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趙杰

1月4日央行全面降準政策宣布后,第一波降準資金于1月15日來臨,25日又來第二波。
央行降準是否會利好股市與樓市?如何避免催生新一輪的樓市泡沫?如何讓投資者恢復對股市的信心?在“2019中國首席經濟學家論壇年會”上,《陸家嘴》雜志記者獨家專訪了法國巴黎銀行首席經濟學家陳興動,就近期貨幣政策調整及其影響進行研討。
在采訪中陳興動表示,目前樓市漲到這種程度,已經把年輕人購房的積極性和能力都澆滅了,這對經濟長期來講是不利的,應該下決心防止再一輪泡沫。同時,對于過去一年資本市場出現的波動,陳興動指出,只有在管理層、上市公司、投資者、金融中介、新聞媒體這五種力量共同努力下,資本市場才能長期健康發展。
還有降準空間
《陸家嘴》:近日,央行全面降準一個百分點,釋放了約1.5萬億資金,當下的貨幣政策也從穩健中性轉變為松緊適度,今年是否將偏向松的一邊?未來降準降息的空間還有多少?
陳興動:此次全面降準相比1月3日的定向降準是一個重大的進步,說明決策層對目前經濟增長下行壓力的擔心是巨大的。第二,決策層向市場發來的信號很清楚,就是采取的政策要堅定、有力。因為100個點的降準,可以分成兩次公布,為什么一次公布?就是讓市場產生一種巨大的沖擊,這個沖擊力市場應該已經感覺到,換句話講這不僅僅一次性的目標,應該把它看成是積極推動達到“六個穩定”政策目標的手段,所以它應該是一個開始而不是結束。
所以我們相信未來的政策還會跟進,降準一點困難都沒有,因為降準以后,現在大銀行的存款準備金率還有13%,中小銀行的存款準備金率還在10%以上,存款準備金率的下調,既滿足市場的要求和呼吁,也滿足金融業對現在中央銀行的期待。我覺得今年至少還有100BP到200BP的降準。
至于降息,現在如果說融資難和融資貴哪個更重要?主要是融資難,而不是融資貴,降息難度很大,我個人認為,降存貸款的基準利率的可能性不大,理由是,第一,即使金融業的毛利率的確比其他行業要高得多,但是現在它們面臨的挑戰更大,比如不良貸款的壓力在上升,另外市場利率在下調,也使得它們的利潤下降,所以來自于金融業的抵制力量還是很強。
第二,包括美國在內的國際資本市場,貨幣金融條件都在收緊,利率在上漲,這樣的話,中國可能會出現一個比較大的壓力,如果降息,可能會增加人民幣的貶值壓力。
第三,我們要考慮到邊際效應,邊際有正效應和負效應。如果把基準利率降下來,肯定有好處,但是降下來的好處,會不會大于壞處呢?比如對小微企業降低基準利率,銀行向中小微企業貸款的時候,一般都高于基準利率,如果基準利率降低,相對來講,中小微企業得到的資金成本如何降低?
對中小微企業來講重要的點是什么?可能不是利率,而是貸款獲得的問題。所以權衡一下,降準不但是可能的而且是必要的,但是降基準利率難度很大。
《陸家嘴》:對于一般的老百姓而言,降準最大的看點在于是否利好資本市場或房地產市場,你是否看好2019年的行情?
陳興動:首先降準會對資本市場提供更多的流動性,這一個百分點的降準,刨去對原來SLF的置換,至少增加8000億流動性。8000億,關鍵是怎么傳導的問題,從政府的角度來講,央行和銀保監會希望這個錢能夠到實體經濟,但錢到實體經濟當中有幾種去法?比如說推動資本市場向前走,增加股票、信用債的發行,通過資本市場流向實體經濟,所以一定會對資本市場產生推動作用。
但回到根本的問題,資本市場能不能更好地運行下去,取決于中國經濟增長的信心問題,所以不僅僅需要貨幣政策,更需要強勁的財政政策、強勁的投資政策跟進來,我們期待有新的更多的一些政策合作。
如何避免房地產吸收大量資金
《陸家嘴》:有人擔心這些錢會不會又流到樓市,催生新的泡沫,你怎么看待這個現象?
陳興動:的確,這是大家在擔心的。當然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角度,如果是炒樓客、開發商,當然希望樓市能夠進一步往上走,但是站在整個宏觀的角度來講,應該說現在更多的是擔心樓市再一輪的泡沫化。
我們看到樓市已經漲到這種程度,把年輕人購房的積極性和能力都澆滅了,這對經濟長期來講是不利的,應該下決心防止再一輪泡沫。
樓市經過這兩三年時間的調整,目標就是“房住不炒”,這個定位已經定得很清楚,所以中央給各個城市的政策也很清楚,因城施策,穩定房地產,既不想讓它降,也不想讓它漲,但是市場會不會是這樣?既然是市場,肯定不會停止不動,這就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那貨幣政策的擴張、財政政策的擴張,錢會不會到房地產去?不可避免,是多與少的問題,不是會不會的問題。所以,現在就是讓政策打補丁,讓房地產發展,比如說2018年前11月房地產投資還增長了9.7%,2019年的房地產投資我個人估計還是正增長,可能還會在4%~5%的增長。三四線城市房地產可能已經過量了,但是一二線城市房地產還需要發展,新型城鎮化還是未來,我們中國的房地產還需要繼續擴張,只是說怎么做、怎么去調節。
所以房地產應該是一種穩定的增長,合理的辦法就是要控制房地產價格超漲超跌,溫和的增長是可以接受的,因為如果沒有任何的價格變動做不到。
地方政府今年也遇到了難點,這些年一下子讓地方政府來一個180度的轉彎也難,盡管去年地方政府賣地收入已經降到了5%以下的增長,但是地方政府對房地產的依賴還要逐漸減小。
所以我覺得不是錢會不會轉到房地產里面,而是要避免房地產吸收大量資金,我覺得應該能做到,比如現在有六七個城市已經放棄了房地產一些行政的控制辦法,就是所謂的限購、限售、限價的取消,但是沒有說要取消限貸,限貸的政策不屬于地方政府,屬于這個銀保監會,這個政策需要小心。
以前想推動房地產的時候,還對房地產的貸款利率進行補貼,這些政策就要小心使用;各個地方要更多地關注房地產價格,房地產不能夠采取炒作的方法,比如說盡管限購、限售、限價放開了,是不是就讓它重新漲起來?各個地方需要有一個責任,要落實到他們領導人身上。
五種力量共同推動資本市場發展
《陸家嘴》:過去一年,資本市場出現了一些波動。在你看來,一個好的資本市場應該具備哪些條件?如何讓中國投資者恢復對股市的信心?
陳興動:所有的人都希望資本市場好起來,什么叫資本市場好與不好?好的資本市場肯定是整體估值能夠穩定趨升,投資者能夠在這個市場上得到投資回報。
那怎么能做到這一點?首先,它要跟外部整體的宏觀經濟相連接,所以要讓資本市場漲起來無非三點:第一,我投資的股票,企業盈利在不斷增加;第二,中國經濟信心提高,由于信心起來,看到未來中國經濟的增長、新一輪的政策起來,對現有的股票進行重新估值;第三,就是溢價,不僅是股票的估值回到正常合理的估值,還可能比其他市場的估值更高,這需要什么力量?需要國際的力量,比如說中國更加開放,全世界對中國都有信心,美國的股市開始往下走,歐洲開始動蕩了,很多國際資本在尋求一個新的投資機會。
那現在看看這三個條件有沒有?政府能做得到嗎?政府首先做到的是穩定經濟增速,鼓勵信心。另一方面,中國的資本市場要起來,取決于五個重要參與者:第一個是管理層,這個市場需要講公平、公開、公正,管理這個市場也要講規則,你要對市場上的違規者堅決打擊,不能夠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如果你的犯罪成本是很低的,這樣市場沒有信心,大家都去搞投機,不會去搞價值投資,所以管理層要回歸到監督者(Watchdog)的概念。
第二個是上市公司,上市公司一定要為投資者服務,要讓投資者有回報的可能性,不能夠像鐵公雞一樣從上市到現在從來沒有分過紅,也不管理投資者關系。
第三個是投資者本身,我們現在由于個人投資者的力量太大,機構投資者怎么也拗不過個人投資者,所以個人投資者的行為成了市場上的決定性因素,機構投資者成為不了理性的力量。
第四個是金融中介,券商、評估公司、律所的共同目的是為了投資者能夠在資本市場上有所回報,可惜現實不是,你會發現金融中介在作報告的時候會按這個講,可是到具體工作的時候,就把這些東西放一邊去。
最后一個是新聞媒體,新聞媒體起了一個推波助瀾的作用。所以你看這五個力量是不是往一個方向走,我們觀察過去一段時間以來,這五個力量不是往一個方向,所以中國需要解決一個金融生態的問題。
但中國跟其他市場比較起來,優勢在哪?因為中國現在是低位,盡管可能是塑料板,還不是水泥板、石頭板,但是已經是地板,所以中國股市接著往下掉的壓力有,但不是很深。所以現在投資者是在想等多長時間的問題、什么時候進入市場的問題。
第二個優勢,中國政府從2018年7月31日以后政策在改變,要搞六個穩定,要重新回到市場化的改革方向上來。在中美之間的貿易談判過程當中,通過開放引出改革的壓力和動力,國際市場也看到中國現在回到正常軌道上來,積極的信號在加強,這兩種力量如果能夠碰頭,我覺得對未來是好事。
《陸家嘴》:中國金融市場開放的步伐最近有加快的趨勢,作為外資銀行的首席經濟學家,你怎么看待金融開放?
陳興動:金融開放肯定是好的,但是外資行對于中國的金融開放,整體的態度是謹慎樂觀,當然希望看到金融業的開放,關鍵的問題就是中國現在如何去把開放落實。
2001年中國加入WTO的時候,曾經答應了15年以后外國金融機構的資本占到中國的金融資產的20%左右。到了2017年,你會發現外資占中國金融資產大概不超過3%,3%到20%之間的差距太大。
這背后有許許多多的原因,比如說2008年國際金融風暴以后,許多的外國投資者自己沒有資本金了,在中國國內擴張放緩,但除了這些問題以外,達不到20%也可以達到10%。這里面就有可能跟國內的民營企業一樣,有個詞叫“卷簾門”,你沒進去的時候,卷簾門是上去的,準備進去的時候就下來了;或者是“旋轉門”,進去以后轉一圈出去了;或者是“玻璃門”,你看得見出不去,就像蒼蠅趴在玻璃上,前途一片光明,但就是沒有出路。所以這里頭有許許多多是監管政策的原因。
舉個例子,很長的一段時間,國外的金融機構要在中國做金融業務,比如說貸款,你需要跟你的資本金相匹配,但在中國金融業里,大多數都是跨國銀行,比如法國巴黎銀行,它在全球七八十個國家都有分支機構,那法國巴黎銀行的每一個分支機構資本金要像中國工商銀行那么大,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于是你有能力做,但你做不了,因為你資本金不行。當然這個現在改變了,后來就可以以分行的名義用總行的資本金做事情,但是這個過程當中需要協調,但你前面那部分已經布局起來了,不是說你今天改變了,明天馬上就變成業務起來了。所以應該樂觀地看待中國金融業開放,但是往前走,每一步擴大應該還是比較謹慎、穩扎穩打。
有些地方已經開始做起來,比如說UBS已經成為全國首家控股合資證券公司的外資金融機構,許多證券公司到國內來已經開了自己的金融機構,國外的資產管理公司到中國來成立它們的分支機構,這肯定是非常好的。
《陸家嘴》:我們看到一些外資銀行在中國的自貿區建立了券商、基金或者保險的合資公司,法國巴黎銀行在這方面有哪些行動?
陳興動:我們在上海的自貿區成立了一個全資的商品交易公司,也有一些業務在做,我們也在摸索怎么利用自貿區這個機制,管理上好像沒有什么太多的制約,但關鍵是你的業務都在區外,怎樣才能讓區內和區外結合起來。政府也開始想在自貿區內有多少金融服務量,這也是一個制約因素。你比如說我僅僅是在自貿區里頭,金融服務量很小,它需要跟區外的結合起來,但是如果說區外的制約越來越小,那相比較而言,從成本和效益上,我可能還更愿意在區外做,不在區內做。
未來中國經濟增長的方向
《陸家嘴》:過去我們鼓勵科技創新、轉型發展,但是其實新經濟的體量還很小,不足以引領中國經濟短期與長期發展,你覺得未來經濟增長的動能應該從哪里去尋找?
陳興動:第一,要調動地區比較優勢,從而推動區域經濟整合。過去40年改革開放,各個地方形成大體相同的產業結構,你有汽車廠我有汽車廠,你有冰箱我有冰箱,你有洗衣機我有洗衣機,大家競爭的市場都在國際上,都在出口。但從現在開始,中國的競爭市場在國內,因為國際市場我們做得基本上飽和了,不是說我們不要,而是我們的增長空間很小。更何況我們不僅要面對中國自己的市場,而且要把自己的市場開放,讓全世界的廠商到中國來,所以每個區域都要找到自己的比較優勢,我們現在才剛剛開始,比如說大灣區、京津冀、長三角。
第二,就是城市化。地區整合之后,我們要認識到城市化的規律,城市化的規律不是城鎮化,不是一個小城鎮化。回過頭來看,人越來越多地涌向大城市、特大城市,因為大城市、特大城市的效益是最高的。但我們過去主觀上不愿意,所以我們想盡一切辦法阻止它,其實我們浪費大量的投資。這個問題解決需要跟農村的鄉村振興結合起來,但是現在政策上又不愿意跟進,鄉村振興本身是振興不起來的,一定要讓城市化和鄉村振興結合起來,讓城市的資本進農村,與農村的土地制度改革結合起來。
第三就是創新技術改造現代的制造業,比如AI的技術跟服務業結合起來。
第四就是“一帶一路”,中國2013年提出“一帶一路”,到目前為止,六年時間過去了,我們積累了很多的經驗,國際社會也看到了中國作為一種新興的力量它的益處,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講,我們知道“一帶一路”就是要把我們過剩產能轉移到“一帶一路”國家上去,要通過我們內部的發展推動資本的出口,由于中國在這里起了一個主導作用,中國就能在下一輪新的全球化中制定規則,所以我們要參與其中。
“一帶一路”還會增加中國的GNP(國民生產總值),比如說日本,大家都認為日本失去了20年,其實觀點錯誤。日本的GDP增長很慢,但是日本的GNP每年增長20%,所以日本國內經濟不太好,但是他們日子都過得很不錯,他們的經常項下的順差始終都在GDP的3%左右,哪里來的錢?它不是貿易的,而是資本項下的,就是國際投資的投資回報。
第五塊,中國的資本市場和金融業的發展,盡管體量不小了,但遠遠未達到發達國家水平,發展潛力巨大。這五個方面就是未來中國經濟增長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