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
作為云南首批集中關押收治艾滋病服刑人員的試點單位,建水監獄的第八監區,集中關押了400多名艾滋病犯。有病犯企圖自殺,血液濺入醫生的眼睛。有病犯在轉運途中抓傷了醫生的皮膚。醫生們盡力了,可是病患一個接一個死去。
十幾年來,這些旁人看似驚心動魄的場景,不時在建水監獄醫院發生。院長唐順保和醫生們,也被稱為“走在刀口上”的職業人。
“人間沒見過的慘狀都見過了,很多罪犯有過吸毒史,吸毒導致的血管硬化會逐步將血管堵塞、損壞,很多人的腿都是黑色的,晾在那里一直腐爛。”
許多病犯在收監體檢時才得知自己患病,從一開始的震驚、暴躁,到接受,經歷服藥治療、病情的反復,有的甚至在監獄走完自己的一生。“刑期比命長”也成了第八監區不少病犯常掛在口頭的一句話。
醫生們要盡量從正面做工作,減少病犯的抵觸情緒。醫生們會宣傳艾滋病相關知識,每周上課,每月不定期找病犯談心。
做起來并不輕松。“潛伏期未見異常的病犯看到發病期的病犯,很可能會受到沖擊,產生負面情緒,我們會進行心理疏導,用治療成功的案例鼓勵他們。”建水監獄醫院教導員范云富說。
“我們會從醫療的角度介紹治療情況、成功案例,以及目前世界范圍內艾滋治療發展到哪個階段、用什么藥、怎么阻斷,讓他們清楚情況,也能消除他們的緊張情緒。”范云富說,“我們還會和社會力量合作,請專家學者做講座。在艾病監區,也會提供個人的心理咨詢和團體輔導。”
絕望和病痛,讓有的病犯拒絕治療。即便醫院嚴格遵守“發藥到手,看藥到口”,但還是有病犯偷偷把藥攥在手心,或者把藥含在嘴里不咽下去。
院長唐順倮,是能“鎮住”他們的人。
“我告訴他們生病也要注意(身體),不能破罐子破摔。”唐順保的父親就是醫生,他從小受到熏陶,就想行醫救人。
“鎮住”病犯,唐順保的方法是鼓勵。
“醫生說我只能活3個月,你們看我這不過了10個月。”為了鼓勵病犯接受治療,他在交流會上向艾滋病犯分享自己對抗病魔的故事。
去年8月,唐順保檢查出膽囊癌。自己就是醫生,他毫不含糊地講這病“惡性相當高”。不到一年,唐順保瘦了32斤,原本體型適中的他,現在顯得尤為瘦削。

唐順保和另一名大夫在為艾滋病犯診療。
在建水監獄醫院,不少人和唐順保一樣,同時擔任醫生和警察兩個角色。這意味著。他們的工作中要同時兼顧管理和治療。
與平時工作的辛苦和難度相比,隨時可能面臨的職業暴露讓這份工作的危險更加難以捉摸,突發情況是最大的變數。
趙劍泉是建水監獄醫院第7個發生職業暴露的醫生。一次儀器故障時,血濺到她臉上,當時趙劍泉臉上有痤瘡。存在創面。血濺到臉上的時候,她懵了兩分鐘,然后真切地感到害怕。
在第一時間進行抗阻斷治療后,她仍忍不住發問。“怎么就偏偏發生在我身上?”發生職業暴露后,大家都選擇默默承擔,除了心理上不愿讓別人知道,也怕引起同事的恐慌。
范云富的第二次職業暴露發生在與艾滋病犯談話時。罪犯突然站起身企圖自殺,一頭撞在玻璃上,當時罪犯前額流血不止,范云富立即對其進行止血治療。“處理完之后,覺得眼睛看不清,摘下眼鏡一看,鏡片內壁有血跡,很可能濺到眼睛里了。”范云富回憶,“因為角膜和HIV病毒的親和力很高,該艾滋病犯的病毒載量也很高,評估下來職業暴露被傳染的可能性比較大。”
趙劍泉在發生職業暴露時暗下決心,如果幸運沒感染,就申請調走。后來檢查結果HIV陰性,她又改變了主意。“畢竟是自己的工作,如果都有畏難的情緒,那這個工作誰來做。”
也有人想過逃離。王錦紅曾經慎重并堅決地想要調崗。“我覺得我做不下去了,明明盡全力了,但病患還是一個接一個地走了。”
“普通病患治療的恢復是可見的,艾滋病人治療起來要艱難很多,很多病犯沒有緩解的跡象,你就會不斷否定自己。”王錦紅直到現在,還不能平靜地說起這種無能為力的委屈。
在一次緊急搶救中,一名艾滋病犯心臟驟停,王錦紅按照臨床經驗操作,恢復病犯心率,把情況基本穩定下來,但沒多會兒,病犯突然吐血,經過兩小時的搶救后,因血小板過低失血過多,最終去世。“猝不及防地,我心里面過不去,他突然去世,也找不到病因,內心沖擊很大。”
心里過不去那道坎,王錦紅申請調離一線。“調崗的時候滿心歡喜,但又覺得自己像一個逃兵。”她最后又回到了一線,用她的話說,“人心都是肉長的”,無法忽視工作的感召。
開始集中管理艾滋病犯后,慢慢就有外部的病犯往第八監區送,三年不到監區就爆滿,規范化管理成了新挑戰。
建水監獄醫院建立了以初篩、確認、告知為主的告知程序;完善了以檢查、分類、臨床治療、實驗室隨訪、醫學觀察、轉介為主的醫療程序;并進行針對性教育的監管程序。
“跟外邊醫院相比,還是發展得太慢了。”唐順保這次生病住院,從建水到昆明,讓他對監獄醫院管理有了更多的想法。
“我在昆明做手術的醫院,碩士生都沒機會進去,而縣醫院找人的層面就是本科,研究生不愿意來,到我們這里,只有職業衛生學院的層次。就是這樣一個現狀,我們這邊還沒有規范化培訓。”唐順保轉著杯子,坦然地說出現實差距。
人才的流失也加劇了唐順保的焦慮。“我們2004年開始招人,流失率大概在50%。”唐順保告訴記者,他也能理解這種局面。
招聘還得繼續。去年招考,一個都沒招到,今年新的一批有3個人來報到,但還需要通過體能測試。堅持招人雖然有用。但培養就得多花心力。
唐順保一直是樂觀的,在他眼里建水監獄醫院能有今天這個局面已經不錯了。“今年這3個,就算以后走了2個,那還是會留下1個。”他強調,“有些醫院走了人就沒再招了,但我不管,一直招,一直培養。”
監獄醫院人才的短缺不是建水一家的問題,由于許多醫務人員是警察,屬于公務員身份。因此在職稱待遇、職稱評定、衛生防疫津貼補貼等方面不能和社會上的醫務人員同等待遇。在監獄長期從事醫療工作,也面臨條件較差、接觸臨床病例少,培訓機會少等問題。
摘編自微信公眾號“新京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