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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們將詩理解為“生命的賦形”,那么,在這一理解方向中,生命是開端,而形式則是完成。在獲得形式之前,生命處于蒙昧、混沌的原始狀態,正是由于形式的規定才使生命被照亮和秩序化。從宏觀上說,形式就是語言秩序,它首先體現為詩的體裁或制式。臧棣近年來發明、確立并不斷書寫的“入門”“叢書”“簡史”等詩體,無疑體現著一種強大的形式意志。它們都屬于“系列詩”的范圍,而“系列詩”堪稱最具“當代性”或“當代感”的詩歌制式,有著德勒茲所說的“根莖”特征。“系列詩”是用類似的方法,圍繞同一類型的主題寫下的若干可獨立的短詩的組合,這些短詩彼此之間既能完全獨立,又由于寫法或主題上的類似性而可以連接在一起,構成一本詩集或一首“準組詩”。但與“組詩”不同,系列詩之中每一首的位置是可以隨意調換的,并沒有任何必然性,它們只是算術性的疊加,是可以隨時自由拆卸的積木。系列詩本身不存在完成形態,詩人永遠可以新寫一首添進去,不會有任何違和感,系列詩在原則上可以無限增加新的部分。同樣,從這些詩中拿掉任何一首,整個系列也不會受到實質減損。系列詩由于具有很高的自由度、開放度,又有在某一類主題上進行深掘的可能性,而成為了當代詩人最偏愛的詩歌體裁——這一寫作潮流在很大程度上是由臧棣發起和推動的。另一方面,臧棣的系列詩還有與“史詩”進行呼應的詩學考慮,他有意將“系列詩”當成“史詩寫作”在當代的某種延伸和對位。因此,我們不妨將臧棣近年來規模龐大的系列詩,視為某種“自我心智的史詩”,而這或許就是“簡史”這一名稱的意圖。
不過,臧棣最擅長、也最為人稱道的,是他在微觀層面的形式技藝。在他的每一首詩中,幾乎都能看到對句法、氛圍、懸念、暗示、線索和邊界的精心考量和細致處理。對詩而言,形式的本質就是表達是否精湛。那么,如何才能做到“精湛的表達”呢?這取決于語言,特別是取決于“語言之看”——“詩的寫作激發了這樣一種情境:一方面,我們處于語言的看之中;另一方面,語言處于它自身的看之中。”
《詩歌替身學入門》這樣的詩作,堪稱對“語言之看”的絕妙示范。其中,視野的“昏暗”并不妨礙詩看到“季節的黑暗”正在“脹滿時間的肌肉”,看到“銀杏、白楊和梧桐”之間“竟然可以隨意互為替身”的奇特關系。這種“替身”關系其實是語言之好奇心的產物,它既包含一種混淆或混合,也包含著某種綜合。臧棣說:“詩的感覺傾向于混合,而詩的想象傾向于綜合。”在此,感覺和想象都變成了語言自身的器官或功能,語言通過它們看到了事物與事物之間、事物與背景之間的關聯。而《冬天的捷徑入門》《冰斧入門》和《業余氣象觀測入門》等詩作中,“語言之看”則主要是通過句法的力量來凸顯的。臧棣喜歡用特殊的跨行句式(尤其是在“于”“顯得”“好像”后面跟著一個事態的句式)來進行對事物、運動和狀態的聯結,將我們對物的觀看,通過句型的延展性引向到此前我們不大可能看到的東西。“你的矮小/在反襯的作用下反而顯得/你好像剛摟抱過一只小北極熊。”(《冬天的捷徑入門》)這一句中的視線從現場的“身形”延伸到對某個不在場的想象狀態上,強化了可愛之感。“它的握感/猶如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對我們能否走出這冷酷的迷宮的/一種試探。”(《冰斧入門》)這是將“握”的觸感展開為一種遼闊的探尋,并在“斧柄”中隱約看到了一個“迷宮”般的空間。句法就這樣拓展、深化著生命的感知。
對生命感受進行精湛的表達,不僅體現于臧棣游刃有余的句法和獨特精確的比喻之中,也不僅體現于他為這些比喻所設置的高匹配度的語境里,更重要的是,他的詩作中顯示出“將元氣轉化為氛圍”以及“通過暗示和懸念來提供線索”的高超技藝。在我看來,這是臧棣近些年在詩歌上的真正著力點之一(他的句法和“為比喻設境”的方式早在十幾年前就已爐火純青)。“世界已失去表象,/只剩下你還能看清周圍/還剩下多少周圍。”(《冰斧入門》)像這樣的句子并不只是機智而已,它在詩中的真正功能是帶來一種模糊、彌漫性的氛圍,像是布下了一層籠罩的濃霧。這樣,詩后面出現的冰斧的“敲擊”刺破大地的“回聲”和“穿透縫隙”的“強光”才具有了結構上的針對之物。杰出的詩人每一句詩都具有結構性的考慮。而最具結構意味的,仍然是詩的氛圍:“好的詩造就了在我們的生命意識中一種語言的氛圍。”在《業余氣象觀測入門》中,幾乎每一句都設置了暗示和懸念:“一個黑影就可稀釋掉/世界的荒謬,就好像入夜后/總會存在著一種隱秘的關聯,/而你必將受益于那靜觀的后果。”這里的“黑影”指什么?“隱秘的關聯”和“靜觀的后果”又指什么?當讀者閱讀這些詩句時,聯想就像空調一樣被打開了,向詩中吹拂活躍感知的涼風。如果他們解開了其中一處謎題,會看到那些暗示在深邃的微明中凝成一些痕點,并連成一些軸線。過于白露的詩缺少回味,也缺乏語言的克制。語言的暗示和懸念,構成了隱藏在詩中的若干線索,而臧棣詩歌的精深之處,就是其中隱匿、編織、拉伸、收攏和解開線索的方式。可以說,臧棣與其他詩人最深刻的區別之一,就在于他的詩是以“線索”的形式來組織、推進和展開的。
當詩人以恰當的方式為生命賦形、又使形式獲得生命,他就抵達了席勒在《審美教育書簡》中所說的“感性沖動”(生命感受)與“理性沖動”(形式力量)相統一的境地。這時,他的寫作就成為了本真意義上的“游戲”。在語言狀態飽滿的時候,臧棣的詩庶幾于此。《冬天的捷徑入門》給出一個例證:“我是引領者,天真于經驗/最終會被好奇說服;而你更出色,/作為親密的追隨者,通過一連串/可愛的跌跌撞撞,早已將世界/還原為一個巨大的玩具。”將“世界”還原為“玩具”,就能經驗到事物形狀和性質的改變:“冰”一會兒是“史前巨獸的脊骨”,一會兒又變成“一座夢中的白橋”。這兒,有著席勒形容“游戲”時所說的“像是在創造一樣去感知,又像是在感知一樣去創造”——游戲,就是生命以創造與感知不分的方式去賦形和變形。
當然,臧棣的詩歌方法也并非沒有它自身的邊界和困境。當形式和語言獲得了主體性,當詩人被這種“形式的生命”所支配和驅使時,寫作本身就可能面臨一種危險:陷入到風格的封閉、內在性和超穩定結構之中。首先是語言慣性問題:當一位詩人在長期寫作中形成了某種強有力的形式感和方法之后,他如何才能再次獲得真正的自我更新或突破?我們看到,一種過度追求精密的詩藝,往往會使寫作在某一點上止步不前,因為這種詩藝確立的是一種風格的“超穩定結構”,它在抵達某個高度后就很難被打破,也很難有進一步生長變化的空間。另一方面,當詩歌將現實世界中的一切經驗、事物和關聯都吸納轉變為“語言內部”和“形式內部”的關系后,詩也可能難以同實際生命產生真正的聯系,因為“形式的生命”對“生命”本身進行了替代。掌握了“詞與物”之精深技藝的詩人,會相信自己的詩中已經處理了足夠復雜、豐富的經驗,但他往往忽略了這些經驗其實類似于夢中的經驗,看起來滿布褶皺、應有盡有,然而仔細端詳就能發現它們都是經過“風格”(夢)精心過濾的產物。
在我看來,臧棣的某些近作包含著對這一邊界或困境的反思和突破。臧棣的詩與以往相比,包含著遠為深刻的情感力量和倫理力量。他詩歌中的視線經過了事件的調校,“眼睛”里射出的不再只是“智慧之光”,而且有了別的東西:“……早晨的眼睛,渾濁的眼睛,/噙滿悲傷的反光的眼睛——/假如痛苦只想讓我更盲目地/戰勝生命的虛弱,世界的虛無,/那么,來吧,哪怕是這殘酷的事實:/無邊的悲傷讓我更像一個人,/一個以悲傷為神秘的無法命名的人。”(《鏡子入門》)在臧棣這里,它也重新塑造了語言之所是。以倫理的方式,詩歌才能保持與世界的真實接觸,它讓事件來到詩歌的語言之中,讓詩人更像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這里包含著形式與生命的第三種關聯方式:生命內在的他者成為了形式的另一重起源,并使形式在事件造成的延異中永遠保持開放。這種開放當然是痛苦的,它意味著生命本身在形式和語言中留下了一個永難彌合的缺口,意味著“形式的生命”無法再回到先前自足、完備的封閉狀態。但這或許是一種更深刻的“形式的責任”,亦即讓詩歌成為“責任的形式”。我想,每一個對臧棣詩歌有期待、敬意和同感的讀者,都能在他的近作中看到這樣一種形式和生命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