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國周 張敦福
近年來我國文化消費狀況出現一種之前未曾預料的“悖論”,即國家整體經濟發展水平與文化消費水平之間出現嚴重的錯位。2014年中國文化產業發展報告顯示,我國文化產業產值僅占GDP的3%左右,而美國同期則為25%;中國文化產業產值占世界文化產業市場份額的3%左右,美國則占據了世界市場43%的份額(1)葉朗:《中國文化產業年度發展報告(2014)》,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3頁。。著名學者霍利斯·錢納里(Chenery H. B.)根據世界發達國家以往的經驗數據在1975年就指出,“當人均GDP達到3000美元時,文化消費占消費支出的23%左右”(2)Chenery H. B., Syrquin M., “Patterns of development, 1950-1970”, Economic Development and Cultural Change, Vol.26, No.3, 1978, pp. 815-827.,國內學者姜寧等將23%稱作文化消費的“國際經驗值”,并將“當人均GDP接近或者超過5000美元時,文化消費快速增長”稱作“錢納里臨界點”(3)姜寧、趙若茗:《文化消費的影響因素研究——以長三角地區為例》,《南京大學學報》2015年第5期。。
按照“國際經驗值”計算,當我國人均GDP超過3000美元時,文化消費支出總量理應在四萬億元以上,2011年中國人均GDP已超過3000美元,但文化消費總量只有八千多億元(4)臧具林:《國家傳播戰略》,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05頁。,粗略估計亦有超過三萬億元的“缺口”。再從中日兩國人均文化消費支出數據的比較來看,2013年,日本人均文化消費支出3295.33美元,中國同期人均文化消費支出99.85美元,兩者相差33倍之多(5)彭翊、李麗:《海外經驗:推動文化消費的三個路徑》,《中國文化報》2015年第7期。。面對如此巨大的差距,研究者更多在思考如何借助文化產業來提升文化消費水平和優化文化消費結構(6)王亞南:《提升文化消費與健全社會保障》,《云南社會科學》2010年第2期;洪濤、毛根中:《文化消費的結構性與層次性:一個提升路徑》,《改革》2016年第1期。,忽視了文化消費本身及其與社會結構之間的關聯,中山大學王寧教授則認為“消費問題在一定的意義上乃是社會結構的問題”(7)吳楠:《通過消費透視社會結構——消費社會學的理想是造福民生》,《中國社會科學報》2016年10月26日。。
文化消費(Cultural Consumption),在人文和社會科學研究中,鮮有概念像“文化”這樣既重要又復雜,其涵蓋范圍過于廣泛以至于似乎無所不包、令人生畏,甚至至今找不到一個令多數研究者滿意的準確定義。不同的研究者從各自的學科視角出發,試圖為文化圈定一個特定邊界。即便如此,同一學科內的不同學派、不同學者之間關于文化的內涵依然難以形成共識。同文化一樣,消費的內涵和外延也在不斷變化。起初,消費只是生產的一個環節,是將物品消耗掉以滿足生理需要和物質需要,與浪費和破壞是同義詞;后來,購物、吃喝玩樂等整個過程都被稱為消費,消費逐漸從貶義詞變成中性詞,甚至是褒義詞,有能力消費成了成功人士的象征;再后來,消費成了現代商品社會的核心,消費變成一種新的生活方式。隨著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擴展,尤其是消費同不斷出現的新技術結合后,幾乎世界各個角落的每一個人都成了消費者,哪怕是遠離市場的邊遠鄉村也被深深地卷入這一體系之中。所以,當文化和消費這兩個重要概念結合后形成的“文化消費”,其重要性和復雜性就不言而喻。
“文化消費”的概念,在國內直到1985年的全國消費經濟研討會上才被正式明確提出。早期研究者對文化消費的理解,主要從消費者的物質需要和精神需要的角度出發,分為狹義和廣義的文化消費。狹義的文化是指“以文學藝術為主體,包括音像、出版和與此相適應的文化藝術服務。文化消費就是指上述范圍的產品和文化服務的消費”(8)施濤:《文化消費的特點和規律探析》,《消費經濟》1994年第2期。。隨著經濟的發展和文化的繁榮,特別是對國外學者作品的翻譯、介紹以及研究的逐漸深入,研究者更多從廣義上來定義文化消費,認為文化消費是人們為滿足精神文化生活而采取的對精神文化產品和服務的消費行為(9)徐淳厚:《關于文化消費的幾個問題》,《北京商學院學報》1997年第4期;曹俊文:《精神文化消費統計指標體系的探討》,《上海統計》2002年第4期。。不同學科對文化消費的研究視角有很大的差異,其對文化消費的定義在范圍上也不盡相同。本研究所使用文化消費的概念,既不是一般認為的對文化的消費,也不僅僅是與文化有關的消費,而是在較為具體的層面將其理解為一種生活方式,比如閱讀、聽音樂、運動、旅游、逛街、聚餐等。文化消費不是某個孤立的行為,需要將其放置在整個社會關系中考量。因此,本研究使用廣義的文化消費概念,與文化實踐、文化參與、文化生活等有著類似的意涵。
文化消費與社會結構之間直接的聯系到底有多強是一個一直在爭論的話題。學界對文化消費與社會結構之間的關系主要有三種主張,筆者暫將其歸納為以布迪厄(Bourdieu)與甘斯(Herbert Gans)等為代表的“同源性”(Homology)觀點;以吉登斯(Anthony Giddens)、貝克(Ulrich Beck)和鮑曼(Zygmunt Bauman)等為代表的“個體化”(Individualization)觀點和以皮特森(Richard Peterson)等人為代表的“文化勢利眼-文化雜食者”(Cultural snob-omnivore)觀點。
“同源性”觀點認為社會結構和文化消費在等級上是一致的,即社會地位較高的個體往往喜歡消費“高級”或者“精英”文化消費品,而社會地位較低的個體傾向于選擇“流行”或者“大眾”文化消費品。與之相反,“個體化”觀點認為,在歐美社會人們在文化消費上的差異,逐漸脫離原有社會結構的影響,即文化消費漸漸成為一種個體自由選擇的結果。貝克提出的“脫嵌(disembodiment)”(10)Beck U., Individualization: Institutionalized Individualism and Its Social and Political Consequences, London: Sage, 2002.和吉登斯的“去傳統化(detraditionalization)”(11)Giddens A., Modernity and Self-Identity: Self and Society in the Late Modern Age, Palo Alto: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1.是“個體化”視角的理論源頭,它表明在現代社會,個體逐漸脫離原有的血緣、地緣、業緣和學緣等關系,變成原子化的自由個體。鮑曼的研究表明個體可以通過消費來獲得以前靠其階級背景才能獲得的自我認同(12)Bauman Z., Freedom, Twin Citie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88.。“文化雜食者”觀點認為,發達社會的精英階層在文化品味和文化消費上逐漸從原來的“文化勢利眼”(Cultural snob)變成“文化雜食者”(Cultural omnivore),他們同時對多種不同領域、不同風格的文化產品感興趣,并愿意參與其中。后兩種觀點主要是基于歐美發達消費者社會提出理論判斷,中國何時能進入消費者社會尚在討論之中(13)王寧:《中國何以未能走向消費型社會低成本發展戰略與現代化進程中的轉型困境》,《社會》2009年第2期;鄭永年:《中國在危機中重新尋找發展模式》,《海外經濟評論》2009年第6期。,即便是有文化雜食者存在也應屬于少數群體。
同源性、個體化和雜食者三種理論視角有著不同的理論預判,意味著對文化消費與社會結構之間關系的有不同理解,而這些會影響人們對社會事實的認知、理解和判斷,進而影響人們對文化消費的應對策略和相關政策的制定實施。“文化勢利眼與文化雜食者”的區分作為對“合法性文化與大眾文化”分類模式的一種補充,對理解我國社會的文化消費模式是有幫助的。但是,雜食者、個體化等理論作為一種理解文化消費與社會結構關系的全新范式,并不能像解釋西方發達社會那樣對理解當下我國文化消費和社會不平等有深刻洞見。此外,值得指出的是,作為范式轉變(14)Michèle Ollivier, Gauthier G., Alexis Hiêú Truong, “Cultural Classifications and Social Divisions: A Symmetrical Approach”, Poetics, Vol.37, No.5-6, 2009, pp. 456-473.,其背后的理論預設也隨之改變,即社會結構與文化消費之間的聯系變弱了,消蝕了存在已久的文化和階級邊界。所以,作為分析工具、理論武器,個體化理論和雜食者理論在面對我國文化消費不平等時顯得戰力平平,因為一切堅固的東西可能并沒有煙消云散,財富、文憑、戶口、年齡、性別、身份、住房等在通往文化消費的道路上依舊堅固地存在著。基于如上分析,本研究認為,布迪厄等人的“同源性”假說更貼近中國目前的實際情況,下文將會用調查數據對這一假說進行驗證。
本研究使用的數據來自中國綜合社會調查(China General Social Survey,CGSS)2013年全國調查。調查在全國一共抽取了100個縣(區),加上北京、上海、天津、廣州、深圳5個大城市,作為初級抽樣單元。其中在每個抽中的縣(區),隨機抽取4個居委會或村委會;在每個居委會或村委會又計劃調查25個家庭;在每個抽取的家庭,隨機抽取一人進行訪問。CGSS 2013問卷中與文化消費相關的問題主要有三個:“過去一年,您對以下媒體的使用情況是?(所列選項包括:從不、很少、有時、經常、非常頻繁)”,備選的媒體有六種,包括報紙、雜志、廣播、電視、互聯網(包括手機上網)和手機定制消息;“過去一年中,您是否在空閑時間從事以下活動?(所列選項包括:每天、一周數次、一月數次、一年數次或更少、從不)”,主要活動包括看電視或者看碟、出去看電影、逛街購物、讀書/報紙/雜志、參加文化活動(包括聽音樂會,看演出或展覽)、與不住在一起的親戚聚會、與朋友聚會、在家聽音樂、參加體育鍛煉、現場觀看體育比賽、做手工(比如刺繡、木工)和上網;“過去一年中,您是否經常在空閑的時間做下面的事情?(所列選項有:從不、很少、有時、經常和從不)”,主要活動包括社交/串門、休息放松和學習充電。
對社會結構的定義以及測量變量的選擇,受到研究目的和研究條件的影響。社會結構無法直接觀察,但消費者的社會人口特征和客觀行為反映著社會結構的存在及其秩序,社會結構反過來會以慣例、習俗和規范等形式制約人們的所思所為,對社會結構的分析是研究一切社會現象的基本出發點。本研究從被訪者的居住地、戶口、教育、職業、民族、收入等變量入手來定義和測量社會結構,將其視作代表社會結構的一個子結構,從而使得概念簡單、測量方便且易于計算,有助于探究社會結構因素與文化消費之間的關系。鑒于數據、資源等客觀條件的限制,以及出于研究問題、研究目的的需要,本研究所使用的這些測量指標雖然無法涵蓋所有的文化消費類型,也無法對某一項具體的文化消費做細致入微的分析,但所選項目足夠對我國文化消費與社會結構的關系做一個全局性、全景式、趨勢性的經驗描述和理論判斷。
在實證研究中,研究方法的選擇主要視研究問題、研究目的和研究條件而定。本研究討論的主要問題是不同文化消費形式之間、文化消費與社會結構之間的關系,從操作層面而言就是不同文化消費實踐之間及其和消費者社會人口特征之間的關系。從以往研究經驗來看,很難直接測量出二者是否相關,更難判斷誰因誰果,即文化消費與社會結構間的關系一般是非線性的。正因如此,一些國外文化消費研究者使用的多元對應分析(Multiple Correspondence Analysis,MCA)可能是個不錯的選擇。多元對應分析(MCA)尤其適用于對調查問卷中類別變量進行分析,能有效揭示出調查數據中存在的潛在結構,因此本研究將多元對應分析(MCA)作為主要的數據分析方法。
布迪厄在《區隔》中就文化消費研究首次采用了多元對應分析,近來托尼·班奈特(Tony Bennett)等人曾進一步將MCA用于跨國、跨文化的比較研究中(15)Bennett Tony, Mike Savage, Elizabeth Bortolaia Silva, Alan Warde, Modesto Gayo-Cal, and David Wright, Culture, Class, Distinction, New York and London: Routledge Publish Press, 2009.,Tak Wing Chan等人用MCA分析過歐洲文化消費與社會分層狀況(16)Chan T. W., Social Status and Cultural Consumptio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0.。MCA作為一種非線性多變量分析,沒有預設任何“因變量”,而文化消費研究中對文化消費的參與、消費品味、消費態度等的測量大多屬于定類和定序變量,尤其適用于MCA方法。另外,隨著R語言等統計分析工具的日趨成熟,對非定距變量的處理能力和效果有了顯著提高,進一步豐富了社會學的研究方法。
剔除在所選的三個主要問題上有缺失值的樣本后,我們最終保留了11156個樣本,并在數據整理過程中對選取的變量進行重新編碼。在后面的分析中,筆者會根據實際需要對部分缺失值進行刪補、去除個別極端值,所以在制作不同圖表時用到的樣本量會發生些微變動。在繪制我國整體的“文化消費地圖”時,筆者選取了報紙、雜志、廣播、電視等22個具體的文化消費形式,根據對比分析的需要,對一些項目進行重新編碼,以減少變量值編碼不一致對數據分析造成的干擾。比如,“非常頻繁”和“每天”參加一些文化消費項目的回答者比例很低,因此將“非常頻繁”、“每天”和“一周數次”合并成“經常”,即意味著原問卷的五個變量值在此處變成了“從不”、“很少”、“有時”和“經常”四個。從表1可以看出,在2013年“經常”參加文化消費的人數很低,而“從不”參與文化消費的人數卻很高,比如56.95%的被訪者過去的一年從不使用互聯網,69.64%人從不出去看電影,70.19%的人從不參加音樂會等文化活動等。
從描述性統計分析(表1)中可以看出,本研究涵蓋的文化消費雖有22項之多,但并未完全包含現實生活中所有的文化消費形式,比如時下流行的網絡游戲、視頻直播等趣味活動。結果顯示,“看電視、休息放松、社交、逛街購物、與親友聚會和在家聽音樂等”是民眾參與率較高(由高到低)的文化消費,而“參加文化活動(音樂會,展覽等)、觀看體育比賽、出去看電影、做手工、閱讀、外出旅游、學習充電、體育鍛煉等”是參與頻率較低(由低到高)的文化活動。若將看電視、休息放松、社交、逛街購物等看作是娛樂型文化消費,將參與文化活動、閱讀學習、體育鍛煉等看作是發展型文化消費,則數據表明我國民眾對發展型文化消費的參與過低,更多的人選擇在室內獨自參與一些免費的娛樂型文化消費項目。

表1文化消費基本情況統計
注:數據源自CGSS 2013,樣本量11154,空白表示頻數太低,將其合并處理。下同。
以往研究比較注重職業、收入、財產、儲蓄率、物價等經濟因素對文化消費行為的影響,較少考慮居住位置、戶口情況、健康狀況、家庭條件、教育程度、性別、年齡等社會結構因素對文化消費的影響,而文化消費是生活方式的一部分,可能更容易受到社會結構因素的制約。一個人生活方式的形成與居住環境有很大關系,事實上選擇住在哪里便選擇了相應的生活方式。性別和健康同教育一樣,是一種社會結構(17)Risman B J. “Gender as a Social Structure”, Gender & Society, Vol.18, No.4, 2004, pp.429-450.,制約著個體的消費行為。比如,當看到老年女性在跳廣場舞的時候,我們不禁要問老年男性去哪里了,即說明廣場舞這種文化活動深受年齡和性別的影響。再比如,從表2可以看出有將近17%的被訪者自述處于“很不健康”或者“比較不健康”狀況,他們可能不是商家眼中的潛在消費者,但他們卻是最需要鍛煉身體、放松身心類文化消費的群體。

表2文化消費者社會人口特征描述統計
如上文所述,對社會結構的測量主要從消費者的社會人口特征入手,本研究選取了城鄉分布、居住類型、性別、年齡、民族成分、宗教信仰、教育程度、個人收入、政治面貌、戶口狀況、健康狀況、主觀階層認同、家庭經濟情況共13個變量,并對部分變量根據需要進行重新編碼。表2中對文化消費者的社會人口特征做了統計描述,列出了變量的不同取值及頻率。本研究對城鄉二元結構對文化消費的影響予以特別關注,這一點從受訪者的城鄉分布和戶口類型兩個方面進行考察。2013年我國官方統計的城鎮化率為53.7%(國家統計局“中國城市化率歷年統計數據(1949-2013)”),但CGSS 2013問卷結果顯示有60.75%的受訪者屬于居委會管轄,并且從受訪者的實際居住類型來看也有61.34%的人居住在城鎮,即表明此次調查反映出的實際城鎮化率要高于53.7%。國家統計局的城鎮化率是按常住人口計算,并沒有考慮常住人口的戶口狀況,但戶口戶籍狀況作為一種社會結構影響著居民對文化類社會福利和公共服務的獲取。
為了便于在二維平面空間上,將表示文化消費和社會結構的三十多個變量及其取值同時展示,筆者用英文小寫簡寫和漢語拼音首字母大寫縮寫的方式對變量做了簡化處理,用前者表示文化消費項目,后者表示社會結構。比如讀報紙(newsp)、雜志(magazi)、廣播(radio)、電視(tv)、互聯網(包括手機上網)(inter)、手機定制消息(subsc)、看視頻或者看碟(video)、出去看電影(film)、逛街購物(shopp)、讀書/報紙/雜志(readi)、參加文化活動(包括聽音樂會,看演出或展覽)(culture)、與不住在一起的親戚聚會(partyr)、與朋友聚會(partyf)、在家聽音樂(music)、參加體育鍛煉(sport)、現場觀看體育比賽(watchs)、做手工(比如刺繡、木工)(craft)、上網(online)、社交或串門(social)、休息放松(relax)、學習充電(study)和旅游(trip),一共二十二種文化消費項目;用漢語拼音首字母大寫縮寫表示城鄉(CX)、居住類型(JZ)、性別(XB)、年齡(NL)、民族成分(MZ)、宗教信仰(ZJ)、教育程度(JY)、收入(SR)、政治面貌(ZZ)、戶口狀況(HK)、健康狀況(JK)、主觀階層認同(JC)和家庭經濟狀況(JT),共十三個表示社會結構的變量。在圖中,用阿拉伯數字表示參與文化消費的頻率,1表示從不,2表示很少,3表示偶爾,4表示經常或者一周數次,5表示每天或者非常頻繁。此種處理方式看起來略顯粗暴和麻煩,但考慮到要將所有表示文化消費和社會結構的信息,同時顯示在同一平面空間中以便觀察他們之間的關系,亦是一種妥協后的權宜之計。
從整體上看,我國的文化背景、政治體制和社會發展階段與西方社會有所不同,文化消費模式確實呈現出一些特殊特征,比如首要的對立不是高雅文化與通俗文化之間的對立,而是文化消費參與者與非參與者之間的對立。如圖1,在對11154個樣本中的22個文化消費項目進行多元對應分析(用“ca”包默認算法“adjusted”,即基于帶有慣量調整的Burt矩陣的分析)后得到兩個主要的軸。軸X1能解釋73.8%的方差,軸X2解釋了8.2%的方差,兩軸合計解釋了82%的樣本方差。從圖1中發現,從不和朋友聚會(partyf1)、從不和親友聚會(partyr1)、從不學習(study1)、從不運動(sport1)、從不讀報紙(newsp1)、從不旅游(trip1)、從不逛街購物(shopp1)等都分布在圖1右側,即從不參與任何文化消費項目的人全部集中在軸X2右邊,而或多或少參與文化消費的大部分都落在軸X2左邊,所以軸X2可以概括為“有無文化生活”。軸X1由下到上參與文化消費的頻率逐漸提高,比如最底下是很上少網(online2)、很少學習(study2)、很少閱讀(readi2)等,到最頂端是經常上網(online5)、經常學習(study5)、經常閱讀(readi5)等,說明文化消費的參與者在參與程度上出現較大的分化,參與頻率高的分布在軸X1上面,參與頻率相對較低的分布在下面,軸X1可以概括為參與“文化消費的程度”。
圖2為文化消費與消費者的聯合分布圖,并將代表社會結構的城鄉(CX)、戶口(HK)、居住類型(JZ)等作為補充變量放進MCA分析(用“FactoMineR”和“factoextra”包(18)Sebastien Le, Julie Josse, Francois Husson,“FactoMineR: An R Package for Multivariate Analysis”,Journal of Statistical Software, 25(1), 2008,1-18. 10.18637/jss. v025.i01, Version: 1.34;Alboukadel Kassambara and Fabian Mundt,factoextra: Extract and Visualize the Results of Multivariate Data Analyses,2016,R package version 1.0.3. https://CRAN.R-project.org/package=factoextra.)。在圖2中,灰色點代表具體的個體,顏色越深,說明落入該區域的個體數量越多。樣本或者變量越靠在一起,說明相互之間的共性越強。樣本在軸2左邊最為集中,其明顯特征是這些人過去的一年中從不或者很少參與以下活動且處于較為不利的社會位置,比如從不和朋友聚會(partyf_1)、從不逛街購物(shopp_1)、從不閱讀(readi_1)、從不音樂(music_1)、從不參與體育鍛煉(sport_1)、從不參加文化活動(culture_1)、從不旅游(trip_1)、從不學習(study_1)、從不上網(online_1)、從不現場觀看比賽(watchs_1)、從不做手工(craft_1)、從未手機定制信息(subsc_1)、從不聽廣播(radio_1)等。上述從來不參與文化消費的個體其社會背景驚人的相似:教育程度較低(JY_1、JY_2),自評健康狀況較差(JK_1、JK_2),收入較低(SR_1、SR_2),年齡在50歲以上(NL_1),居住在鄉村和小鎮上(JZ_1、JZ_2),主要是農業戶口(HK_1),家庭經濟狀況遠低于或者低于平均水平(JT_1、JT_2),政治身份都為群眾(ZZ_1)等。與此相對,分布在第一象限的是在過去的一年中每周甚至每天會參與上述文化活動樣本,參與閱讀(readi_5)、運動(sport_5)、上網(online_5)、聽音樂(music_5)、學習(study_4)、看電影(film_4)、聚會(partyf_4、partyr_4)等活動的頻率都非常高。再觀察其社會背景可知,經常參與文化消費的群體往往是:教育程度高(JY_9)、健康狀況好(JK_5)、收入較高(SR_3)、年輕(NL_3)、居住在城市(JZ_6)、有城市戶口(HK_2)、政治面貌為黨員(ZZ_2)。由此可知,文化消費與社會結構之間有著密切的聯系。
在軸2右側,參與文化消費的頻率從下到上逐漸增加,最下面上網(online_2)、閱讀(readi_2)、聽音樂(music_2)、學習(study_2)等活動的參與次數為一年數次或者更少;到中間位置,參與的頻率明顯提升到一月數次;而分布在最上面的屬于高頻參與者。沿著軸2從左到右,我們發現參與文化消費需要的文化資本在不斷提高,即靠近左邊的為大眾文化消費,越往右邊越靠近合法性文化消費。像看電視、休息、購物、聚會、社交、聽廣播、聽音樂、做手工等不需要文化資本積累的活動主要分布在左側,閱讀報刊雜志、看電影、上網、旅游、學習、觀看現場演出等需要一定文化資本的活動則分布在右側。同樣,沿著軸2從左到右,越靠近右邊越處于優勢社會位置。換言之,在居住位置、戶口、教育程度、家庭狀況、健康狀況、主觀階層認同、收入、年齡和政治面貌等方面,居于右邊的要明顯優于左邊。由此可知,在這張文化消費的空間圖上,文化消費與社會結構存在著明顯的對應關系,越處于有利位置越容易頻繁接近發展型文化消費項目。從某種程度上說,布迪厄與甘斯等為代表的“同源性”(Homology)觀點與數據發現相符,即文化消費與社會結構存在等級上的對應關系。
我國社會最顯著的差異是“城鄉二元分割”,戶籍、土地、財政、社保等方面的城鄉二元體制是阻礙中國社會和經濟發展的最大障礙,是社會區隔和社會不平等的根源(19)陸學藝、楊桂宏:《破除城鄉二元結構體制是解決“三農”問題的根本途徑》, 《中國農業大學學報》2013年第3期。。在文化消費上這種城鄉區隔尤為明顯,圖3根據戶口狀況和城鄉分布在MCA圖上用不同的灰度對樣本做了可視化處理。圖中淺色點表示被訪者為城市戶口(HK_2)、來自居委會(CX_2),深色點為農業戶口(HK_1)、來自村委會(CX_1)。結合前面的文化消費與消費者的聯合分布圖(圖2)可知,農村居民大部分都集中落在文化消費不活躍區域(軸2左端),且在收入、教育、健康等方面都處于不利位置,而城市居民卻散布在軸2右端區域,意味著經常參與多種多樣文化活動且處于社會優勢位置。在文化生活上嚴重的城鄉分割,從另一個角度表明了我國文化消費與社會結構之間有著較強的對應關系。
在主要發達國家,文化消費是一個以社會學為主的跨學科研究領域。相比而言,國內文化消費研究涉及領域較狹窄,主要包括新聞出版業、影視業、互聯網產業、文化藝術業、娛樂業、動漫業、影像業等;學科視野較單一、錯位、錯置,局限于傳媒學科、消費經濟學和藝術學,跨學科合作研究鮮見。傳播學意義上的“文化消費”調查成果比較系統,形成規模,但以文化消費為主題的綜合性社會調查尚付闕如。國內文化消費的實證研究,著重所謂的“精神文化消費”,更多關注狹義的文化消費層面,如讀書讀報、觀賞戲劇電影電視、瀏覽網絡、參觀博物館美術館等。很多研究忽略了教育、旅游、休閑等文化消費的重要領域。國內研究注重量的描述,輕視文化消費的品質——品味、公平、意義與價值;對文化消費品味的形成與社會變遷,文化消費的群體差異與階層差異,文化消費的多樣性、異質性,人口社會經濟特征在何種程度上影響人們的文化消費活動,均缺乏重要的貢獻,文化消費的案例分析也乏善可陳(20)張敦福:《以社會學為主的跨學科研究:中外文化消費研究的比較分析》,《山東社會科學》2017年第10期。。
新近的研究成果改變了這一領域的政體格局,給該領域帶來了清新的風氣。林曉珊基于中國家庭追蹤調查數據(CFPS 2014),對“讀書”做了專門分析,結果發現不同階級的確存在非常顯著的差異:支配階級讀書的概率最高,但看電視/電影的時間最短;勞動階級讀書的概率最低,但看電視/電影的時間最長(21)林曉珊:《誰人愛讀書:一項文化消費的階級比較研究》,《山東社會科學》2017年第10期。。本研究涉及變量更豐富,研究發現與林曉珊閱讀實踐的階級和階層差異結論基本一致。朱迪通過對2015年特大城市居民生活狀況調查資料的實證分析發現,在我國特大城市居民中,無論是音樂、閱讀單領域,還是音樂-閱讀跨領域的文化消費中,人們的收入越高、受教育程度為大專及以上、職業階層為管理精英或專業精英,更可能偏好雜食品味(22)朱迪:《高雅品味還是雜食?——特大城市居民文化區分實證研究》,《山東社會科學》2017年第10期。。同樣,基于綜合性社會調查數據,本文的研究發現與朱迪的研究相映成趣。基于對廣州的85后大學(畢業)生的外國流行音樂消費偏好的質性研究,王寧提出了“文化消費趣味的橫向分享型擴散機制”的觀點(23)王寧:《音樂消費趣味的橫向分享型擴散機制——基于85后大學(畢業)生的外國流行音樂消費的質性研究》,《山東社會科學》2017年第10期。,不僅把文化消費研究具體深入到某個特別的領域,而且討論了社會結構的重要層面——代際差異、同輩群體等等在文化消費問題上值得考量的社會學議題。
文化消費實踐的復雜性及上述實證研究給我們諸多啟示,我們需要突破尋找因果決定關系的線性思維,來解釋消費實踐的無限多樣性。目前我國文化消費水平之所以與發達社會有巨大的差異,社會結構因素的制約不可忽視。尤其發現長期以來形成的城鄉二元體制對文化消費的影響十分明顯,而城鄉二元分割的傳統社會學命題似乎被城鄉融合的話語擠占,而城鄉二元分割實際上并未破除,反而在收入、富裕程度、生活水平差異、吸引力等方面有愈演愈烈之勢。如果說由職業、居住區域形成的階層邊界是清晰可見的,那么由生活方式形成的階層邊界則是無形的。在文化消費上,這種無形的邊界更加難以逾越,人們往往傾向于認為生活方式是個體行動者主觀自由選擇的結果。缺少文化消費,可能意味著失去了文化資本積累及其產生的收益,從而減少社會流動的機會,致使社會結構更加僵化,反過來進一步限制其消費行為,形成惡性循環。我們認為打破僵局最根本的出路是優化社會結構,尤其是從破除城鄉二元結構入手,在資源配置層面最大限度地使貧困或相對貧困的鄉村地區居民參與到盡可能廣的文化生活中來。
延續上述研究開啟的以實證社會學分析討論文化消費議題的努力,本文用看電視、閱讀、體育鍛煉等22個文化消費指標所建立的生活方式的空間結構,與收入、教育、居住位置等構建的消費者社會位置結構存在對應關系,說明二者具有潛在的一致性。本文與王寧、朱迪一致地把聽音樂納入文化消費的重要內容考察,且把體育鍛煉等變量引入,豐富了中國文化消費綜合實證研究。與英文文獻相比,未來研究似可考慮把休閑、旅游、教育等活動納入文化消費的框架體系和視角內進行研究,以便獲知新的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