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
數學不及格的黃岡人,不會跳舞的新疆人,不會騎馬的內蒙古人,以及沒看過升國旗的北京人……這些不具備當地特征屬性的當地人,被網友戲稱為“地域拖油瓶”。這是個有趣的稱謂,略帶歧視性色彩的調侃。但我們從中要弄清楚的,是生長于斯卻生活方式不同于斯的人生樣態,與歧視無關。
枉為潮州人妻
梁女士? 34歲? 會計
【訴說】我是新疆漢族人,考上了廣東的大學,畢業后在潮州工作,男友阿良又是地道的潮州人,于是我很自然地成了潮州媳婦。潮州人的宗族意識特別強,愛成幫成隊地外出闖蕩。他們最引以為傲的一句話,是“地球上凡是有潮水的地方,就有潮州人”。沒錯,潮州人散落在地球上每個有華人的角落,和寧波人、溫州人,乃至猶太人、吉普賽人一樣有名,上善若水,到處流動。
阿良是個例外,他是個媽寶男、宅男、乖乖男……我狂搜網絡,把網友送給這類男人的稱謂統統用上,都覺得概括不了他骨子里的那種安分隨意。跟他比起來,新疆長大的我倒是很潮州,脾氣火爆,直來直去,不溫柔不安于穩妥,天天想著變,想著行走天下。
跟阿良生活了兩年時間,他負責所有家務,稍有不慎,就引燃我的壞脾氣。菜太甜,我大叫;把衣服上的裝飾洗掉了,我大吼;沒有按時拖地,我沒完沒了地抱怨……有一次,我中午在他單位的食堂吃飯。吃完收盤子,我把自己的摞在他的盤子上,讓他一起送到收盤處。他隨口說了句“你沒手嗎?”一向逆來順受的人,忽然冒出這樣的話,我一愣,隨即在大庭廣眾之下向他大吼,非要讓他當場給我道歉。
潮州鮮有我這樣的女人,潮汕女人是出了名的賢惠、隱忍、能干。那時太年輕,不懂自己的行為是在透支阿良的耐心和愛心。那是一個盛夏的傍晚,我出差回來,阿良沒去火車站接我。我氣沖沖地趕回來,推開門,發現客廳的餐桌上,有一瓶沒喝完的紅酒,兩雙筷子相對放著,蠔油生菜、清蒸魚,一大碗牛肉丸又圓又滑嫩,讓我不自覺地想到“秀色可餐”。
潮州人是講究吃的,潮菜有五字五搭五顏五味和五制法。生長在大家族的阿良,人懶嘴卻勤,是個美食家。大家族里的那些三姑六舅,也為他提供了好吃懶做的可能。他一直不滿我的廚藝,但又不敢表達,連聲弱弱的抱怨我都沒聽到過。可眼前這一幕有些怪了,誰能做出這樣的好餐?難道是神話故事里的仙女?
我直奔臥室,發現阿良正呼呼大睡,禁不住怒火中燒。我叫醒他,質問誰來家里了。他開始還狡辯,說是一同事,見我不依不饒,才說是一個女發小。一年前,兩人通過微信聯系上,聊的很投緣,就見了幾次面。
從沒預料過的事情,實實在在地發生了,且發生的這樣狗血。我身材高挑,容貌美麗,走在潮州大街上非常惹眼,吸睛無數。我應該被老公捧在手心才對呀,好你個阿良,老實的人不老實的心,竟敢先我一步紅杏出墻!我讓他滾,滾得越遠越好,連同床單、拖鞋、抱枕。然后,我坐在客廳的地板上,猛地悲從心中來,看著眼前的秀色,自己多像餐桌上的那些殘羹冷炙啊!
冷戰了三個星期,阿良約我見面。他已做好了離婚的準備,反而是我,不能接受這樣的現實。他倒很坦誠,說在他看來,最浪漫的事不是闖天下、秀恩愛,而是和老婆一起做飯,一個負責洗,一個負責切,在小小的廚房里,邊干邊說些閑話。疲憊時,對方倒來一杯工夫茶,默默地守在身邊不說話。
我越聽越來氣,打斷說:“好一幅舉案齊眉圖,里面的女主角肯定不是我,而是你那個從小在一起,又會做潮州菜的女人吧!”他沒解釋,也沒爭辯,把打印好的離婚協議書放到我面前,然后就走了。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我忽然發現,這個與我朝夕相處了800個日夜的男人,我都沒有注意到,他的背已微駝,走路的樣子,是那么的陌生。算了,既然做不好一個不像潮州人的潮州妻子,更沒潮州女人的那些優點,那……離就離吧。
北京青海? 青海北京
扎先生? 35歲? 商人
【訴說】我和妻子是在青海認識的,怎么戀愛、結婚就不多說了。婚后,她成功說服了我,把我帶到了北京,并在超市為我找了份差事。可是我無法適應這里,我從13歲就跟著父親養蜂,習慣了跟草原為伴的生活。累了,躺在草地上就能睡著。看到花兒,聽到蜂鳴,才覺踏實。
走在北京的大街上,我十分別扭。我瘦高瘦高的,普通話說得也不太好,一看就是外地人,而且是那種偏遠地區來的人。回到家,我常跟妻子說,“地鐵里的人怎么都像別人欠他錢,他們都不會笑嗎?”“人們走路怎么都那么快,有狼攆似的。”“看不到藍天白云,我的眼睛都要瞎了”……
除了上班,我哪兒都不想去,宅在家里,整夜整夜地聽青海的歌。有一次因為聲音太大,鄰居來敲門,沒給我好臉。不給好臉的還有妻子,她是地道的北京人,但跟我生活在一起,也不適應了。她說家里永遠是馬上要撤走的亂糟糟狀態;說我對生活沒規劃,蜜蜂變成最重要的事;我的飲食習慣她難接受,青稞面加酥油、白糖、茶,團成一個糌粑,我吃得津津有味,她卻無法下咽。
說到地域拖油瓶,我倆這對夫妻,本在各自的地域里生活得好好的,現在偏要結合,偏要柴米油鹽地過在一起,結果我成了北京的拖油瓶,也成了妻子的拖油瓶。于是,我倆都生出了離婚念頭。
然而,命運的安排讓我倆無語。妻子懷孕了,青海的家人和她的家人都強烈要求生下來,我和她雖然猶豫,但最終本能占了上風,我們決定生下孩子。兒子出生后,發現患有先天性心臟病。我的家人賣掉了蜂場,湊足了錢,妻子做了一只布袋,把孩子兜在胸前,跟在我身后去北京的各大醫院,最后順利做完了手術,孩子變成個健康娃了。那是一段最辛苦難熬的日子,奇怪的是,正是這段日子,把我和妻子重新緊緊地連在了一起。也正是從這時起,我倆,還有兒子,真正成了一家人。
回到青海,我倆已經一貧如洗。北京是回不去了,因為沒有在那里生活的本錢了。我倆決定留在青海,在老家創業。就算不成功,我身后有個龐大的家族,一家人吃飯不成問題。
妻子不愧是北京人,幾下子就發現家鄉有寶。沙棗蜜,當地人用來治呼吸道病;草原上,許多野生藥材和稀有植物,是傳統藏藥中重要的組成部分,柴胡、青椒(藥)、白芪、藿香……下大雪時,挖回的蟲草個頭兒大,非常飽滿。再遠一點兒的村子里,古法榨出來的菜籽油特別香,都是純天然的。
妻子做起了微商,有訂單了先發貨,等對方吃過用過再付款。從幾十元到成百上千元的貨發出去,沒一個顧客不付錢的,我倆信心大增。進村收貨是個硬活兒,一定要有恒心和吃苦精神。有一次,遇到大雪天,車在路上不停地打滑,隨時都有可能翻到溝里。妻子畏難了,想明天再去。我說不行,必須去,因為說好下午到,不去就是失信,以后就沒有人再相信你了。
我們還是出發了,經過艱難跋涉,剛天黑時趕到,女人們都在路邊等呢,頭巾上全是雪粒子,一個個嘴唇鐵青,話都說不出來了。這一幕讓我和妻子難忘,也讓我們下決定,再難也要把山里的土特產介紹到外面去。收黃菇得進深山,因為長在那里的黃菇緊實,口感特別好。車進不去,我只能騎自行車,冷風吹僵了雙腿,至今遇冷還鉆心的疼。為了挖蟲草,我要在雪地里一點點兒地找,找到了又怕傷到它,用手小心地刨,受傷是常事,雙手傷痕累累。
漸漸地,我倆的生意有模有樣了,妻子也適應了這里,甚至愛上了這里。她經常跟我說,牧民非常聰慧,但懂得敬畏自然、愛護生靈,個個都是環保專家。他們不是不會用農藥,而是覺得農藥能把害蟲殺死,也會把益蟲、蜜蜂、蝴蝶、鳥殺死,殺生太多了。人能吃多少呢?牦牛和羊又能吃多少呢?夠用就行了。
在當地人眼里,妻子這個北京人已經完全成為青海人了。我們的兒子已經4歲,心臟強得像小牛,每天活蹦亂跳追趕牛羊、捅蜂窩。有一次被蜜蜂蜇了,頭腫得像大饅頭,妻子沒理會,硬讓他挺,幾天后果然好了。也許是以毒攻毒吧,孩子的身體越來越好。
我和妻子終于跟這片土地融為一體。她最喜歡坐在草原上,和我、兒子一起看月亮升起來。那一刻,我感到了安寧幸福,也感到了從沒有過的踏實。
小城里的薔薇
侯女士? 61歲? 退休教授
【訴說】大學畢業40年,同學們搞了個大型慶典。我們同班的基本都來了,有3位已離世,自然缺席。還有一位沒來,是阿薔,我們的班花,畢業后一直在丹東工作生活。人雖沒來,但她可是酒桌上熱議的話題,正所謂人不在江湖,江湖卻到處都是她的傳說。
阿薔的美是純天然的,遺傳基因好,天生大美人。那是1979年,大城市來的同學有優越感,人也顯得有見識。比如北京女生,洗頭用“美加凈”洗發水,還看過大量解禁的“毒草”影片。大連女生更前衛,在床頭貼好萊塢明星波姬·小絲露大腿的海報。這些人校里校外抱團結隊,自成風景。丹東是小城,那時還很封閉落后。阿薔就像寂寞山谷里的薔薇,不爭也惹眼,不爭也芬芳。
一次,學生會搞了個家鄉美之類的征文,阿薔投稿了。別的同學寫家鄉,無非是物美景美,但她筆下的丹東,是“解放前,她叫‘安東,安撫東方的意思,后來,在中朝鮮血凝成友誼之際,她叫丹東了——照亮東方”;是“遼寧省唯一沿海、沿江、沿邊的三沿城市”……
那次征文她得了最高獎——特等獎,文稿上了校報,在同學們中間傳閱。誰說漂亮的女生沒大腦?阿薔可是又有顏又有智。跟她處熟了,發現她對家鄉的評價非常獨到,認知非泛泛之輩可比。
鴨綠江對岸是朝鮮的新義州市,咫尺相望,長滿野草的鄉路,蘇聯造“嘎斯”汽車和大黃牛一快一慢地行進。江邊婦女使勁地漿洗著衣服,零零散散的灰裝工人和綠裝軍人,或閑或坐在石壩上……丹東人說起這些時,總處于優越感中,阿薔卻不屑于此,她口中的丹東,是個十分適合儀表業發展的地方,因為這里氣候和瑞士比較接近,而且,丹東周邊的山上,有許多稀有金屬礦,像金礦和鉬礦。旅游也是一個強項,紅色主題內容豐富,綠色鴨綠江秀美宜人。
這些言論出自1983年,一個普通的女大學生口中,是不是很前瞻、很遠見?同學們私下說,阿薔不像小城市的人,那些北京等大城市的同學太張揚,處處要主張自己的地域優越感。阿薔就像角落里的薔薇花,散發的是幽香,那種思考和見識,遠在他們之上。
阿薔一畢業就悄悄回丹東了。說來有些感傷,大學期間,她跟外語系的一位黑龍江籍的男生談戀愛,此生相貌俊朗,學習優秀,但有家室,阿薔一直不知情。消息傳到黑龍江,人家妻子拖兒帶女找上來,一時間,成為全學校的丑聞。此生倒很癡情,堅定地選擇阿薔,表示要離婚,不惜背上處分,甚至丟掉大學文憑。但阿薔很理性,十分清楚大學文憑對一個人的前程意味著什么,也認識到她的存在將毀掉一個家庭和一個人的人生,所以她選擇放棄,堅定地全身而退。這段感情著實傷到了她,她再也沒見過這個男生,在丹東結了婚,很快又離了,沒有子女,至今單身。
丹東地理位置獨特,也充滿了故事,《小城故事多》唱的就是這樣的地方,一如阿薔,有一種不張揚的內涵和美,人與地域是那么的融合得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