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11點5分。
大地入靜,萬物朦朧。
我獨自在這朦朧的夜色里,醉漢般游走。恍惚兮四顧寂寥,飄飄乎不知何往。白天的熱鬧已然消盡,路上很少有車,行人更是難得一見,晃悠于朦朧中的我便顯得很突兀。
我不能停下腳步,因為我承受不了靜止的痛苦。我只有在不斷的晃悠中,才能消解病齒的暴虐。
這是教訓,刻骨銘心。
早在兩個月前,我便收到了兩顆牙齒背叛的信息。醫生也嚴肅地向我發出了當斷則斷的警告。但我總是念及血肉相連的情誼,風風雨雨一起走過了半個多世紀,一事不諧便分道揚鑣,情何薄也! 我希望能彌合傷痕,治病救牙,使其幡然醒悟,痛改前非。孰料一念之仁,害人害己,偉堤蟻穴,終成大患。
我在心里一百遍地悔不當初,一萬次地咬牙切齒。如果現在可能,我一定讓醫生施以斧鉞,將亂臣賊子懲以極刑,永絕后患。可牙科無急診,醫生開了兩盒消炎與止疼藥聊表憐惜之意,揮別之時,尚不忘殷殷叮囑:不可過量。如不能止痛,就忍忍吧。
我沿著人行道蹣跚而行。路邊景觀帶長著許多桂花,有一些已經開了,偶爾會有一絲甜香隨著夜風而來。前方交叉路口,燈光嫵媚惝恍,流動著現代派藝術的幻象。
天空飄下幾星細雨。落在臉上,涼絲絲的,似乎有雨云在匯集。我想加快步伐,可腳下乏力,至多也就是加大了一點蹣跚幅度而已。
我擺,我搖,我扭……默默祈禱著疼痛能輕一點。
午夜,我踱進了小區。門衛坐在值班室里,頭歪在一邊,睡得正香。
上樓,我抓緊護欄,把自己一級一級地往上拉,就如曾經登泰山緊十八盤一般。待到開門進屋,似乎離虛脫就差一米了。我把自己一下子扔到了床上。我祈盼著,緩釋膠囊已經在體內建起了一堵牢固的防火墻。
我和衣而臥,睡意鋪天蓋地,奔涌而來。
可尚不足五分鐘,痛感似乎一點一點覺醒,仿佛是從遙遠的地心深處傳來地震的絲絲聲響,仿佛是從天邊送來颶風的微微信息。
我知道暴風雨就要來臨。雖然我希望不如所料,但經驗告訴我在劫難逃。
忽然間,銀瓶乍破,水漿迸出,琴弦亂顫,驟雨狂風,牙根深處如遭雷電暴擊,直抵心尖。我“騰”地一下從床上蹦起。
我在屋內奔走,在衛生間頓足,在寫字臺旁捶胸……
我開門下樓,把自己再次投進黑黝黝的夜的懷抱。
我走,我嗨,我無聲狂吼。
終于,魔鬼的演奏累了,歇了。我再一次把自己放倒在床上。如從地獄深處逃回,氣若游絲,殘喘微微。
依然是五分鐘左右,暴虐再次襲來,排山倒海。只這一擊,我便潰不成軍。止疼藥,我已吃了三次,消炎藥也吃了兩次,可是,無效,無效,還是無效。
隱約記得,有人用生姜塞患處,我試。
妻子提醒,拿味精涂抹病牙,我試。
朋友發來的驗方,用鹽、白酒、溫水兌成溶液含漱,我試。
我已無法控制行動。我張牙舞爪,呼天搶地,在客廳到臥室的有限空間里奔跑著,跳躍著。手不停地在牙疼的部位隔空抓撓著,因為皮膚已經不能觸碰。嘴大張著,連續不斷地呵氣,就如滿嘴塞著辣椒一般。我跪在床上,頭抵著床墊,連續撞擊,希望通過震動減輕疼感。我不停地捶著床邊,從這頭捶到那頭,再從那頭捶到這頭,循環往復,就如瘋狂的鋼琴家演奏到高潮時的狀態。
疼痛如電擊,如刀劃,如牙簽在肌肉里刺、挑、牽、拉,肆無忌憚。
我又一次逃下樓去,向黑黑的夜尋求幫助,向微微的風訴說這非人的折磨。
凌晨四點的小區,幽藍,靜謐。它不知疼痛的潮水在我的血管里激蕩,奔騰;它無視攻城掠地的叛軍在我的牙防重地撒潑,狂歡。
夜,包裹著我,卻不給我一絲撫慰。
今夜,注定無眠……
李元洪:中小學高級教師,蘇州市高中語文學科帶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