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祖濤
臺上咿咿呀呀的唱個不停,臺下座無虛席。少年的眉目透著點點星光,塵封的記憶碎片悠悠回蕩在腦海……
“師傅,咱們這是去哪?是去冒險嗎?爸爸媽媽怎么沒有跟來?”
“傻孩子!”
眾人哈哈大笑,飽經風霜臉龐透著淡淡的憂傷。不諳世事的黎初看著陌生的眾人,那是他幼時第一幅畫卷:顛簸的木車上,是他學藝記憶的開始。
數月之久,地勢開始陡峭,車愈發顛簸。晨曦乍現,大師兄起身接替師傅的班繼續趕路。黎初也趕忙起身跟著師傅學二黃和西皮的唱腔,師傅唱一句,黎初便跟著唱一句。黎初坐得比以往都端正,手勢也擺的有模有樣,只因昨日師傅因為唱的不好而狠狠的打了黎初的屁股,到現在還是疼得刺骨。黎初心里明白,師傅是恨鐵不成鋼,不像那狠心的父母,拋棄自己的那刻,一眼也不曾望向自己,手中攥著那大洋,面龐無法掩飾的喜悅。只是那時的他單純的如同一個傻子,黎初清秀的面龐有許些猙獰,不禁苦笑。
師傅觀察入微,輕撫黎初的頭,默默地陪伴著他的身旁,清風和睦,路上偶爾傳來梨花的香。
“小師弟,那邊有河,去灌點水,路上喝,等到了西藏就不一定有水了。”
“嗯,好。”黎初邁著自己的小腿急匆匆地趕了上去。
“二師兄,師傅會京劇,那師娘也會嗎?我還從來沒見她唱過呢。”一雙眸子炯炯有神地看著二師兄。
“哈哈哈,當然會啦!而且連師傅都自愧不如呢。”
“你可不知道,師娘是梨園的,那擺個身段,甩兩下水繡,揚幾聲珠圓玉潤的歌喉就把年輕氣盛的師傅給迷住了。我聽大師兄說過,當年師傅從北平到揚州表演遇見師娘,想當初師娘和師傅一見鐘情,戲班子走了,師傅偷偷留了下來,戲班子發現后回來,師傅挺著胸板說要對師娘負責。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黎初搖了搖師兄的袖擺,“繼續說嘛,然后怎么樣?”
二師兄和三師兄便惟妙惟肖的入了戲,唱起了京戲,四師兄則當了旁白。
就這樣師傅被戲班子關在了小黑屋里。
“相公,一日未見,我早已相思斷腸。”后音拉得悠長,悲傷的情調讓黎初渾然不知地入了戲。
“娘子,于你不能相見,我飯不得食,心依然老。”
“相公,我們雙宿雙飛,做一對相伴鴛鴦罷了。”
“娘子,往后余生,只伴你年華似水,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后來,師傅日夜不食,大病一場,戲班子以為師傅活不了多久了,便把他留在揚州。不過在師娘的悉心照料下,師傅漸漸的好了。師傅大病初愈,一堆情話說得師娘便不顧一切和他私奔。那時大師兄和你一樣不過七八歲,跟個憨子一樣被師傅拎著就跑,想想那場景我就想笑。
黎初聽得津津有味,仿佛身處其中,戲了,回味無窮。
正值春分,天依舊寒風瑟瑟,師娘用被子裹著黎初,大家也是將衣服拉得更緊了。遠處,夕陽的光輝映照廣闊的大地,以一種溫暖的色彩調和著衣服的冷色調。到了,真的到了……
藏族同胞也未曾見過這些外族人,卻友好的讓黎初一行人入住,將他們的青稞酒,牛羊肉,然后又用酥油茶調了奶茶給眾人。不過語言有別,弄得有些疏忽。
黎初和眾人住進了藏族的民居,是一種碉房,用亂石和土筑成的房屋,墻體上厚下薄,透過窗戶,雅魯藏布江鑲嵌在高山旁源遠流淌,梵音悠揚地從山上飄來,猶如聽著安眠曲的大自然流淌心間。匆匆忙忙地將戲曲道具,樂器安置好,便睡下了。
微光初醒,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走來,“你們是中原人!”
睡眼朦朧的黎初看到一個說話自己聽得懂的藏族人,激動的站到眾人前方。
“你說話我聽得懂誒!”黎初不禁湊了上去。
“哈哈哈,好靈氣的娃,我小時候去過中原,不僅會中原的話,還會寫一手好字,我還教過一些藏族人。”驀地,老爺爺身后冒出了一個小姑娘,好奇的打量著這些與自己長相略有些不同的人。一雙靈動的大眼睛四處流轉,眼神落在了與她同齡的黎初身上。四目相視,黎初無處安放的小手有些不知所措了。二師兄悄悄的推了黎初,黎初腳步不穩,跌倒之際小女孩將他扶住。抬首,女孩贈他一抹笑顏,默契的眼神無須多說一句話,女孩牽著黎初的手,沖出房屋,迎面是一望無際的大草原。
天氣還未褪去寒氣,遠方便有了一望無際的綠,看看自己的身邊卻僅有寥寥幾根。草色遙看近卻無的景象果真不是虛構!
倆人肩并著肩相依著坐在一起,“你……字?”
“你是說名字?我叫黎初,黎初的黎,黎初的初!”
“黎初,哈哈哈,……意思。我叫次仁洛桑。”
天際云霧乍破,幾只鶯徐徐掠過,小巧玲瓏,在空中發出幾聲清脆的鳥啼。次仁洛桑干凈的眸子倒影著飛翔的鶯兒,仿若這世界都在她的眼睛里。黎初想要幫次仁洛桑把鶯抓來,諾大的草原上尋覓著,一蹦一跳地努力追趕,次仁洛桑拉著他的衣袖示意她不要鶯兒,鶯很可愛。蹩腳的語言從她的口中溢出仿佛音樂一般動聽,黎初靜靜地看著,忘記了歲月的婉轉與流逝。
天如同臺上的簾幕一般緩緩地閉合,瘋了一天的黎初和次仁洛桑依在椅背上,急促地呼著氣,氣像白霧一樣交融,消散。藏族人民也都找了座,靜候開始。黎初倒是有些擔憂,他們聽不懂只能看真的能欣賞到戲曲的藝術之美嗎?不過師兄師傅他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黎初心中莫名有了些許底氣。
簾幕縫隙間透著光亮,光亮以一條線向外擴展,臺上悠悠唱腔驟然開始。那女子舉止嫻花映水,弱柳扶風,恰似那宛在天宮的仙子,在高臺之上揮舞著潔白的衣襟。倆個男子在旁附和,領著佳人四處游覽。女子的雙眸秋波靈動,手眼身法步十分到位,爐火純青,生動傳神,渲染著美感,讓不懂戲曲的藏族人體會到藝術之美!國粹生香,余音繞梁,宛轉悠揚的曲調連綿不絕,“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皓月當空,恰便似嫦娥離月宮,奴似嫦娥離月宮……”“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廣寒宮。”結合著漢調以徽劇的精髓,唱出了京劇的魂魄!女子扮相是人間雍容卻有一種超脫凡間女子的媚態。藏族人民不禁側目,默嘆,以為絕妙。
六宮粉黛三千轉,三千寵愛一身專。是《貴妃醉酒》!
沉浸在戲曲中的次仁洛桑驀地驚醒,目光留在了黎初身上,這個清秀的男孩卻并未發覺,依舊沉浸在戲中,久久涌現在腦海中,難以忘懷!
“你也要上場嗎,黎初。”
“不行呢,我加入戲班才幾個月,不過我以后一定會成為京劇大師的,像梅蘭芳一樣開創自己的京劇表現體系!”
“梅蘭芳?可爺爺說過京劇最厲害的是同光十三絕!”
“梅蘭芳是現代京劇大師,他很年輕,也很偉大!”黎初的臉龐上滿是憧憬,眸子炯炯有神。
次仁洛桑提著小手,倆指朝天,“等你成了京劇大師,我去看你表演,我發誓!”
“嗯!我一定會成為大師的!”
春風十里,少年的心事隨著這片草原、鶯啼、諾言悄然萌發在這方阡陌。
清風明月
別了,西藏。
別了,承載他的稚嫩與牽掛的高原……
黎初牽匹瘦馬,踽踽而行,身后西墜的殘陽,不舍地目送著那抹消瘦卻又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她還是遲了……
“黎初!”一個落落大方而又皓齒明眸的女孩驀地撲向黎初,淚水打濕了黎初的肩膀,黎初沉默著,淚水在眸子中打轉不敢輕易落下。
次仁洛桑哽咽著,“你真的要走了嗎?不能再留下一些日子……”
“現有國,后有家,原來來到西藏本就是為了避免戰爭毀壞京劇藝術,但現在國家都岌岌可危,我們必須回去,能做一點是一點!”
“洛桑。”
“嗯?”
“我最后再給你扎一次頭發吧!”
黎初輕輕扶起次仁洛桑的青絲華發,散發的清香有撲朔迷離之感,似一層厚密的細軟的黑絲瓔珞似的遮住她的脖子,輕紗一樣垂在肩上。黎初笨拙的將頭發拉直,一圈一圈地編好,卻又因為一個失手,發梢松動,頭發散了下來。黎初尷尬地撓了撓頭。
“你手還是那么笨,不扎了,你靜心趕路吧,你師父師兄還在等你。”
“那我走了,你要好好的。”
“黎初,我以后要是見到你,你再為我扎一次頭發好嗎?”
“好!”黎初擲地有聲的說。
一行人騎著馬,拖著貨物再一次踏上這條歸路。“師傅,要是小師弟像你一樣,估計就留在那大草原上八頭驢也拖不回來了。”大師兄摟著黎初調侃。“七年了,小師弟都成帥小伙了,咱們也都二十出頭了,好懷戀北平的烤鴨啊!”二師兄躺著木車上看著天空。“你個沒出息的,咱們去為抗日軍隊演出增增士氣,你到光想著別的了。”師娘猛地拍了二師兄的大腿,四師兄笑得前赴后繼,“哈哈,二哥就是欠揍,還有啊,回去不能叫北平了,我聽說北平改為北京啦,得叫北京烤鴨。”大家歡歡喜喜,而師傅一直沉默著,“黎初,好好學戲,別忘了和那姑娘的諾言,大丈夫要信守承諾!”“嗯!”
1943年初,北方的寒流還未完全褪去,戲樓中已然多了幾分熱鬧的氣氛。黎初在臺上咿咿呀呀地唱著《霸王別姬》,唱念做打,在胡琴的聲聲曲調下,時而鏗鏘有力,時而婉轉悠揚,時而雄渾端緣,時而清脆高昂。配合著形與神,一首京曲唱出霸王的不屈高昂。戲落幕,臺下一陣掌聲經久不息。
“請問,是黎先生嗎?這里有您的信。”
“信?對,我是黎先生,這上面寫的是我的名字。”黎初拿著信件,拆封開來:黎初,好久不見,想我了嗎?你肯定想了。爺爺同意我來找你了,我可是費了九六二虎之力呢,我現在中文學了許久,不會像以前那么稀里糊涂啦!你可得好好招待我,我這次來就不回去啦,我要陪著你,跟你一起去面對你說的戰爭。你可別忘了你要成為京劇大師的!我不久后就要趕來驗收成果,你可不要讓我失望哦。不說了,我得趕緊上路了。
黎初的臉龐透著紅潤,微微上揚的嘴角似乎有說不完的歡欣,小心翼翼地將信疊好,放進柜子里。
夜里,黎初輾轉反側無法入睡,起身,獨自一人坐在院中。遙望,夜空星星點點,宛若有條璀璨星河連接織女星與牛郎星,月亮悄悄地圓滿,黎初驀地想起今兒已到了正月十五,明月皎潔如玉,庭院盈滿了月輝,手指間似乎還有著水一般的觸覺。想著很快能和次仁洛桑相聚,顫顫的心滿是期待,清風拂過,幾片竹葉落下,黎初興致一起,提筆寫了一封信留給次仁洛桑……
有一些日子了,黎初還沒盼到次仁洛桑,在門前踱步。一個身穿軍衣的人停在門前,黎初趕忙上前迎接。
“您是黎初先生嗎?”軍官臉色很難看。
“對,我是,有什么事嗎?”
“我們突擊隊在前線發現一女子中槍,失血過多,瀕死之際一直在喊你的名字。”
黎初雙手顫抖,青筋暴起,近乎懇求的說道“次仁洛桑!她沒事吧,她沒事吧!你們救了她,對不對?”
“先生,您不要激動,您口中的女子已經失血過多,離世了,她的尸體我們放在門外了。”
黎初匍匐在地上,失聲痛哭……
黎初艱難的爬向門外,跪在她的身旁,“次仁洛桑我記得你說過我要為你再梳扎一次頭發,我記得,你起來好不好……”黎初用著顫抖的雙手,一把一把地將頭發攥緊,像從前一樣一圈一圈地交叉編起,淚珠順著發梢延伸,頭發扎好了,可她依舊閉著眼睛,面無表情。這是黎初第一次為她扎發成功,可她卻不在了……
次仁洛桑離世后,他心已亡,改名黎末,來祭悼死去的愛情。
一九四六年正月十五,月掛中天,清風徐徐地拂過少年的衣袖,黎末從回憶中驚醒,臺下坐無虛席,少年的他眉目星星點點,身穿藍衣遙對著一件空落落的紅衣,咿咿呀呀地唱著,眸中仿佛有抹熟悉的倩影,少年英氣,一襲長袍,唱盡俗世紅塵,演繹悲歡離合。“人生不易難相和,生死茫茫兩相隔,曾是相配鶯飛雙,天道無情又何妨,怎道是金風玉露,怎感言一生相許……”臺上唱盡年少情長。那一刻,風不吹,云不走,日月共生,天地恒古。
戲終,少年咳出一口鮮血,緩緩倒下……
三月后,在打掃遺物時,柜中留著一封信,上面寫著收件人:次仁洛桑。師父和師兄們不知次仁洛桑早已不在人世,于是將信寄往西藏。
又是一年春,草原上重新萌發了青草,送信人將信交給老爺爺,上面寫著1943年贈次仁洛桑。打開信,上面寫著:洛桑,你說的對,我常常想你,也在夢中夢到你好多次,還是那樣廣闊無垠的草原,鶯兒踽踽飛著,環繞著我們,我給你編著頭發,那時總是編不好,你便怪我手笨,然后就去找爺爺給你編。現在可就不一樣了,我天天去看著師傅給師娘編頭發,學了很多,這次再也不會手笨啦。我還要唱京劇給你聽,師傅說了我現在要比他老人家還要厲害呢,不出幾年我也可以成為像梅蘭芳一樣的京劇大師,等你到了,我在臺上,你在臺下,我只唱于你一人聽,等你。
山上飄來梵音,老人安靜地躺著椅上,將信夾在洛桑的日記本里,喃喃自語:“丫頭,現在好了,他那么愛你,估計已經成家了吧,不回來看我老頭也沒關系,你只要幸福就好……”
一場戲曲,道盡錦瑟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