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治、法治和自治關系研究

2019-09-09 05:52:47陳怡欣

法制與社會 2019年24期

摘要黨的十九大報告提出健全自治、法治、德治相結合的鄉(xiāng)村治理體系，這是在黨的重要報告里首次將自治、法治、德治相結合適用于中國基層社會治理模式，應用到鄉(xiāng)村治理中。遙想春秋戰(zhàn)國時期，儒墨道法等各家各派思想家們便已紛紛對德治、自治、法治提出了獨到的見解。就德治、法治與自治之間的關系及其治理上的運用問題，思想家們的論述極為豐富。基層治理現(xiàn)代化，仍應從中汲取經驗與智慧。

關鍵詞德治法治自治

作者簡介：陳怡欣，華中師范大學法學院法學專業(yè)2017級本科生，研究方向：國際法、國際私法、刑事訴訟法。

中圖分類號：D90?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 ? ? ? ? ?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19.08.240

一、儒、墨、道、法各家對于社會治理的基本觀點

（一）儒家德治

春秋末期社會動蕩，儒家否定西周“折民唯刑”的暴力強制，提出導以德、齊以禮的德治思想。這種德治表現(xiàn)在經濟與政治的關系上，是主張先富后教;表現(xiàn)在政治措施上，是為政以德、先惠后使;表現(xiàn)在法律思想上，是先教后刑、德主刑輔。“齊之以刑”能使民眾暫時免于犯罪，卻無法讓其心服，唯有“齊之以禮”，用道德、禮儀約束民眾的行為，令民眾抱有羞恥之心，才會自覺遵守法令。

儒家強調以德風教化百姓、緩和社會矛盾，以德去刑，減少刑罰的使用。若統(tǒng)治者有好的德行，采取德化、德教和懷柔安撫的方法，不僅本國民眾服從，而且遠方的人也會自然追隨，人人道德自律、有恥且格，最終將達到無訟的境界。

德治的治國執(zhí)法開始于執(zhí)政者以禮正己，用自身優(yōu)秀品格和模范守法行為去感化、教育民眾，也即“修己以安百姓” 。儒家同時又把執(zhí)法官吏作為由法到治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在其看來，一部良法產生后并不能自行適用于整個社會生活之中，只有依靠嚴于執(zhí)法、公正廉潔的官吏嚴格執(zhí)行，才能保證法律的落實。

（二）道家自治

老子抨擊儒家的“禮治”，提出儒家“禮治”的仁義忠孝等道德規(guī)范的出現(xiàn)都是“大道”廢棄的產物，是秩序混亂、社會病態(tài)的反映。道家同時也反對法家所強調的“法治”，認為“以法治國”違背了自然之道，欲治反亂，是倒行逆施。治理國家，如果不斷折騰、制定各種“有為”的人定法，產生許多人為的新奇事物，就破壞了自然的和諧以致天下混亂，國家不可能治理得好。

《老子》論證了“無為”與“自然”是完整“治道”的一體兩面，只要統(tǒng)治者或管理者按照“無為”原則，真正做到“好靜”“無事”“無欲”，任民眾自我教化，自我發(fā)展，社會就會走向大治，國家就能安定富足。關于組織結構設計的思想，老子強調了簡樸的重要性，“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莫能臣” 。在社會管理上，老子也主張以簡馭繁，去智歸愚的管理風格。

（三）墨家法治

墨家重視“法”“法儀”或“法度”的作用，墨家的“法”是廣義的，既包括法律、道德等行為規(guī)范，也包括規(guī)矩、準繩等度量衡。無論從事任何工作，都必須有“法”。 “法”的作用就如同工匠手中的規(guī)矩、繩墨，欲治理國家必須依法而行。而天是最公正、最無私、最仁慈的，因此應“以天為法”，使“兼相愛、交相利”成為衡量一切是非、曲直、功過、善惡的統(tǒng)一客觀標準。墨家認為，在國家與法律產生之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是非標準，后來人們選擇賢者，立為天子，并向下逐級設立各級“政長”，由此天子“發(fā)憲布令于天下之眾”，自上而下地“壹同天下之義”。

墨家的“兼愛”觀發(fā)展自儒家，但其側重點不同，體現(xiàn)集體主義，剖析了國家政治、統(tǒng)治者和普通民眾之間的關系，較之孔子的“仁愛”觀更為深刻合理。墨家將人與人道德互助作為法令實施的前提，格外推崇平等、公正的法治理念，為法制社會建設提供了強有力的理論基礎。

（四）法家法治

法家則認為圣人治理國家，不靠人們自覺地為國家做好事，而靠人們不敢為非作歹。統(tǒng)治者需采用對多數人行之有效的措施而舍棄對少數人起作用的方式，因此法家不提倡德教而推行法治。法乃國之權衡，治國的關鍵在于用法、勢治民，不法古不修今，以法而治，則不需要有特殊才能和道德高尚之人就可使國家得到治理。

法家指出法令是推行農戰(zhàn)實現(xiàn)富國強兵的有效手段，必須以法令作為判定是非和行賞行罰的標尺，以法令作為教育人民的統(tǒng)一內容。一反儒家“刑不上大夫”的思想，法家強調重刑治民且“忠陌孝子有過必以其數斷。守法守職之吏有不行王法者，罪死不赦” 。從“刑無等級”發(fā)展至“法不阿貴”，卿相、將軍下至大夫、庶人，在法律適用上一律、普遍地被嚴格遵守、執(zhí)行，“壹賞”“壹刑”“壹教”確立了法是對人們具有普遍約束力的行為規(guī)則，甚至 “有功于前，有敗于后，不為損刑。有善于前，有過于后，不為虧法” 。

二、德治、法治和自治的關系

（一）德治與法治的關系

1.推仁義而寓之于法，相互補充、相互促進。德治與法治二者均為國家治理的基本手段，為維護社會秩序，德治以道德規(guī)范來約束人們的行為，法治則以法律強制手段約束人們的行為。儒法兩家在德治與法治問題上的爭鳴與對立，為我國法治的縱深發(fā)展提供了廣闊的空間。儒家思想為國家治理勾勒了一幅理想藍圖，法家思想則鋪墊了一條務實路徑。道德與法律既有聯(lián)系，又有彼此獨立的價值。推仁義而寓之于法，法行而仁義亦陰行其中，兩者應相互補充，相互促進，而非取此舍彼。如中國古代有一套至今沿用的消訟止紛方法——訴訟調處，就是德法相互補充、相互促進的體現(xiàn)。古代把“以德息訟”作為考績官吏的一條重要標準，訴訟過程中，雙方在官府組織下進行調處息訟活動，法治的權威性與德治的平和性都得到了充分發(fā)揮。

儒家德治其實并不排斥法治。孔子言，賢人相繼治理國事，也要等到百年以后才能感化殘暴之人，達到廢除刑罰的境界。他并不是一般地反對政令刑罰，而是反對不道德、不人道的政令刑罰。他認為刑罰不中是民眾不知所措的直接原因，而刑罰不中歸根結底是禮樂不興，正所謂“禮者，法之大分” ，在儒家的德治思想下，德的實體化——禮，是大治的根源，法律的制定和運用必須以禮為指導。孟子也不否認法律的作用，他主張實行“仁政”必須“明其政刑” 。但孟子認識到戰(zhàn)國時期各諸侯國相繼制定重刑濫殺都是“虐政”和“暴政”的表現(xiàn)，因而提出“省刑罰”“不嗜殺人”。要想使人們遵守統(tǒng)治秩序，得到民眾的愛戴和擁護，主要靠教化。

儒家之禮，是無罰則相伴隨的指導性規(guī)范，一旦它有懲罰的可能性存在，就成為了“法”。

2.雙向流動的轉化與還原。德治與法治之間呈現(xiàn)出一種雙向流動的樣態(tài)：隨時代發(fā)展，部分道德規(guī)范流動到法律規(guī)范中，由道德轉化為法律;部分法律又逆流回道德規(guī)范中，也即法律還原為道德。這種雙向的流動正說明了德治與法治之間復雜的互動關系。

荀子基于“化性起偽”的理論，提出以“法治”充實“禮治”。不同于孔孟，他創(chuàng)造性地將禮義與法政、刑罰并提，認為禮和法都是治國所必不可少的。“禮義”的主要作用是教化，“小人”只有經過“化性起偽”才能成為“君子”;“法”“刑”的主要作用是強制不聽從教化的人。隆禮重法的教化與強制中，他清楚地意識到“禮”的基本原則有法律化趨向。后世《漢律》中“親親得相首匿”和《唐律》中禁止“別籍異財”的規(guī)定就分別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以及“父母在，不敢有其身，不敢私其財”類儒家道德的法律樣態(tài)。

立法者根據實際情況賦予維持社會秩序的基本道德以法律強制力，這樣，基本道德成為法律規(guī)范，同時也塑造了法律的道德基礎。荀子理想的法治建基于“良法”之上，合乎道德、合乎正義是法律使人們普遍服從的前提。在若遷就法律條文必犧牲正義精神的例外情況下，需要一種政治勇氣來放棄該條文，從而實現(xiàn)正義。

筆者認為，道德對法律的影響，一是通過立法的途徑公開進入法律，但不可將高于中人的道德義務轉化為法律義務，為社會所接受和踐行的道德方能被法律化。正如富勒把道德切分為“愿望的道德”和“義務的道德” ，法律所規(guī)定的道德是一種最基本的義務的道德，它是對一個公民最起碼的要求。而愿望的道德雖無法直接轉化，卻能間接影響法律。二是通過道德觀念對司法實踐的滲透，導致司法品德的形成，法官的自由裁量行為受一定道德觀念支配，司法品德指引法院始終追求正義與公平。而從守法心理來看，人們總是從起初的被迫服從到養(yǎng)成習慣，最后變成一種自覺的意識和理性的行動。在這個過程中，法律屬性便開始淡化，逐步還原為道德。

3.殊途同歸。德治道德的特點是自律，但它有來自社會輿論的他律屬性。法治法律的特點是他律，卻也有像自覺的守法意識等自律屬性。儒家德治與法家法治可謂殊途同歸。德治以德去刑，法治以刑去刑，其理想境界皆是“制五刑而不用”的“至治”。

（二）自治與法治的關系

所謂“民自化”“民自富”“民自樸”“民自正”，概括起來不外乎“民自治”。道家的“自治”指向的是柔性社會治理之道，其精髓在于“無為而治”。老子強調的“無為”并非消極的無所作為，而是治理國家、管理社會要順其自然，切莫做有悖于道的事。政治的真正奧義在于“統(tǒng)治”和“治理”恰恰要出自“被統(tǒng)治”的民眾自身，社會動亂的根源是統(tǒng)治者、社會管理者干擾百姓正常生活的強作妄為。既然統(tǒng)治者需“無為”，民眾便在一定程度上獲得主體地位。

自己約束自己的行為，自己處理自己的事務，道家之“自治”，指向民眾自然安治的生存秩序。然而“無為而治”所包含的“自治”，只是統(tǒng)治者給予民眾的“特權”，特許其寬松地從事生產與生活，這種特權全無法治保障，隨時可因統(tǒng)治者的權力膨脹而喪失。而自治在現(xiàn)代表現(xiàn)為自治體對其事務的自我管理、自我服務和自我處理。一個成熟的、高度自治的國家，背后必然有很強的公民意識支撐，而公民意識的發(fā)展，則依賴公民社會的建立。人類社會與自然界發(fā)展有著內在的規(guī)律或秩序，公民社會的建立是社會自治得以發(fā)展的前提。

在社會生活中全面實行自治，意味著權力層層下放，公民權利擴大，但這也可能引發(fā)一系列問題：第一，自治與自治之間發(fā)生碰撞，一味地自治而缺少公力約束，社會秩序極易被破壞，獲得新的權力或權利暫且不論，怎樣才能保證主體原本應享的權利不受侵害？第二，自治權利間的矛盾沖突，這一點在不同層級的自治主體之間體現(xiàn)得尤為顯著，自治權的限度范圍應如何界定？

正確處理自治和法治的關系才能解決上述問題。法治為自治劃定邊界，自治必須是法律規(guī)制范圍內的自治，現(xiàn)代社會中，各類組織、團體享有一定的自治權的同時也受到法律的規(guī)范和制約，絕對自治是不存在的;而法治又是自治的保障，對于侵犯自治權利、導致社會無序和權利沖突的行為，只有法律可予以適當且及時的矯正或懲治。

（三）德治與自治的關系

春秋末年農業(yè)和商業(yè)得到發(fā)展，封建宗法制度被動搖，貴族階層隨之膨脹，只得加速內部淘汰進行自我調節(jié)。競爭中落敗的貴族墜入庶民階層，客觀上帶去了知識，促進了底層民眾思想初步解放。力量逐漸增強的受壓迫階級開始更激烈地反抗貴族階級。社會動蕩，天下無道，禮樂征伐自諸侯出，這之中就隱含著德治與自治的關系。

最初的自發(fā)秩序是社會各成員的行動與互動所造成的一個非有意的整體結果。由于既未形成公民社會，又缺乏其他因素的衡平與制約，德治出現(xiàn)前的自治機制處于低級形態(tài)，十分脆弱，社會發(fā)展進程一旦加速，便運轉失靈開始崩壞，偏離了原有的、既定的“道”，這種自治很難靠自身回復到圓滿狀態(tài)。于是亂世中，禮樂出而倡德治。

事實上，儒家的道德教化中也可窺得自治因素，但其“得君行道”的思想卻有別于道家的自發(fā)秩序，試圖在政治生活中確立一種命令式秩序，民眾必須遵從。例如儒家教化都為一定的具體目的而發(fā)布命令，盡管這些目的本身是有限、主觀的甚至刻意的，所有社會成員必須唯其馬首是瞻，將道家的自發(fā)秩序與儒家的權威秩序進行調和，即可做到剛柔相濟。

儒道兩家關于德治與自治可兩相調和的思想不勝枚舉。莊子著《駢拇》《胠篋》將儒家的仁義禮樂視為駢拇枝指、附贅懸疣，一并加以否定，以求獲得精神上的獨立解放。老子則否定講求回報的仁義之行，肯定“施不求其報”的精神。實際上，無論是絕對的精神獨立還是超世俗的道德，都走向了某種極端。德治與自治各有所長，去其糟粕，加以調和，方得精華。

三、德治、法治、自治的現(xiàn)實語境和未來愿景

習近平總書記曾明確指出：“當今的國家治理體系，是在我國歷史傳承、文化傳統(tǒng)、經濟社會發(fā)展的基礎上長期發(fā)展、漸進改進、內生性演化的結果。”黨的十九大提出健全自治、法治、德治相結合的鄉(xiāng)村治理體系，正是從我國鄉(xiāng)村所面臨的全新的治理環(huán)境以及自治、法治、德治在鄉(xiāng)村治理中各自的作用特點出發(fā)所作的重大部署。

過去的農村治理中上述順序不夠明顯，結合不夠協(xié)調，農村社會矛盾高發(fā)，治理之路坎坷。法治方面的問題尤為突出，首先農村法律法規(guī)體系不夠完善，涉農立法總量不足，并且多數已有規(guī)范還停留在行政法規(guī)、地方性法規(guī)和部門規(guī)章的層次，法律效力有限;其次部分農村干部群眾法治信仰缺失嚴重，而群眾學法、用法的意識不強，一些農村基層干部法律素質偏低，以言代法、以權壓法，群眾敢怒而不敢言，不曾拿起法律的武器捍衛(wèi)自身權益;再者農村執(zhí)法不嚴、司法不公現(xiàn)象仍然存在，使得農村群眾對執(zhí)法機關產生懷疑，對法律手段失去信心。

當前在農村，自治有經驗，應適應新形勢，更好地調動和發(fā)揮農村居民參與的積極性;德治有傳統(tǒng)，需繼續(xù)弘揚和傳承農村優(yōu)秀文化，發(fā)揮德治在鄉(xiāng)村治理中的巨大作用;法治有進步，雖同現(xiàn)代鄉(xiāng)村治理的需求相比仍有較大差距，但可以抓緊時間補齊短板。一方面，無論是村民自治，還是基層自治，自治必須在法律的范圍內進行，堅持法治精神，任何主體的自治都不能違背法律的規(guī)定。另一方面，需要對民眾自治給予最大肯定，健全基層群眾自我管理、自我教育、自我服務、自我監(jiān)督的社會治理體系，允許社會個體積極努力，發(fā)揮人民群眾自身的創(chuàng)造性。同時，總體上來看應以德治為支撐，依靠社會道德輿論的說服力和影響力，調節(jié)城鄉(xiāng)社會成員之間的人際關系，以期形成“天下晏然”的合力結果。

因此，當前我國必須立足于國家治理現(xiàn)代化的具體語境，促使德治法治與自治多向互動，既發(fā)揮各自優(yōu)勢，又彌補各自局限，在良性互動中促成德治、法治和自治的互補與協(xié)調，以三者的最佳配置來確保最高效率，共同構成鄉(xiāng)村治理的有機整體，促成國家治理現(xiàn)代化目標的最終實現(xiàn)。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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