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詩蕾

一個月前,沈蕓在北京一家現代化醫院過著上下班打卡的生活。
一周前,她在香港的無國界醫生辦事處接受項目上任前的培訓。
一天前,沈蕓抵達也門亞丁,成為無國界醫生的阿布斯醫院項目的一員。
去也門前,沈蕓像大多數醫學生一樣在繁重的學業中畢業,畢業后一直在公立醫療系統工作,做研究、寫論文。公立醫院醫生的臨床教學和科研并重,科研自然是重要且必須的,但她有時也懷疑,這是否剝奪了原用于救助的時間。
在瑞典讀博士后的春假期間,沈蕓在巴塞羅那街頭收到無國界醫生傳單時,忽然感到心中翻動著一團未曾熄滅的火,“我就覺得自己二十多年的醫生生涯終于有用武之地了。”
去紛爭之地,至貧瘠之所,到戰爭、疫病、天災下的人們及被排拒于醫療體系之外的囚犯、性工作者等人群的所在地,為他們提供救助,自1971年成立以來,從事人道救援的非政府組織“無國界醫生”一直在戰爭地區提供醫療和在貧窮國家協助抵抗地方疾病。
沈蕓抵達也門阿布斯醫院時,成了院內唯一的婦產科醫生。一個月需要接待800到900位病人,平均每天接待二三十位病人,一天有兩三場剖宮產。也門的醫療環境落后,孕婦們沒有產檢,許多孕婦送來醫院時被發現有嚴重的并發癥。此外由于常年戰爭、當地交通不便,孕婦大多在家生產。當地產婆在接生時打催產素的情況很常見,但催產素的劑量和輸藥速度都需要準確把握。“我們要滴一分鐘的藥物,產婆一下就推進去了,很容易造成子宮破裂。”沈蕓說。此前從醫多年,沈蕓也沒見過子宮破裂的情況,在也門遇到的許多情況都已經無法按她以往的常規操作處理。
到也門之前,沈蕓接觸到的醫療技術和醫療設備一路升級。而在也門,沈蕓接觸到的醫療設備水平全線倒退,不能做CT也不能做核磁,B超清晰度與在國內醫院使用的B超無法比,看胎盤位置需要靠一部分臨床經驗來判斷和琢磨。對這個適應的過程,沈蕓總結:“在艱苦樸素的環境里工作,不是以前書本上教咱們,咱們再拿到醫院里做,極鍛煉能力。”
除了提供設備、器械和藥品,無國界醫生的項目還包括培訓當地員工,幫助當地重建醫療服務體系,令當地不必長期依賴國際援助,自己建立起一套可持續的相對規范的醫療模式。為了項目結束后的后續工作能有序開展,沈蕓還肩負著培訓當地員工獨立工作的責任,“手把手地教”助產士,從看超聲到做手術,再后來,一些助產士也能做出漂亮的手術。
在也門的兩個月里,沈蕓在救助中有時能聽到直升機的聲音,她時刻準備著,一旦空襲發生,便疏散病人和其他人員至安全屋。因為緊張,沈蕓總是咳嗽。她到也門這年,無國界醫生在也門開設了13家霍亂治療中心,接受10萬病人。而第二年,無國界醫生在阿布斯設立的一間霍亂治療中心被空襲轟炸。
“我們不是時刻準備赴死的圣人。我們有自己的考量。”一位中國的無國界醫生救援人員曾這樣說。
過去一年,無國界醫生的項目遍布七十多個國家,全球四萬多工作人員在446個項目提供了1100多萬門診,專注于沖突地的救治和疾病防控、緊急天災后的醫療救援。其中,超半數的項目在非洲開展,17%的項目在中東。從項目所在地的安全程度來看,過半數項目開展在內部局勢不穩定地區、武裝沖突低的地區和戰后地區,45%的項目在局勢穩定的地區。
“沖突和局勢不穩定也意味著龐大緊迫的醫療需求,但救助必須保證工作人員的安全。”無國界醫生中國媒體經理魏保珠介紹,每個項目在開展前,無國界醫生都會評估當地的安全局勢,并接洽當地政府、部族、武裝沖突的派系。
“如果大家都知道我們是中立、獨立、不偏不倚的機構,就不會把我們作為襲擊的目標。”魏保珠介紹,無國界醫生每個項目都要秉承醫療道德、中立、獨立以及不偏不倚的原則,項目點有相應規定,比如張貼“武器不得入內”的標志,受傷的軍事人員將有標志性的衣服及武器放在醫院外,才可以作為病人接受救治。
悲劇還是會不時發生,2015年10月3日凌晨,美軍空襲了無國界醫生在阿富汗昆都士的項目醫院。211枚炮彈被投下。而就在此前四天,昆都士被塔利班武裝占據之時,無國界醫生為避免空襲,向聯軍和阿富汗的軍事及民事人員再次提供創傷醫院的GPS座標。這場襲擊至少造成42人死亡,包括14名無國界醫生員工、24名病人和四名病人親屬。在這場受到國際社會強烈譴責的襲擊事件中,16名美軍人員面臨紀律處分,但無人受到犯罪起訴。這間醫院原本是當地唯一提供救命的手術護理醫院。無國界醫生在這一事件后從該項目撤離,直到得到各方莊重承諾會尊重醫療設施后才逐步重返項目。開展醫療工作。
“我們在全球七十多個國家工作,主要是在沖突、疫病流行、天災人禍的地方。有些危機可以在新聞里看到,但很多時候還是會因為層出不窮的新聞被排除在熱點之外。大家就不會像追熱點一樣地關注在敘利亞、阿富汗發生了什么,這是人的天性。”從魏保珠2007年加入至今,中國地區已有四十多位無國界醫生,目前依然非常需要婦產科醫生、外科醫生和麻醉科醫生和其他專業人士的加入。
種族、宗教、國家、社會的界限在生命面前隱于無形。這也是吸引魏保珠加入的原因。每當說到囚犯、說到性工作者這些被醫療體系排拒在外的人。魏保珠的語氣和說起救助醫生無異。她常說希望“給生命以尊嚴,在非正常環境下營造一個正常空間”。
12年的無國界醫生工作中。魏保珠曾遇到一些讓她回想會覺得沉甸甸的人,難免會感到沉重。但接觸到的世界越復雜越廣闊,也讓她越感受到手上工作的意義所在。在戰爭等巨大的人道災難面前,再多援助都顯得有些杯水車薪,但卻是必需的。

無國界醫生自2008年開始在塔里醫院工作,為暴力的受害者們提供急診和手術護理。大門口有顯著標志,告訴人們禁止攜帶槍支、砍刀、斧頭等武器入內。
戰亂之地的太多事情都難以想象。在也門時,沈蕓和當地工作人員聊天時會說到自己的生活,沈蕓說北京房價高時,從北方邊界來的一位助產士給她看老家被轟炸的視頻,精美的小樓被炮火一排排轟炸坍塌。“我問她為什么不去更安全的南方呢,她說這里是她的家,她不想離開。”沈蕓說。
在瑞典讀博士后時,沈蕓有位來自伊拉克的朋友,他的家人都還在伊拉克。在瑞典,朋友平安、物質生活也很好,但他并不開心。“無論在富裕的地方、在貧窮的地方、在和平的地方,或者在戰爭的地方,家本身是最重要的。”
摘編自《南方人物周刊》2019年第1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