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濤
風吹響了銀杏,寥寥幾片金色的葉子飄落,像織入了地面上銀杏葉鋪成的地毯。我被這層地毯蓋著,望向已經(jīng)看過了百年的山谷,風帶著云的氣息,吹著一叢叢樹葉嘩嘩作響。身后的石碑又掉下幾片銀杏葉,嫩黃色的,應該是剛長出不久就被風卷了下來吧,最近這里的風變大了,人也少了。
一百年前,我是一個老人,現(xiàn)在,我是一座墓。時過境遷,百年前的畫面卻歷歷在目。
那天,我應該是安詳?shù)刈叩陌桑恐辽龠€有人幫我闔上棺蓋,當我被埋入這片山清水秀的土地時,我沒有悲傷,甚至還有些慶幸自己在這個年代能不死在戰(zhàn)火中,安然離去,也許人死了之后,就不會傷心了。
然后,我就開始看著這片土地,飄蕩著?還是被埋著?我不知道,我無法移動,只能看著這片山谷。那個時候,我的身后豎著的,是一塊刻著我的名字的木牌。開始的幾天,我的沒趕得見我最后一面的兒女來吊唁,穿著打著補丁的粗布衣服,手里拿著幾片白花花的紙錢,來這里哭,哭完,紙錢燒完,也就走了,他們看不見我,卻不知道,我一直注視著他們。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人再來過。
然后的幾年,春夏秋冬,風吹雨打,我遠遠看著一家家人穿著破爛的衣服,從山腳下推著架子車,架子車上放著糧食,糧食上坐著孩子,大人拉著車,從西邊來,往東邊去。然后過了幾年,又看見許多人穿著更破爛的衣服,推著更少的,沒有孩子坐著的糧食,從東邊來,往西邊去。
時間流動著,沒有什么人來了,在我看著山下的土坯房子一點點長草,被老藤爬滿的同時,我自己的身邊的樹也長了起來,漸漸地,蓋住了那塊腐爛的木板,也遮住了我這塊小小的土丘。
看著密密麻麻的樹枝在一點點纏繞,回轉,最后成為一個佇立的群體,不知過了多久。南方的四季變化不大,在林子里只能聽見呼嘯的風聲,春天吹著,夏天拂著,秋天刮著,冬天號著。
終于有一天,靜謐的林子里有了異動,眼前的樹簌簌地倒了,進來一個拿著斧子的男人。看見這個綠意盎然的土丘后的木牌,他像是驚到了,上來用手抹掉了苔蘚,看了看,念叨著什么。片刻后,男人手抖了起來,好像連斧子也要掉下來。他后退了幾步,跪在地上結結實實地磕了幾個頭,然后走了。
對我來說,這不是什么變化,想著也許以后我依舊會看著這片繁密的林子,然后到時間的盡頭。然而不是,幾天后,一群男人拿著斧頭,砍掉了周圍一圈的樹木,臉上帶著笑。陽光透了進來,于是,我又看到了山谷中的村莊,那時候,那里像是被陽光抱著的,一片片荒地都成了閃爍的田,整齊如一,還有坡上的一間間房子,都是金黃色的,屋頂上蓋著的瓦片或稻草,都是黃澄澄的,像玉米餅。
比較醒目的,是架起來的一個個黑色的高爐子,里面永遠在煮著什么,晚上在地里發(fā)著紅光。
那幾年,山谷里很紅火,總是有那么一群人聚在一起,在討論著什么,到最后也總會舉起一些東西來喊口號,一群人的聲音震著山崗,傳到很遠的地方。隨后,爐子越來越多,樹越來越少,我周圍和對面的山上都禿了頭。田里的草也漸漸長了起來,沒幾個人下地了,要下地也就是拿個鋤頭在地里胡亂刨兩下。就這樣,爐子里的火滅了,村里的人也瘦了,瘦得皮包骨頭,不過倒是經(jīng)常有力氣扛起鋤頭打架。幾年的災荒,地里裂地厲害,像個老太婆的臉,這時經(jīng)常有戴著袖章的年輕人,挨家挨戶敲門,然后帶走一兩個人。一家家人的門又關了起來,地又荒了起來,山谷的風又響了起來。
冷落了不知多久,這個小地方又熱鬧了起來,一群人圍著,送走了一個大學生,又迎回來一個戴著紅花的企業(yè)家。那時候經(jīng)常有人拿著張白幕在廣場上放電影,每晚都可以聚起好多人,引起他們一次次的拍手叫好,山谷就在這一片片的叫好聲中熱鬧了起來。
當然,自從我周圍的樹被伐,每年都有人來。剛開始是那個拿著斧子男人,帶著孩子和老婆,每年春天來一次。男人和妻子總是很虔誠的拜著,拿著手里一張張黃色的紙錢,燒完了就下了山,孩子在后面跟著,蹦蹦跳跳的,這些人大概是我的后代吧。每年如此,開始幾年那些孩子喜歡在周圍跑來跑去,有一次還跑上了木牌前的小小土丘,被大人訓斥著下來。之后,他們長高了,再不會在墓邊游戲了,每年鄭重其事地過來,給我磕幾個頭。兩個大人也彎了腰,慢慢地跟在孩子后面。有一年,最大的男孩帶著一個長著的陌生的面孔的女人回來了,也給我磕頭,娶妻了吧,那一次,他和妻子在我的墳旁種上了一棵銀杏,只有一人高的。這之后,陸陸續(xù)續(xù)的,每個孩子都帶了新人過來,一個個都有了自己的家,但是最先那兩個老人不知道什么時候沒有來過了。
有一天,最大的孩子帶著自己的孩子來了,還扛著一塊厚重的石碑,上面刻著整齊好看的字。那天,陪了我?guī)资甑哪九票话瘟似饋恚《氖谴罄硎澹娉鵁狒[的山谷。也好,它也許可以陪我更久一點,就像身旁慢慢長高的銀杏一樣。
然后過去的每個孩子都成了父親母親,帶著自己的孩子來了,又有人在這塊土丘的周圍玩耍了。經(jīng)年累月,這些孩子也長了起來,開始有了自己的模樣。而伴隨這的,是山谷中的一輛輛轎車的離開,許多年輕人拖著箱子,走上了修好不久的水泥路,留下拄著拐杖望著路的盡頭的老人。我望著這些老人,看著他們走進陰暗的房屋,曾經(jīng)熱鬧的山谷又安靜了,每天晚上的風聲像嘆息。
然后的每一年,上來的人少了起來,在我墓前給我磕頭的人,一個個消失了,來的人也越來越老。我最后看見的是那個曾經(jīng)是最大的孩子,他一個人,左手提著裝著紙錢的塑料袋,右手拄著拐杖,爬上來后就直接坐在了地上,默默地燒著紙錢,然后弓著背默默地走了,那天的落日把那火映地格外黃。
沒有人再來了,我這么想著。遠處的太陽又一次落下,接下來的漫漫長夜,風應該也會從空蕩的村莊里呼嘯而過,不過這些事不會有活著的人知曉了。我向上看了看高大的銀杏,想著不知道能不能看到它下一次結果。
(河海大學理學院 江蘇南京 211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