是不利于把握心理科學內涵發展的歷史演變過程。最近，在語言學領域，有研究者(Chen & Liu,2014;Lin & Liu,2017)將語料庫分析(corpus-based analysis)模塊引入文獻計量研究，即通過提取和分析各個時期語言學文獻“題目”和“摘要”語料中的詞語和詞組的發生頻率，探索語言學研究主題和內容的歷史演變和研究熱點，從而將文獻計量學分析深入到研究內容層面。此外，在對科學研究文獻進行綜述或結構映射的過程中，采用詞共現網絡方法(co-occurrence network analysis)能夠以“整體的視角”(holistic perspective)考察相關研究領域的演變情況(Li,An,Wang,Huang,& Gao,2016)，彌補其他分析方法(如單純的詞頻率分析方法)難以有效捕捉“有關知識構成和知識結構的重要信息”的缺陷(Radhakrishnan,Erbis,Isaacs,& Kamarthi ,2017)。在本文中，筆者以美國《心理科學》(PsychologicalScience)自1990年(創刊)至2018年期間發表的心理學研究文獻為對象，采用基于語料庫分析模塊和詞共現網絡方法的文獻計量學技術，考察了29年來國際心理學前沿研究內容和方法的歷史變遷和當前的熱點主題。

該期刊是美國心理科學協會(APS)1990年成立之初即創立的會刊。APS成立的初衷是為了糾正當時美國心理學會(APA)過度關注職業或臨床心理學而輕視心理學基礎及應用研究和學術人才的發展偏向(Cautin,2009)，致力于更好地代表和推進科學心理學的健康發展。該刊旨在及時“向心理科學研究者展現該學科各領域的研究工作概貌”、“促進跨學科交流”以及“將心理科學呈現給更廣大的、學術圈內外的讀者”(Estes,1994)，因而其所發表的研究成果具有鮮明的前沿性、綜合性、學術性和創新性，代表著當代國際心理學界刊出成果最新且頂級的學術水準，廣受國際心理學界推崇。創刊29年來，其年度影響因子迅速提升，其中2017年的5年期影響因子高達7.37，位居國際心理學綜合研究領域期刊的頂端。因此，以該刊的學術論文為對象，考察國際心理學研究內容的歷史演變，可反映心理學科當前的學術動態。

2 研究方法

2.1 語料庫構建

分析材料源于美國《心理科學》1990～2018年29年間(其中1990～2003年間為雙月刊，2004年起改為月刊)共計29卷262期期刊的研究文獻(2018年的文獻收集至截止本文完稿時最新的第十期)。為了構建可供計量分析的語料庫，首先通過收錄該刊文獻信息的Scopus數據庫生成一個初步的語料庫，該語料庫包含了該刊在1990～2018年間所有文章的元數據，包括年份、卷期、文章類型、文章標題以及摘要等；然后逐一參照該刊出版商SAGE Publications網站提供的文獻檔案，查找并更正語料庫中的錯誤信息，同時排除不屬本研究分析范圍的文章類型(如，編輯文章、綜述論文、評論性文章和讀者來信等)，僅保留來自該刊三個學術性欄目的論文信息，即研究論文(Research Article)、研究報告(Research Report)和簡短報告(Short Report)；最終形成包括3814篇文獻(研究論文2442篇、研究報告1190篇、簡短報告182篇)的元數據語料庫。這些論文在29年間的數量分布見圖1，其中2006～2015年間每年的論文數量均在150篇以上。

圖1 1990～2018年間《心理科學》研究性論文數量分布

2.2 語料庫核心信息的提取

采用AntConc語料庫分析軟件(Anthony,2018)，從前述語料庫中提取詞組頻率，按頻率高低排序生成實義詞組列表。具體做法是，首先從3814篇論文的題目庫中提取出現頻率最高的詞組，然后從這些論文的摘要庫(其中2018年之前的177篇簡短報告未提供摘要，故摘要庫實有摘要3637篇)中提取出現頻率最高的詞組。此外，為考察國際心理學研究主題的歷史演化過程，將摘要庫的所有摘要按照十年期劃分到三個子庫，即第一階段(1990～1999)、第二階段(2000～2009)和第三階段(2010～2018)，三個子庫分別包含478、1379以及1780篇論文摘要，生成每個論文摘要子庫的高頻詞組列表。

2.3 共現網絡可視化

采用Gephi網絡可視化工具(Bastian,Heymann,& Jacomy,2009)分階段對論文摘要子庫中的高頻詞組進行共現網絡可視化。其原理是，將同一篇論文摘要中出現的詞組定義為共現節點(co-occurring nodes)，相互之間由一條邊線(edge)連結，從而形成一個小網絡。不同論文摘要的小網絡則通過其共有的詞組連接起來，形成更大的網絡。與節點相關聯的邊線的條數為該節點的節點度(degree)。在本研究的可視化方案下，節點的視覺大小表現其中介中心性(betweenness centrality)大小，該指數描述節點在整個網絡中的互聯性(interconnectedness)，可反映節點在網絡中的重要程度。邊線的可視化方案設置為加權，即一條邊線的粗細程度與其兩個節點的共現次數成正比。Gephi的模塊化(modularity)功能將網絡分解為不同的區塊(communities)。一個區塊包含一組緊密關聯的節點，而屬于不同區塊的節點之間聯系較為稀疏(Blondel,Guillaume,Lambiotte,& Lefebvre,2008)。因此，在可視化共現網絡中，區塊的構成可反映心理學研究的主要話題模塊。

為生成三個時期的論文摘要高頻詞組共現網絡，首先采用AntConc工具提取每個階段的摘要子庫中出現頻率最高的400個實義詞組；然后在該階段所有摘要中檢索這些詞組，并生成一個詞組工作表，該表格的每一行記錄從一篇摘要中檢出的詞組，同一篇摘要至少檢索出兩個詞組才可形成共現關系。檢索結果顯示，在第一、第二、第三階段的摘要子庫中至少檢出兩個詞組的摘要分別為300、797及1017篇。將各階段的共現詞組工作表按照Gephi工具的數據格式要求進行處理后，分別導入Gephi進行共現網絡可視化。

3 結果與分析

3.1 國際心理學29年來的主要研究范疇

3.1.1 論文題目庫中的高頻詞組提取

從3814篇論文的題目庫中提取出頻率最高的實義詞組，結果顯示，出現頻次在10次以上的實義詞組共有30個(見圖2)。可以發現，圖表中的大多數詞組均與認知范疇密切相關，其中在復雜認知活動中具有關鍵作用的working memory(工作記憶)以59的出現頻次居首位，是這個時期國際心理學家最為關注的研究主題，而諸如visual search(視覺搜索)、decision making(決策)、false memories(錯誤記憶)、cognitive control(認知控制)、visual attention(視覺注意)、cognitive abilities(認知能力)、selective attention(選擇性注意)、face recognition(面部識別)、inhibition of return(返回抑制)、attentional blink(注意瞬脫)和retrieval induced forgetting(提取誘發遺忘)等范疇因屬于不同側面和層次上對認知過程的微觀考察而成為國際心理學界的關注點。此外，諸如反映機體變量的individual differences(個體差異)、sex/gender differences(性別差異)和physical health(生理健康)，反映社會環境變量的socioeconomic status(社會經濟地位)以及反映發展變量的-month-old infants(新生兒)、young children(幼兒)、older adults(老年人)、theory of mind(心理理論)等也具有較高頻次，說明國際心理學界強調從終身發展和差異化的視角考察人類行為及其心理機制。

圖2 1990～2018年間研究性論文題目中的高頻詞組頻次分布

3.1.2 論文摘要庫中的高頻詞組提取

采用與前面相同的方法，從3637篇論文的摘要庫中提取出頻率最高的實義詞組，結果顯示出現頻次在45次以上的詞組共有30個(見圖3)。對比圖3和圖2發現，從兩個語料庫中提取的高頻詞組基本一致，即從摘要庫中提取的大多數詞組也同樣存在于題目庫的提取列表中。兩者間的差異主要集中于反映認知過程腦機制的詞組(如prefrontal cortex(前額皮質)、brain regions(腦區))以及反映研究技術和背景的詞組(如event related potentials(事件相關電位)、reaction time(反應時間)、United States(美國))，這些詞組在論文題目中可能因字數限制或信息過于具體而通常被忽略。

3.2 國際心理學的主要研究范疇在29年間的演變

為考察心理科學在不同時期的主要研究范疇及熱點主題，分別生成三個時期論文摘要子庫中的高頻詞組列表，結果見表1。

圖3 1990～2018年間研究性論文摘要中的高頻詞組頻次分布

注：括號內的數字為頻次，其中頻次排序有顯著變化的詞組以粗體標示。

表1顯示，大部分的高頻詞組，特別是有關基本認知過程范疇的詞組，在三個時期都較為穩定，最典型的如working memory(工作記憶)、visual search(視覺搜索)等。然而，各時期之間也存在明顯差異：第一，decision making(決策)在第一階段頻次排序較低，但在第二、第三階段躍居列表前列。第二，positive/negative affect(積極/消極情感)從第二階段開始才出現在列表上，而emotional regulation(情緒調控)、life satisfaction(生活滿足感)、personality traits(性格特質)和physical health(生理健康)只出現在第三階段的列表上。第三，functional MRI(磁共振功能成像)和prefrontal cortex(前額皮質)從第二階段開始呈現較高頻次，而event related potentials(事件相關電位)從第一階段到第二階段呈現了頻次激增，但第三階并未出現在列表中。第四，socioeconomic status(社會經濟地位)和income inequality(收入不均)是第三階段新出現在列表上的詞組。

3.3 國際心理學的主要研究話題結構在29年間的演變

為探索心理學研究在不同時期的主要話題結構及其演變特征，利用Gephi工具分別對三個時期的論文摘要中頻次最高的400個實義詞組的共現網絡進行可視化。考慮圖示可讀性，通過節點度過濾使得每個共現網絡只保留70至80個主要的節點。經過Gephi的自動區塊分割處理，三個時期的高頻詞組共現網絡均留下四個主要區塊，同一網絡中的不同區塊以不同顏色標注，不同網絡中范疇相似的區塊標以同樣的顏色，以便對比分析，最終結果如圖4-6所示。

圖4 1990—1999年的論文摘要高頻詞組共現網絡

圖4顯示，1990—1999年間的心理學研究主要包含四個話題區塊。最大的(紅色)區塊圍繞working memory(工作記憶)、cognitive processes(認知過程)、selective attention(選擇性注意)、visual search(視覺搜索)等主要節點展開，體現了基本認知加工過程在該時期心理學研究中的核心地位；該區塊也包含decision making(決策)和functional MRI(磁共振功能成像)等節點，但它們還相對較小，在網絡中的互聯性較低，說明這些范疇的相關研究當時處于起步階段。以recognition memory(再認記憶)為關鍵節點的黃色區塊則表明，該時期心理科學十分關注這個特定的認知過程，以至于與其相關的研究在網絡中分化出了一個話題模塊。而以individual differences(個體差異)為中心節點的藍色區塊以及以-month-old infants(新生兒)為中心節點的紫色區塊，則結合genetic and environmental factors(遺傳及環境因素)、age differences(年齡差異)、twin pairs(雙胞胎)、male and female(男女)等節點反映了該時期心理學研究對于一些基礎性的機體變量、社會環境變量和發展變量的關注，但這種關注還比較局限。

圖5 2000—2009年的論文摘要高頻詞組共現網絡

與上一個十年期相比，2000—2009年的論文摘要高頻詞組共現網絡(圖5)呈現了更為復雜的話題結構信息。該網絡同樣包含一個反映基本認知過程核心地位的(紅色)區塊，其主要節點包括working memory(工作記憶)、spatial attention(空間注意)、visual search(視覺搜索)、recognition memory(再認記憶)等，此外還融合了上一時期藍色區塊的individual differences(個體差異)這個大節點，說明基礎認知研究開始關注個體差異。紫色區塊較上一時期也有所發展，-month-old infants(新生兒)、young children(幼兒)、theory of mind(心理理論)等成為其主要節點，說明該方面的研究重點逐漸從兒童語言轉向心理理論。相比上一階段，這個階段的新增信息主要體現在藍色區塊和綠色區塊。藍色區塊的一些重要節點，包括black and white(黑人和白人)、racial prejudice(種族歧視)、black/white faces(黑人/白人面孔)、social cognition(社會認知)、college students(大學生)等，表明心理科學關注的社會環境變量相比上一時期有了較大拓展，而該區塊的其他主要節點，如negative/positive affect(消極/積極情感)、well-being(幸福感)、emotional experiences(情緒體驗)、emotional regulation(情緒調控)等，則表明連接機體變量和社會環境變量的情感和情緒相關范疇也成為心理學研究的熱點。綠色區塊是一個最大的，且新增的區塊，其主要節點包括磁共振功能成像(fMRI)、事件相關電位(ERPs)、額/前額皮質(frontal/prefrontal cortex)等，說明認知神經科學和腦科學的前沿技術和研究方法已經在心理學領域得到了廣泛應用，眾多的心理學研究聚焦于人類行為的腦機制。

圖6 2010—2018年的論文摘要高頻詞組共現網絡

與之前的兩個階段相比，第三階段(2010—2018)的共現網絡(圖6)呈現出更加豐富的話題結構信息。該網絡中，以working memory(工作記憶)為中心節點，executive function(執行功能)、visual attention(視覺注意)等為主要附屬節點的基礎認知(紅色)區塊有擴張的趨勢，說明基本認知過程的研究得到了進一步的加強，尤其是工作記憶已成為基礎認知領域的焦點話題。而最大的(藍色)區塊與前兩個階段差異顯著，充分融合了individual differences(個體差異)、well-being(幸福感)、negative/positive affect(消極/積極情感)、negative emotions(負面情緒)、physical health(生理健康)、socioeconomic status(社會經濟地位)、personality traits(性格特質)等節點，表明心理學研究變得更加以人為本(people-centered)，即隨著時間推移，心理科學愈發關注個體與社會現實各方面的交互。淡藍色區塊作為一個新增區塊，直觀地捕捉到了近年來心理學研究中的一個重要進展，即經過十多年的發展，decision making(決策)相關研究已由“量變”引起“質變”，分化成了心理學研究中的一個主要話題模塊。值得注意的是，以認知神經科學技術與腦機制研究相關范疇為主要節點的綠色區塊呈現縮小趨勢，說明該類研究在心理學領域的增長有所放緩。

4 小結

本研究使用基于語料庫和共現網絡的文本計量分析方法對美國《心理科學》期刊1990—2018年間的研究文獻進行了考察。結果顯示：第一、基本認知過程始終是心理學研究的核心范疇，工作記憶已經成為基礎認知領域的焦點話題；第二、心理學研究變量的范圍和層次不斷深化拓展，近年來社會經濟地位、收入差距等社會環境變量成為心理學研究的重點考察內容，與此同時，連接機體變量和社會環境變量的情感和情緒相關范疇也成為心理學研究熱點，說明心理科學愈發關注個體與社會現實各方面的交互；第三、在新世紀的頭十年，認知神經科學和腦科學的前沿研究技術和方法在心理學領域得到廣泛應用，眾多的心理學研究聚焦于人類行為的腦機制，然而近期此類研究的增長有所放緩；第四、發展心理學研究方面，研究重點已經從上世紀末的兒童語言發展研究轉向心理理論；第五、心理學研究近年來還呈現了一個重要進展，即經過十多年的發展，決策相關研究已經演變為心理科學的一個主要話題模塊。總而言之，1990年以來心理學研究的發展特征可概括為：基本認知過程的核心地位保持穩固，同時研究朝著愈加以人為本、跨學科及社會化的方向演進。

據筆者所知，本研究是同時利用語料庫提取和共現網絡可視化方法在研究內容層面考察大宗心理學文獻的首次嘗試。上述文本計量方法在挖掘科學研究文獻數據規律方面具有易操作性和有效性，較為適合專業研究人員快速粗略地了解某學科領域的研究概貌和最新動向，可作為專題文獻綜述的先導性工作，同時對有志于以計量方法研究科學文獻的讀者也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