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文韜 姚丙輝 邢其年
摘要:以武成學是武術學界的共同期待,需要武術理論研究的進一步豐富和發展。天津體育學院楊祥全教授的《中國武術思想史》填補了武術思想史研究的空白,是真正意義上的拾遺補闕之作,為武術成學提供了通幽之境?!吨袊湫g思想史》的意義,還在于以“二重證據法”的提出為武術擴充了研究材料,為研究者樹立了多學科的研究視野,為治學提供了“博通”的學術取徑。有啟于斯,文章提出了構建世界體育史研究體系的設想。
關鍵詞:武術 思想史 武學 史學研究
2015年,習近平總書記在致第二十二屆國際歷史科學大會的賀信中,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指出歷史學所承擔的崇高使命和重大責任,同時賦予其現代的、世界眼光的詮釋:“重視歷史、研究歷史、借鑒歷史,可以給人類帶來了解昨天、把握今天、開創明天的智慧?!薄?】中華民族有著悠久的“重史”傳統,史學素來發達,可惜的是,作為“中國文化全息縮影”的武術,其史學研究卻一直嚴重滯后。由于重“術”輕“學”、輕視理論研究、輕視學科建設等諸多方面的因素,武術成學之途,愈加艱深曲折。
“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铝治榈碌倪@一著名觀點揭示了歷史學的本質特征:雖然歷史學以歷史事件為初始研究單位,但其研究視野實為事件背后的思想。武術傳承千年而不輟,正是因為在世世代代武術人對“術”與“道”的不渝追求中,武術的思想得到了延續和發展。因此,武術思想的研究,是武術史學研究的基礎,是武術理論研究的重中之重。
涉深水者觀蛟龍。史學研究多沉悶而枯燥,涉足空白領域更是需要深厚的學養與遺大投艱的氣魄。作為南開大學歷史學博士,楊祥全教授非??粗貜臍v史發展的角度去理解武術, “一門五拳,循史而練”口1是其構建太祖門武術體系的基本原則。對于史學家應具備的素養,楊祥全教授亦有一番自己的見解——所謂“藝高人膽大,膽大藝更高”,習武是如此,治學亦是此理,因此其在章學誠“史才、史學、史實、史德”的“史學四長”之外格外強調“史膽”,即史學T作者要有不懼仗義執言的履險,也要有敢于開辟鴻蒙的膽魄。
《中國武術思想史》,是楊祥全教授在武術領域和歷史領域沉潛剛克的結果,也是其以膽治學的躬行踐履:在結構安排上,打破了以往思想史研究以人為章節的一般框架,而代之以“長時段”“分層次”的寫法;在內容上,由武術概念的重新界定人手,在綜合考慮武術思想史的生成、演化、嬗變等因素的前提下,按照武術思想發展的內在理路,將中國武術思想的發展分為“先秦時期的武術思想”“秦漢至隋唐冷兵器時代的無數思想”“宋元明清火器與冷兵器共用時代的武術思想”“近代體育救國語境中的武術思想”“現代火器時代武術思想的新變”五個歷史時期。該作不僅填補了武術思想史研究的空白,是真正意義上的拾遺補闕,同時為武術成學提供了通幽之徑。
1 書劍齊飛,悠然心會:武術研究“二重證據法”的提出
史學研究強調“言必有據,無征不信”,一切研究的深入都有賴于研究材料的耙梳、考證與擴充。因此,如何最大程度地擴充史料,以及如何對待史料便成為史家歷來重視的問題。歷史學家、“史料學派”的代表傅斯年先生甚至提出“史學即史料學”的著名論斷,并以“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表明其對極力擴張研究材料、擺脫故紙堆束縛的決心與原則。
現代史學的發展,一直伴隨著史料概念的擴展。從最初的文字材料,到以殷墟發掘等考古事件為標志的地下材料的引入,再到口述材料進入史學研究者的視野,當代史料的范圍已經超出載體和介質的限制,一切保存、攜帶過去信息的材料,都有可能成為史料。
長期以來,武術研究領域對于研究材料的運用多以文字記載為主,這本無可厚非,因為文本分析是文史研究工作的基本功,是登堂入藝必經之渠道。但若只知依賴文本而落孤證之窠臼,便使研究流于淺薄,難以深入。一來由于歷史變遷、社會環境等原因,那些或散見于軍事著作的只言片語,或以俗語俚語成文的傳世拳譜在數量和質量上都十分有限;二來武術作為一門“保存、保養、體認生命”的學問,+分強調言傳、身教與練悟,所謂“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僅憑單薄、蒼白的文字絕無可能勾勒出意義豐厚、追求形神合一的武術全貌。以太極拳的修煉過程為例,“招熟、懂勁、神明”進階之路的背后,實有“拳打萬遍,其義白見”的切身體悟為支撐。中國文化傳統中另一高度注重“體悟”的禪宗甚至直接拋棄了以文字參透禪理的可能——“達摩西來一字無,全憑心意用功夫;若在紙上求妙法,筆尖蘸干洞庭湖”,“擔水劈柴皆是道,行走坐臥皆是禪”等謁頌,無一不在闡釋著“不立文字,明心見性”的修禪之理。
有鑒于此,楊祥全教授在《中國武術思想史》中將武術技藝與文字材料、考古材料、口述材料共同納入武術研究的文本范疇,將民俗武風作為文本存在的“場域”,五種研究材料并用、互證,可為武術研究提供取之不竭的文化信息。相應地在研究方法上,參照王國維先生史學研究中“地下新材料”與“紙上材料”相互印證的“二重證據法”,楊祥全教授提出了武術研究要將文本分析與自身體悟相結合的“二重證據法”,即在實際研究中,對文本材料要依據文字學、闡釋學的研究方法進行文本分析,而作為“場域”的民俗武風則要走出書齋、走向田野,“走進歷史現場”去體悟。
傅斯年在《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中提出,判斷一種學問是否進步取決于三個標準:第一,凡能直接研究材料,便進步,間接地研究前人所研究或前人所創造之系統,而不繁豐細密地參照所包含的事實,便退步;第二,凡能擴充他所研究的材料便進步,不能的則退步;第三,凡能擴充他做研究時的工具,便進步,不能的,則退步。【3】近代史學四大家之一的陳寅恪先生亦以“取用新材料、研求新問題”作為判斷一種學問是否“預流”【4】的標準。吾等持卷觀之,則以楊祥全教授之“二重證據法”作為其使武術研究學問進步以及“預流”的證據,已無需贅言。在筆者看來,楊教授武術研究“二重證據法”另有一種深遠的意義,在于其為廣大武術研習者提供了一種沉潛恒毅的治學思路,做學問既要耐得住靜坐書齋冷板凳的寂寞,沉潛于文獻;又要在恰當的時機走出書齋,躬行踐履。如此,方可文武并進,以成大觀。
2 博觀約取,厚積薄發:治學者的通家氣象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碧K軾此詩與闡釋學的“擴大視野”理論不謀而合,即“只有將自己的視野擴大時,才有可能看清其真面目……欲求意義之確定,也必須擴大存在境域與闡釋語境的層次?!薄?】長期以來對武術本質的認識不足以及武術理論研究的滯后,很大程度上緣于武術研究落入了以一隅白限的認識窠臼,導致研究陷入學科壁壘,研究角度單一。對于武術這樣一座“了解中國社會與文化密鑰”的廬山,橫看可攬其逶迤壯闊,側看則識其崢嶸險峻,只有站在不同的觀察角度、采取盡可能多的研究方法,才能夠獲得接近真相或者合理的詮釋。這就要求研究者既要有深入此山的毅力,亦要有跳出此山,再觀此山的覺悟,在更為寬廣的領域中開展研究。
美國高等教育界著名教授伯頓克拉克指出, “沒有一種研究方法能揭示一切,寬闊的論述必須是多學科的”?!?】近年來,學科發展曾經出現高度分化的趨勢,在促進學科縱深發展的同時,也強化了學科壁壘,并因此帶來學術的封閉、研究的愈益微觀以及“越界發言”的公共知識分子的消失等諸多弊端。因此,在問題導向以及研究需要下,當代學科發展又呈現出一種高度整合的趨勢,多學科知識交叉、滲透、協作以攻克復雜的綜合性問題。對武術研究而言,學科的整合與交叉顯得更為急迫。近年來,在武術體育化認知的影響下,武術研究亦不可避免地為“體育化話語權”所控釋,而這無異于“畫地為牢”——學術封閉帶來的學科間鮮明的邊界和壁壘嚴重限制了研究的深入,也是造成武術界鮮少出現“宏大論述”的直接原因?;诖?,楊祥全教授從武術與體育的關系定位出發,提出武術由軍事武術、傳統武術、武術運動有機組成,作為軍旅技能的武術與體育是相異關系,具有民間俗文化特征的傳統武術與體育是交叉關系,而只有產生于近現代中西文化交融背景下,以養生、競技、娛樂等為目的的武術運動完全屬于體育范疇,即武術與體育之間存在“相異、交叉與包含”【7】的關系。楊教授對武術與體育關系的定位,不僅有利于武術概念的界定,更重要的是為武術跳出體育學、樹立多學科研究的“大視野”提供了充足的理論支撐。
正是得益于多學科的學術經歷,楊祥全教授形成了深、遠、廣的學術視野——楊教授先后于聊城大學體育學院、上海體育學院武術學院接受了專業的武術技術訓練,又于南開大學、北京師范大學、天津中醫藥大學接受了歷史學、民俗學、中醫學的學術熏陶,文化功底深厚。2007年,楊教授以《中國武術思想史專題研究》順利通過博士論文答辯后,又以此獲得2012年度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并在前兩者的基礎上修訂成此次出版的《中國武術思想史》。可謂十年磨一劍,一朝試鋒芒。以扛鼎之作《中國武術思想史》為基礎,楊祥全教授結合自身習武體驗和史學研究方法、跨學科研究的成功嘗試,不僅為武術成學奠定了良好基礎,同時也為史學研究、思想史研究開拓了視域。
博觀而約取,厚積而薄發。楊祥全教授的經歷啟示我們年輕一輩武術學人,治學貴乎“專精”,亦貴乎“博通”。在學科高度分化又高度綜合的背景下,深化武術理論研究、促進武術成學,需要研究者“術業有專攻”,還要勇于打破學科壁壘,跳出學科限制,在博通的視域中,力求研究的專精。尤其是思想史這一領域本就為“歷史、哲學等多學科交集的風云際會之所”,這就決定了針對思想史的研究更應在專業所長的基礎上,兼通多種不同的學術取徑。
季羨林先生認為,東西方文化系統最根本的區別在于思維方式的不同。然而,無論在注重分析的西方文化系統,還是在強調綜合的東方文化系統中,都存在著治學“?!迸c“通”的博弈。英國哲學家以賽亞·柏林將思想家分為兩種類型,一種是專注于構建知識體系、以一攝萬的“刺猬型學者”;一種是博知但思想散漫、不成體系的“狐貍型學者”。通俗來講,刺猬型學者更易成為“專家”,狐貍型學者更易成為“通才”。
無獨有偶,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副院長鄒東濤提出了以“多通一精”為特征的“十”字型人才概念【8】:以“一”代表有廣博的知識面, “1”代表知識的深度,則建立在學科融合與滲透基礎上的創新型人才應是“十”字型人才,即跨學科、跨領域做學問的通識性人才。
在我看來,楊祥全教授的“學術研究應走‘博一約一博的道路”觀點,很好地揭示了東、西方文化系統中皆存在的“博通”與“專精”的博弈問題——治學之“專精”與“博通”并非完全對立,而是分屬、統一于治學的不同階段、不同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治學的第一境界,始于博聞而廣記,是為“博學”;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治學的第二境界,必要沉醉其中,格物窮理而有所專攻,此為“專精”;“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在經歷了又博又專的階段后,研究方可進入豁然貫通、“渾渾然覺其來之之易”的境界,方成“博通”之大家。
3 以史鑒今:構建世界體育史學研究體系的設想
楊祥全教授的《中國武術思想史》另辟蹊徑,突破了思想史研究中重視精英、重視經典的傳統寫法,對筆者啟發深遠。
一個世紀的歷史演進,全球化無疑成為最引人矚目的世界潮流,也成為公認的全球發展趨勢。全球化投射于歷史學術領域,產生了全球史觀、整體世界史觀。在新史觀的主導下,人們越來越深刻地意識到,整個人類社會的歷史是一個有機整體,探討人類歷史的統一性、建立宏觀的世界史學已經成為史學界的重大課題。
在這一背景下,構建世界體育史研究體系恰逢其時。一方面體育作為全人類的生活方式、存在方式,具有超越意識形態、文化語言、風俗習慣的特點,體育的史學研究可以作為全球史觀下人類史研究的絕佳切入點;另一方面,當前不同文化背景下體育思想和體育價值觀的交流與碰撞頻繁,構建世界體育史研究體系的意義就在于提供一種“整體的觀察視角”,這一體系不僅可以展示世界體育文化的多維性及合理性,不同文化系統中不同體育形態之間的互動和聯系,還能以此為基礎對世界體育、體育思想的發展進行評判并對其發展趨向進行合理的預測。一言以蔽之,世界體育史研究體系的構建,將為我們提供從整體上理解體育文化、解決體育文化沖突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