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星璐
摘 要:在我國漫長的封建社會中,“親親相隱”一直是一項重要制度,其體現了儒家思想的“仁義”原則,也是歷代統治者維護社會穩定,強化封建統治的重要保障。親親相隱制度維護了封建秩序,一定程度上體現了當時社會的人權與正義觀念。除此之外。親親相隱制度的存在滿足了封建政治、經濟、文化的發展要求,在古代社會的背景下,具有存在的合理性和正當性。親親相隱制度在我國已有二千多年的發展歷史,本文從其存在合理性和歷史局限性兩個層面進行評析,闡述親親相隱制度在中國古代的社會價值。
關鍵詞:親親相隱;價值分析;合理性;法律
一、親親相隱制度的歷史流變
親親相隱思想最早可以追溯到先秦時期。根據《國語·周語》記載,周襄王在一起案件中曾說到:“今元恒雖直,不可聽也。君臣將獄,父子將獄,是無上下也。”這就表明周襄王認為君和臣、父和子之間,倫理綱常是最為重要的行事標準,提出身為臣子需要為君王隱瞞罪行,身為子女需要為父親隱瞞罪行。但這種規范具備單向性,反向則沒有要求。孔子最早提出了親親相隱的思想主張,孔子曰:“吾黨之直者異于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這句話表明,孔子主張的是僅父子可以相隱。孔子認為,“父子相隱”有倫理道義的合理性,因為父子相隱是孝道的體現,違背了這一點就應該受到道義上的譴責甚至刑法處罰。儒家的另一位代表孟子也主張“父子相隱”。據《孟子·盡心上》記載:“桃應問曰:‘舜為天子,皋陶為士,瞽瞍殺人,則如之何?’孟子曰:‘執之而已矣。’‘然則舜不禁歟?’曰:‘夫舜惡得而禁之?夫有所受之也。’‘然則舜之如何?’曰:‘舜視棄天下猶棄敝屣也。竊負而逃,遵海濱而處,終身訴然,樂而忘天下。’”從孟子的回答來看,孟子也認同把“孝義”建立在法律的基礎之上,主張“親親相隱”。孟子對親親相隱的思想主張進行了更深層次的闡釋和延伸。直至西漢初年,由于長期戰亂影響,社會經濟衰落,民不聊生,因此,統治者適時引禮入法,將儒家“禮義”觀念注入法律之中。正是這一時期,親親相隱思想得到了進一步的肯定。漢宣帝頒布“親親相隱首匿”詔令,從此確立了親親相隱制度的法律地位。“親親相隱首匿”詔令是對孔子提出的親親相隱思想在更高層面上的支持和肯定。直至三國兩晉南北朝時期,對于親親相隱的法律原則規定都是建立在上述詔令的內容之上的,只是對親親相隱的適用范圍方面進行了擴張,其他內容與“親親相隱首匿”詔令并無本質上的區別。
到了隋唐時期,國家實現統一,中國封建法制的發展也達到了最高峰。唐朝統治者在“德禮為政教之本,刑罰為政教之用”的思想指引下,提出了“同居相隱”來處理人情與法理之間的沖突。《名例律》中規定:“諸同居,若大功以上親及外祖父母外孫,若孫之婦,夫之兄弟及兄弟妻,有罪相為隱。部曲,奴婢為主隱,皆忽論。即漏露其事,及撞語消息,亦不坐。其小功以下相隱,減凡人三等。若犯謀判以上者,不用此律。”從上述規定可以看出,與漢代的“親親相隱首匿”比照而言,唐代的“同居相隱”制度有了明顯的進步與發展。從隱匿人員的范圍來看,將三代直系血親、夫妻、兄弟姐妹擴大為共同居住生活的人;從隱匿方式來看,從單純的窩藏擴展為通風報信,幫助囚禁等;從隱匿行為的懲罰措施來看,對于懲罰內容的規定也較為詳細。唐代的律法“得古今之平”,此后宋代、元代統治者在立法方面基本照搬唐律。明清時期,對于“親親相隱”中“隱”的含義的規定,同樣沿襲了唐律內容,并進行了一定更改:第一,對于“隱”的范圍加以擴展,包含了岳父母和女婿;第二,對于“隱”的具體情況,規定“窩贓奸細”之罪不適用;第三,將唐律中的“告祖父母、父母”、“告期親尊長”、“告功大尊長”的內容進行合并,規定為“干名犯義”。
二、親親相隱制度體現的中國古代法律倫理性
(一)道德困境:親親能否相隱
親親能否相隱的道德困境外化出來也就是情與法的困境。一旦父親犯罪,作為兒子來講,必然處于兩難狀態:一方面,父親和兒子之間存在難以割舍的親情,有“血緣”為紐帶,基于親情考慮,兒子應當幫助父親隱瞞罪行,如若告發,實屬不孝;另一方面,人們都處于社會之中,有社會就有國家,國家需要制定法律來約束和規范人們的行為。人們需要遵守法律來維護社會秩序,如此看來兒子就需要揭露父親的罪行,從而凸顯社會大義,保障律法的權威性。雖然最佳的選擇是既能夠維護親情,又可以彰顯社會正義。從理論上講,這種情況有可能實現。但是社會生活具有難以預料的復雜性和不可捉摸性,理論上能夠實現的情況在現實實踐活動中很難兩全。由此,也就產生了上述所講的親親能否相隱的道德困境。
《論語·子路》中記載了葉公提出“證父攘羊”的事件經過。葉公認為兒子是正直的人,但孔子卻認為正直的人不是這樣,父親替兒子隱瞞,兒子替父親隱瞞,這樣才能稱為正直,即“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站在法律的角度分析,葉公顯然是處于執法者位置,倡議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維護法律權威;而孔子則是處于行為人位置,認為法也可以容情,法律需要尊重親情,親情應置于法律之上。這個事件中,葉公和孔子只是代表的身份不同從而表達出了不同觀點,其中的道德和法律的沖突并不矛盾。在《孟子·盡心》上記載的“舜父殺人”事件,則表現出了道德和法律的激烈矛盾。一方面,舜作為天子,如果選擇大義滅親,則維護了法律的權威性也彰顯了社會正義,但必然造成對父親不孝,甚至是一種報復;另一方面,舜作為兒子,應當孝順父親,其身為天子,更應為萬民孝道表率,放棄對父親的懲罰,則是親情和人性的要求,但必然帶來惡劣影響,破壞了法律的公正性,甚至影響社會和諧。困境正在于此,父親和殺人犯屬于同一個人。由于身份的不同,所應保護的利益也不相同,一方面是親情,一方面是法律,如何選擇?實為不易。此時,孟子的回答則十分巧妙。從道德方面講,舜放棄帝位,帶著不慈之父逃到偏遠小村,他在未影響法律公正、沒有違背道德倫理的前提下救助父親,基于親情實現大孝;從法律方面講,舜也沒有阻止皋陶逮捕瞽瞍并繩之以法,他不阻止皋陶則證明其尊重法律維護法律,承認法律的公平性和公正性,他不會因為瞽瞍的特殊身份而網開一面。從本質來講,舜的行為并未彰顯法律,或者說他在道德與法律困境中選擇了人情選擇了孝義,也就是實現了孔子口中提到的正直。
(二)道德困境之解決——親親相隱制度的設置
倘若法律不允許親親相隱,為了維護法律公正性,規定每個人都需要承擔作證義務,在上述條件下,我國某一個古代家庭的父親涉嫌犯罪,司法機關就要求了解案件實情的兒子說明情況,并作證證明其父的犯罪行為。首先,兒子必然處于兩難之中,如果不去作證,則會違法,需要承擔法律責任;如果兒子去作證,其父肯定會因此遭受懲罰,甚至付出生命代價。其次,即使兒子去作證,其提供的證據是否具備可采性仍有待商榷。父子情深血濃于水,兒子提供的證據即便證明其父存在犯罪行為,但司法機關也不能完全采納其證據,因為兒子的行為違背倫理道德,需要對他提供的證據加以核查,這就造成了司法資源浪費。最后,如果父親由于兒子的證據入獄,這種情況在中國古代可能會造成下述嚴重后果:第一,父子關系破裂,可能父親年邁無人贍養晚年凄涼,或是兒子太小無人撫養,危及生命安全。因為古代并沒有社會保障體系,老人并沒有可以得到社會福利救濟的條件,若老無所依也只能等待生命的凋零,所以“養兒防老”才能起到保障作用。第二,父親或者成年兒子作為農耕社會的重要勞動力,一旦入獄,一整個家族的主要勞作力就會消失,必然影響到家庭生活質量,家中妻小難以為繼生活。所以,父親和成年男子是在家中柱梁。第三,兒子會受到社會公眾的唾罵。“家族重于一切”的思想在我國古代根深蒂固,兒子會背上不孝之名潦倒度過一生,這樣反道德的行為必然引起公憤。反過來講,如果法律允許親親相隱的存在,則上述情況都可以很好的得到緩解,從而保障社會的和諧穩定,家族的幸福美滿。
三、親親相隱制度的歷史局限性
(一)忽視個人權利,容易造成國家權力過大
中國古代雖然不存在明確的訴訟法律規范,但早在西周時期,訴訟就已經被分類為刑事訴訟和民事訴訟。中國古代人民鑒于拷問本身具備的懲罰性質,為了避免違背倫理要求,所以采用立法的手段禁止“拷子證父死刑,或鞭父母問子所在”。在刑事訴訟中,由于親親相隱制度的存在,人們出于家族利益考慮,本能地去隱瞞罪行、損毀證據、不去舉證,這樣的做法因為符合法律規定,最終不被追究。立法者的最初目的,是希望通過親親相隱原則倡導人情義氣,促進家庭和諧,最終使個體和小家庭的和諧轉化為社會的和諧穩定。而國家卻依托保甲政策增加了對犯罪信息的獲取和發現手段,通過調動周圍人的檢舉積極性,可以對于部分家族內部隱瞞犯罪行為的情況加深了解,從而提早防控,甚至可以用家族法規對那些不危及國家利益的犯罪行為進行懲罰。對于部分危及國家利益,動搖皇權的犯罪行為,則不能適用親親相隱原則,對謀反、謀逆等行為加重刑罰力度,實行家族連坐,從而對潛在犯罪者形成震懾,使他們因為恐懼而不敢實施犯罪行為。因此,即使是親親相隱原則,國家的最終目的是為犧牲個人的利益服從整體的、綜合的國家利益,從而維護皇權穩定。盡管親親相隱原則對于維護中國古代的倫理綱常和人權有一定積極意義,但這是以親情和個人權利不沖突為前提,一旦親情與個人權利之間產生沖突,卑幼者就必須犧牲個人權利,維護社會綱常倫理,這也明顯是等級社會之下人與人的不平等的表現,這也是當時社會環境下的普遍道德準則。親親相隱也不是就只有維護親情,維系家族穩定一個目的,更多的是維護封建社會“君君臣臣”的統治秩序。這種行為明顯忽視了個人權利的存在,為國家以理殺人創造機會。在中國古代的司法體制中,行政和審判一體化,那些由于親親相隱制度僥幸逃脫的人,后來又因為保甲制度被追訴,一旦進入司法程序,執法者并不會顧及其家族利益,從而親親相隱原則失去作用,更談不上所謂人權理念,對于觸犯刑律的人必然需要承擔刑罰,做出最終判決的主要影響因素就是被詢問者的證詞,尤其是地方政府,地方政府執法者在司法審判中擁有絕對權力,刑訊逼供情況也屢見不鮮,捶楚之下,必然屈打成招,此時被追訴人就會成為“待宰羔羊”,除非其有充分悔供的機會和條件,否則以其個人的能力根本無法制止國家權力的無限擴張。
(二)維護宗法等級制度,違反刑事訴訟的公平原則
中國古代的法律,并沒有公法、私法等分類原則,“禮”是中國傳統法的根基,孔子曾說:“不學禮,無以立”、“不知禮,無以立也”。西周時期,禮就是一種律法,用來協調貴族與貴族間、平民與平民間的關系。后來經過社會發展,在汲取西周時期“禮”的思想內涵基礎上,儒家思想最終形成,在儒家思想的影響下,中國古代法開始出現,中國古代的立法原則重視親情倫常,因此較為契合“禮”的本質的親親相隱原則得以出現和發展,該原則強化了血緣親情的關系,減少了古代社會對于法的不信任和敵視心理。親親相隱制度的出現,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古代社會中存在的矛盾,但我們也要清醒認識,親親相隱制度存在犧牲卑幼親情利益的負面影響。換句話說,親親相隱原則是基于宗法等級制度之上,它的主要主張就是尊者“隱”,將這種尊卑關系適用于近親屬,法律做出規定,告發關系密切的尊親屬,則犯罪的罪名大,受到的刑罰嚴厲;告發關系疏遠的卑親屬,則犯罪的罪名小,受到的刑罰輕緩。這種尊卑的區分與宗法等級中的親親、尊尊關系緊密,實行這樣的調控,就是令家族中的卑者、遠者服帖,要求每個家庭成員準確認清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嚴格服從三綱五常的規定,這樣才能對社會中地位尊者“尊”,才能更好維護統治者的權利。同時,在配套律法的適用方面,國家法律更多側重維護家庭中尊者的地位,這種立法標準將罪刑輕重與“親親、尊尊”等宗法等級緊密相連,自然結合,將調和民眾的尊卑觀念與刑事法律、倫理綱常結合在一起,獲取民眾的認同感,從而讓統治者垂拱而治,堪稱統治方式的典范。如果狀告尊親,即使所告屬實,狀告之人也要被判處兩年監禁;如果狀告卑幼,所告屬實,則狀告之人僅需被杖責。由此也能發現,卑幼群體在中國古代通常承擔幫助尊長隱匿犯罪的義務,但卻很少享受被尊長隱匿犯罪的權利,法律在執行時,通常情況下親情要弱于尊卑倫常,中國的親親相隱制度無法像古羅馬法律中作出非區別性規定,無論是狀告尊長,或是狀告卑幼,一律都相互喪失繼承權。親親相隱制度剝奪或削弱了中國古代卑幼群體享受親情關愛的權利,成為尊長群體的特殊適用準則,他們可以享受司法利益,即使實施一些違法行為也無需承擔相應責任。同時,親親相隱原則與“八議”“十惡”等制度配套適用,導致公眾對法律適用產生認識偏差,特殊人群享受司法利益,法律面前并非人人平等。中國古代親親相隱原則體現出的尊卑、等級觀念與當今社會倡導的平等、公平原則相悖,當今社會,為了保障法律的公平、公正,尤其在刑事訴訟中,公權力容易膨脹,因此需要設置嚴格訴訟程序,消除司法隱患,維護法律的權威性和公平性。
四、結語
親親相隱制度是我國古代文明的結晶,是一項重要的法律制度,在中國古代特定的歷史背景下,設計這個制度的初衷并不僅僅是維護個人或者某個家庭的利益,更多的是維護社會利益的考慮。如果至親至近之人可以隨意告發告密,甚至于有些時候官府鼓勵告發,那么社會成員之間的信任感將蕩然無存,一個充滿猜忌的社會必然會反過來傷害每一個社會成員的利益,隨之而來是社會的混亂與國家的不穩定。“親親相隱”的出發點與落腳點是尊重情義,弘揚孝義之風氣,統治者把其作為一種手段,用“血緣”這條紐帶來維系人與人之間的信任與情感。從而達到治國理家的目的。所以親親相隱制度在當時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和正當性。當然,法律的需求建立在一定時代背景之下,親親相隱制度也是服務于當時的中國社會,因為其契合了它所在時代的倫理道德標準,因此可以稱為良法、善法。但是隨著歷史的進步,時代的巨輪向前翻滾,任何法律制度都應該與當下社會背景相適應,與時俱進,因時而變。所以,如今看來,親親相隱制度存在其歷史局限性,看似具有人文關懷的理念實則是等級社會下人與人在法律上不平等的具體體現,森嚴的等級制度著重保護的是“尊”者的個人利益。同時,被害者及家屬的利益得到了極大的漠視。此種現象是對社會正義的無視,這與當前我國的司法發展趨勢相悖。當然,筆者認為,我們必須用發展的眼光和理性的思維看待問題,不能籠統的去全面否定某一項制度,傳統的東西仍然存在其閃光點,在我國法律制度的發展中,可以積極探索古人智慧,汲取親親相隱制度存在的精華內容,從而完善我國現有的法律體系。
注 釋:
部曲:魏晉南北朝時指家兵、私兵,隋唐時期指介于奴婢與良人之間屬于賤口的社會階層。
證父攘羊:謂兒子告發父親偷羊。典出《論語.子路》:“葉公語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
《孟子·盡心上》第三十五章:“桃應問曰:“舜為天子,皋陶為士,瞽瞍殺人,則如之何?”孟子曰:“執之而已矣。”“然則舜不禁與?”曰:“夫舜惡得而禁之?夫有所受之也。”“然則舜如之何?”曰:“舜視棄天下猶棄敝蹝也。竊負而逃,遵海濱而處,終身欣然,樂而忘天下。”
西周時期,刑事訴訟稱為獄,民事訴訟稱為訟;民事訴訟需繳納“束矢”(一百只箭)作為訴訟費用;刑事訴訟需繳納“鈞金”(青銅三十斤)作為訴訟費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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