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讓一個作家,不管他是多么大牌的作家,當他投稿的時候,他都覺得自己投的是處女作,而且這個處女作會成為他的成名作和代表作。”
南方周末記者 王寅
發自上海
1979年,作家陳村已經在文壇初露頭角。他常去上海作協所在地——巨鹿路675號。三樓的《收獲》編輯部總是靜悄悄的,房門緊閉,編輯們不愛走進走出,顯得頗為神秘。
三年后,復旦大學中文系學生程永新來到《收獲》編輯部實習。當時文聯和作協一起辦公,《收獲》辦公室只有一大一小兩間房間。空間實在太小,有一段時間他只能坐在走廊里看稿,時任《上海文學》副主編的評論家李子云就讓他用自己的辦公室。
實習結束后,程永新被《收獲》點名要求分配進雜志社。最初的工作是從堆積如山的來稿中挑選可用的給老編輯們審閱,巴金的女兒、編輯李小林希望他把閱讀意見寫在小紙條上。他后來才知道,這其實是把握和鑒定作品能力的考試。連同實習期在內,程永新迄今在《收獲》待了三十七年,從普通編輯到雜志的新一代掌門人。
《收獲》創辦于1957年7月,是新中國最早的大型文學刊物之一,主編為巴金和靳以。《收獲》創刊號的首篇作品是魯迅的重要講稿《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此外還發表了老舍的話劇《茶館》、柯靈的電影劇本《不夜城》等作品,單期超過三百頁。
1960年5月,《收獲》停刊,前后出刊十八期;1964年復刊,1966年5月因“文化大革命”停刊,這一時期出刊十四期。1979年1月《收獲》再度復刊,刊發了周而復的長篇小說《上海的早晨》第三部、劉心武的短篇小說《等待決定》及老舍的《我怎樣寫〈駱駝祥子〉》等。
翻開《收獲》編輯部所藏的六十多年《收獲》雜志不難發現,當代文學史上不少重要作品就首發在這里。陳村曾形容《收獲》是“中國當代文學的簡寫本”,這句話常常被視為《收獲》的廣告語。他覺得自己和《收獲》存在善緣。他把小說《給兒子》給了《收獲》,發表后真的有了兒子。
《收獲》在“文革”前發表的《創業史》《山鄉巨變》《野火春風斗古城》《上海的早晨》和《歐陽海之歌》等作品,在當時影響相當大。1979年復刊后發表的《人到中年》《美食家》《蹉跎歲月》《妻妾成群》《人生》《動物兇猛》《活著》和《繁花》等作品,也都進入了當代文學史。較為晚近的《繁花》,印數已經接近百萬冊。
在《收獲》發表的小說成為影視改編的重點關注對象,張藝謀就曾委托專人第一時間閱讀《收獲》,從中找出合適的作品。如《妻妾成群》《動物兇猛》兩部小說,分別被張藝謀和姜文改編為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和《陽光燦爛的日子》。
“這些作品不僅提升了中國當代文學,也提升了電影在內的其他藝術門類。張藝謀就說過,文學馱著電影走。這些導演走向世界的時候,文學給他們做了很好的基礎工作。”程永新說。
“被《收獲》認可了, 你就能走向全國的 文學界”
“《收獲》編輯出入都沒什么動靜,他們的動靜在雜志上,兩個月一期,六十天里有一天歸他們,人們在這天傳播《收獲》上小說散文的消息。后來增加了長篇小說專號,加起來不過十期。能在這本雜志刊登作品是很大的榮耀,甚至有點石成金之效。有作家跟我說過,不要稿費也想在《收獲》發表。這是一個戳記,被《收獲》認可了,你就能走向全國的文學界。”陳村曾寫道。
陳村在《收獲》先后發表一篇短文,三部中篇和一部長篇。“跟其他作家一樣,我很愿意將自認為寫得好的作品給《收獲》。《收獲》的妙處是,所有作品先讓它挑。編輯當到這份上,就應該很驕傲了。”陳村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收獲》之所以成為中國文學期刊的標桿,屹立數十年不倒,與首任主編巴金是其靈魂人物和精神領袖有莫大關系。他曾說過,《收獲》“要出人出作品”。創刊號發刊詞的第一句話是:《收獲》的誕生,具體實現了“百花齊放”的政策。《收獲》的編輯方針是兼收并蓄,海納百川,老中青作者一視同仁,不看知名度,只看作品質量。像作家張一弓的《犯人李銅鐘的故事》及荊歌的《口供》,就是在自由來稿中發掘出來的。
題材與寫作手法引發的爭議,也伴隨著《收獲》。程永新印象中,巴金晚年很少過問編輯部事務,只在一些原則問題上發表意見,作品引起重大反響才看一下。
張賢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在《收獲》發表后,很多女作家認為小說表現了大男子主義傾向,冰心也不喜歡,特地給巴金打了電話。巴金閱讀后反饋:張賢亮的小說寫得似乎有點“黃”,但確實寫得好,沒什么問題。《收獲》堅持其嚴肅文學的特性,不刊登廣告也是巴金始終堅持和倡導的。
《收獲》編輯團隊人數不多,卻有著令其他文學雜志羨慕不已的作者隊伍。由于人數過多,2017年雜志六十周年慶典時,到底請哪些作者到場成為編輯部的一大難題。
當代著名作家幾乎都在《收獲》上發表過作品,與《收獲》的交情有別于其他文學雜志。“不把自己不滿意的稿子給《收獲》,是我對《收獲》最大的尊重。”莫言這番話代表了作家們的態度。他說:“我跟《收獲》投稿、發稿、寫稿的歷史,也是我個人心靈歷史的構成部分,也是我和《收獲》刊物之間的契約,心靈的契約,也是一種永遠需要保守的秘密。”
余華將近四分之三的作品都發表在《收獲》上,包括代表作《呼喊與細雨》《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等。“《收獲》在我心目中是中國最好的雜志,絕對沒有任何雜志能與它相提并論。還有一個原因,現在很多小說,別的雜志根本就不可能發表,在那個時代,別說《許三觀賣血記》,《活著》都不可能發表。《收獲》雜志不僅能發表我的作品,而且是完整發表。除了錯別字被改動以外,其他的沒有什么變化。”他說。
余華記得,他收到《收獲》編輯肖元敏的信件,告知他的兩部中篇小說《一九八六年》和《四月三日事件》將獲發表,其中一部有些地方需要改動。肖元敏將原文和改動部分抄寫在信紙上,征求他的意見,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編輯對作者的尊重。
“當時我是無名之輩,肖元敏的信讓我恍惚起來,覺得自己是大作家了。后來我才明白,這是巴金和靳以創辦《收獲》時就開始的傳統,無論作者名聲大小,都會在《收獲》這里得到同樣尊重。”在致《收獲》五十周年的賀信中,余華回憶道。
“在關鍵時刻將我 推上了文學舞臺”
在《收獲》發表短篇小說《青石與河流》時,作家蘇童只是較少為人所知的青年作者,頻頻面臨退稿。“就像梨園藝人忘不了初次粉墨登場的舞臺,我至今難忘屢次投稿碰壁時《收獲》的知遇之恩,或許是提前了一兩年,或許是在關鍵時刻將我推上了文學舞臺。”蘇童說。
程永新后來策劃青年作家專號,向蘇童約稿。不到一個月,蘇童就寫出了自己的第一部中篇小說《一九三四年的逃亡》。此后,他每年給《收獲》寄去一部中篇,《罌粟之家》和《妻妾成群》都深受好評。后者被張藝謀看中,改編成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蘇童因此一舉成名。
大約1986年,馬原成為《收獲》的作者。“《收獲》那時已經是我心中的圣地,如同兒時天安門廣場在我心中的意義一樣。我這輩子最好的小說都是在《收獲》發的,《收獲》就像我的母親。‘一輩子這個概念挺含糊的,如果有下一甲子,如果說有誰的召喚是非去不可的,那一定是《收獲》。”后來,他在這本雜志發表了多部作品。
2017年《收獲》慶祝創刊六十周年之際,作家李洱感念道:“《收獲》讓一個作家,不管他是多么大牌的作家,當他投稿的時候,他都覺得自己投的是處女作,而且這個處女作會成為他的成名作和代表作。”因發表在《收獲》的長篇小說《應物兄》,他新近獲得了茅盾文學獎。
女作家盛可以當年辭職前往天寒地凍、舉目無親的東北,在出租房里開始寫作。她根本不知道寫什么,也不清楚小說是什么。她把短篇小說發布在網上的新小說論壇,《收獲》編輯看中后發表于《收獲》。“在我人生當中最迷茫的時候,《收獲》雜志給了我一個方向,讓我覺得我可以走這條道路,這么十五年我也找到了我活著的意義,甚至我活著的尊嚴都找到了。”盛可以說。
《收獲》編輯的嚴格和耐心是出名的,幾乎所有好作家都被退過稿。1981年,陳村第一次向《收獲》投稿小說,那篇《癌》就被退了稿。“編輯目光銳利,忽然在稿子上劃一道鉛筆記號,好似開車被警察記了分。《收獲》的編輯又很講理,允許申辯和討論,他們非常認真,但他們要求的修改可以討論商榷,你要是說得有理,他們就將鉛筆印子擦去。”陳村回憶道。
在李洱的印象中,只有《收獲》會把原稿重新退給作家,編輯的改動都非常精彩。“我的稿子寄過去,回來之后這里加上一句話,那里刪掉一句話,我琢磨為什么加這句話,原來是提醒我注意節奏。”他認為,這就是對作家的提醒。
“2012年中國文學 天空劃過的 一道閃電”
1990年代初期,金宇澄在《收獲》發表了一部四萬字的中篇小說。編輯李小林起初希望拿掉開頭的一大段序,過幾天又說不拿,這讓金宇澄特別開心。金宇澄近期完成的非虛構作品《回望》,也是李小林看過他回憶父母的文章后鼓勵的結果:再長也要給我們雜志。最后,金宇澄寫出來一本書。
2011年5月10日中午,金宇澄以網名“獨上閣樓”在上海弄堂網的論壇里發帖,講述無名無姓者的市井故事。他當時不知道,自己已經開始寫作一部長篇小說。五個月后,他在弄堂網的帖子累積到三十三萬字。他給這部作品取名《上海阿寶》,就是后來家喻戶曉的長篇小說《繁花》的雛形。
金宇澄把小說交給《收獲》,程永新讀后異常興奮。在他眼中,“《繁花》是2012年中國文學天空劃過的一道閃電”。他約批評家程德培和作家西飏為這部長篇小說各寫一篇評論,《收獲》第一次邀請兩位批評家同時評論一部作品。
程德培起初不愿意寫,程永新就約他出來喝酒。他答應先看,看完后也非常興奮。程永新組織評論期間,金宇澄認真修改了五六遍,直到準備付印時還在修改。小說描寫上海故事,編輯們希望北方人也能看懂,哪怕能猜得懂意思,這就要避免使用太本土化的語言。
果然,《繁花》發表后,程永新收到不少女作家的回音,稱贊它好看。“這種有韻味的作品,女作家比較敏感。聽到這樣的反響以后,就感覺《繁花》大概要火了。”程永新說。小說出版后幾乎囊括國內所有文學獎項,王家衛導演也積極地準備將它搬上銀幕。
等待余華、蘇童那種令人驚艷的感覺
在新媒體時代,老牌文學雜志面臨著挑戰。一向謹慎的《收獲》也邁開步伐,開通微信公眾號,還和網絡公司合作,嘗試出版有聲書、翻譯作品和類型文學。
“巴金雖然人不在了,但是對作品思想性和現實性不可或缺的要求,還是很深刻地影響了后來的編輯。我們不斷希望有新人,包括八九十年代中堅力量、實力派作家之后冒出來的一批年紀輕的人,包括80后、90后。”程永新總結道。
程永新為年輕編輯們拉了個微信群,讓大家全部參與,討論作家的困惑、閱讀當中可能存在的問題等。“就一部長篇,哪怕是短篇,標題、文字也好,細節也好,大家一起討論。讓年輕編輯了解當初的老編輯怎么和作家打交道、怎么磨合、怎么修改作品。”
在程永新帶領下,《收獲》恢復了青年作家專號。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收獲》富有推文學新人的傳統。在程永新的創意和推動下,1986年開始,《收獲》連續三年推出青年作家專號,馬原、余華、蘇童和格非等作者的作品集中亮相。
1986年第五期《收獲》集中刊發先鋒文學作品,有意識地以專號方式推介青年作家。其中包括馬原的《上下都很平坦》、洪峰的《極地之側》、余華的《四月三日事件》、蘇童的《一九三四年的逃亡》和孫甘露的《信使之函》等作品。一期雜志全部發表青年作家的作品,在《收獲》還是第一次,自然引起文壇極大的關注和爭議。
現在《收獲》每年第四期或第五期都安排青年作家專號。2018年第四期的青年作家小說專輯,集中刊發了九篇青年作家的作品。作者包括班宇、大頭馬、郭爽、王蘇辛、李唐、董夏青青等嶄露頭角的作家,平均年齡二十八歲,90后占一半以上。
“曹禺寫《雷雨》也就二十四歲。大家都在推新人,當中真正有才華,像八九十年代看到余華、蘇童那種給人很驚艷的感覺,其實還沒有。我們現在做的事就是每年推一部,藝術水準、寫作水準、文字水準,是值得推廣或者值得扶持的作品。”程永新說。
《收獲》不發表詩歌,但從不缺少對詩歌的關注。早在2005年,程永新就邀請北島在《收獲》撰寫介紹外國詩人的專欄“時間的玫瑰”。
“新詩是不可或缺的、太重要的文化成就。所以我就想一定要開一個專欄,盡可能把當代文學當中詩歌的流變呈現出來。這么重要一個刊物,居然對詩歌是不關注的,我有點受不了。”程永新說。
程永新將擬意中以詩人生平和作品評述為主的專欄定名為“明亮的星”。他和編輯作者一起深入地比較、研究專欄的文體,既不希望只有詩歌評論,又不想對某位詩人歌功頌德。他們希望寫出詩歌的構成,詩歌與時代的關系,及其背景、環境等等,同時還要兼顧區域性。自2015年開設以來,“明亮的星”已經撰寫了數十位詩人。幾年里,這個專欄拼貼出一幅中國當代詩人的群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