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行走中,黃河總是在不同的位置、不同的場合和我的歲月一次又一次地相遇和重合,給我滋養、感動、震驚、啟發和向往。有一天,我若有所思,從彎彎曲曲的黃河上游圖中,尋找我曾經生活過三年的黃南所處的位置。從北向南看,黃南的尖扎、同仁、澤庫、河南四個縣位于從尖扎流向循化那一段黃河的南岸,謂之河之南,黃南的名稱由此而來;由南往北看,黃南又在黃河繞過阿尼瑪卿之后從瑪曲再次流入西北青海那一線之北,謂之河之北,當地有一個河北鄉也是一個證明。也就是說,青海黃南四個縣和海南貴南、同德、貴德三個縣在黃河的巨大臂彎之中,這個巨大的臂彎,就是古稱“九曲黃河”的九曲之地,其中的瑪曲、澤曲、芒曲、夏拉曲(恰卜恰河上游)、莫曲、隆務格曲均在這個大臂彎當中。
臂彎之中,感覺總是有溫暖的依托和母愛賦予的獨特氣息和稟賦存在。九曲黃過渡地帶,漢、藏、蒙古、回等各世居民族在這里交融,文化底蘊深厚,而又存在很多獨特性和唯一性,早就被人稱為“秘境黃南”。以前,在我還沒有在那里工作生活過而只是偶然或必然地去過幾次的階段中,一直覺得黃南這個與黃河、高原、民族、宗教、藝術等諸多元素交織在一起的地方很有些神秘,后來又在那里工作生活三年之后,覺得它比我以前想象的更加豐富厚重和神秘。有針對性地讀了些書,有選擇地走了些路,我逐漸懂得,從地域歷史文化等層面真正理解黃河和黃南其實是很不容易的,正如我們也很難輕易地從文化歷史地理的層面真正意義上理解青海和中國一樣。在這樣的類比中,有一天我在黃南州的同仁縣,突然有了這樣的感覺:同仁就是整個青海的一個縮小版,黃南在青海地理、歷史、民族、文化、經濟等方面的感覺,如同青海在中國的感覺一樣。黃南所處的地理位置、農牧區域分布、各民族的構成、自我定位與外界對它的認知、了解等等,仿佛就是整個中國時空當中的青海的一個縮影;在青海之內,把黃南和玉樹、果洛比較,恰如在全國范圍內,把青海和西藏比較;把黃南和海西比較,又恰如把青海和新疆比較;把黃南和海東比較,類似于青海和東部沿海地區。我以前曾將這種感覺寫進《隆務:故鄉般的神龕》一文,期待著人們的共識和共鳴,進而對大河臂彎里的秘境黃南抱有濃厚興趣。
河南蒙旗
歷史太古老:草場移牧——
西羌人的營地上已栽種了吐蕃人的火種,而在吐谷渾的水罐旁留下了蒙古騎士的側影……
詩人昌耀在組詩《青藏高原的形體》中這樣寫道。這位在青藏高原的詩壇上如一棵參天大樹般的詩人,用如炬的目光,燭照、打量過青藏高原的形體,不僅用詩歌展現了青藏高原的山河形體,而且揭示了高原的歷史現實和性格靈魂。
青藏高原的形體上有粗糲、明鮮的山河線條,在青藏高原峻拔、遼闊的高山草原之間,順著黃河的流向,沿213國道,從碌曲到賽爾龍,進入俗稱“河南蒙旗”的河南蒙古族自治縣境內。一路行走當中,高原雖然一直在你的眼前和腳下,但事實上已經進入了你的大腦和內心深處。雪域高原的腹地特有的那張大地勢、大山脈和大河的走向、還有草場的植被、牛羊、牧人進入行人的視野時,四周都是粗獷、冷峻、高遠、巨大的高原形體,人所能夠感知的時空被拉大、劃開、隔遠。在高原之上,我們的自我感覺被自然的博大一而再、再而三地比較對照,自我和人類在這種比照中顯得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甚至往日所有方向性的奔波、有價值的思考和有意義的忙碌也似乎變得無足輕重、不值一提。
有眩暈、也有頭疼的感覺,仿佛是腳下大地對頭腦存在的一種提醒。這里海拔在3600米以上,地處高寒缺氧地帶,四周都是綿延無盡的山脈和草地,時間久了,就會發現這個空闊的地域,每個季節當中的山脈和草地都是不一樣的,冬春季節凜冽寒風中的一片白雪茫茫、夏日天幕下無垠的碧綠、秋日曠野中耀眼的金色牧場等等,對于高原人來說,這些都是值得傾心熱愛的美景。如果趕上7月和8月份的好季節,沿途山坡、道路旁邊還會看到只有在這個海拔高度上才能生長和開放的形如郁金香一般的一朵又一朵綠絨蒿,這種奇異的花卉,看上去鮮艷、嬌嫩,但走到近旁,會發現它的莖葉上帶有堅硬的刺一樣的絨毛,在荒野之中生長得非常頑強、堅韌,綠絨蒿顯得美麗而不可褻瀆的,如同草原上身材頎長、明媚皓齒的青春美少女。這里的海拔高度和青海果洛、玉樹差不多,但山勢地勢相對平坦,草場豐美,現被人稱為青海最美的草原牧場。在這塊草原上移牧生活的人并不是藏族,卻是蒙古族,他們有著不同于周圍別處游牧部落的獨特歷史淵源。河南蒙古族自治縣是如今全國蒙古族人口比例最高的一個蒙古族自治縣,生活著四萬多大都會講藏語的蒙古族牧民。追溯歷史,他們原是元代蒙古族騎士的后裔,被四百多年前的歷史事件和漫長的歲月遺留在了這一方遠離蒙古草原的青藏高原的草原之上,他們的歲月和一直陪伴他們的黃河一樣在不停地流淌,這里的蒙古族的往昔和現今的歷史,也是整個蒙古族歷史發展演進的一部分,給歷史研究者以巨大的研究空間和領域。我們卻可以靠想象穿越歷史和地域,沒有一點含糊地說,這里的黃河,也就是流經巴彥淖爾、流經河套平原“幾”字形大灣區的那條大河。黃河與蒙古族的歷史和現實在我們的眼前密不可分,如今我們看到的河南縣優干寧鎮入口處巨大的蒙古包造型和賽馬場旁的特色鮮明的馬鐙雕塑,就標志著一個遠道而來、并始終與黃河密切相連的民族金戈鐵馬的歷史記憶。
黃河、洮河、澤曲河在這片草原上呈三角形狀流淌著,形成奇異的峽谷、濕地、沼澤和數不清的泉眼。這里的黃河大峽谷位于縣城西南56公里的寧木特鄉境內,黃河水流湍急,氣勢磅礴,和黃河流域的多處黃河大峽谷不同,這一段峽谷由于地處上游地段,目前尚未開發為旅游景點,在很少有游客涉足的高原腹地形成的這一段黃河,水流湍急,兩岸高山聳立,松柏茂盛,全長30公里的流程內地勢險峻,又奇又險的自然景觀凸顯了黃河水的神奇創造力。在不遠處的西傾山脈烏爾哈期溝有一處天然大溶洞,因其幽深奇妙、宛如神秘莫測的仙女,被稱為仙女洞。仙女洞究竟有多深、通向何處,至今無人知曉。
與黃河相連的這塊地處青藏高原腹地的草原,無疑是整個青藏高原上一塊具有歷史淵源和古老傳說的神奇草原,在四周都是藏民族語言文化氛圍當中,還延續和保留著一個蒙古族部落的血統和習俗,文化在傳承,歷史在延續,演變在發生,這是青藏高原上青海蒙古、藏民族融合文化留存的一個典型地區,是一個令歷史學家、人類學家關注和著迷的地方。
河曲流經的河南蒙古族自治縣縣城優干寧鎮如今是一座美麗的具有蒙古族藍調特色的高原小鎮,這里的蒙古族歷史博物館內,有保存下來的蒙古族和碩特部落轉戰遷徙的歷史文物,不由得讓人對一個偉大的民族及其精神氣質肅然起敬。在沒到過這里之前,你簡直想不到在黃河大臂彎之內的草原深處,居然還深藏著一個對整個世界歷史產生過重大影響的民族的一段不被眾人所知的珍貴歷史記憶。在博物館四樓寬敞的展廳里,有一幅長達數十米的巨幅唐卡蜿蜒曲折地布滿了這一層幾個展廳的墻壁,以著名的熱貢唐卡的繪畫方式和繪畫材料描繪著這一支成吉思汗的子民們延續幾百年的征戰遷徙、世襲傳承的歷史。我一直很喜歡唐卡這種以長卷的形式表現歷史題材的方式,與一般的繪畫作品相比,長卷繪畫以特有的長度凸顯漫長的歷史,更有時間的流逝感,更像歷史的本身的演變過程,并且可以聚焦某一個特定時刻,可以逆向追溯,倒著回看過往的歲月。在這里,歷經滄桑變遷,一個種族在漫長的時空轉換中發生了意想不到的改變,幾度強盛,幾度衰落,皆成過往。令人可喜的是,歷史以新的方向在向前延續,長期生活在這片草原上的蒙古族群眾,還一直保持著馬背民族熱愛駿馬、崇拜騎手的民族傳統習俗,每年8月初,河曲草原上最美的季節,都要舉行規模盛大的那達慕賽馬會,還有摔跤、拔河等比賽。有一年采訪時,我們看到有內蒙古自治區和蒙古國的代表前來參加,一群同為成吉思汗的子孫的蒙古族漢子們,在青藏高原草原的深處相聚在一起,他們在交談、飲酒、唱歌的過程中,追尋共有的民族記憶,暢談曾經的輝煌與榮光。故鄉在遠方,他鄉是歸處,悠長嘹亮的草原牧歌再次將人們情感的紐帶連接在一起,血管里流淌的血脈和大地上流淌著的黃河,其實從來就沒有中斷過。有一位來自鄂爾多斯的客人,帶著感激之情,講述了這樣一段鑲嵌在他們心中的往事:1938年,侵占了東北的日本人抱著不可告人的目的,妄圖把成吉思汗陵搬遷到日占區。當時,蒙古王公斷然拒絕了這個提議,將成吉思汗靈柩西遷。在成吉思汗靈長達十幾年的西遷過程中,曾一度經過陜北延安,又從甘肅興隆山輾轉運到了青海,并在藏傳佛教寺院塔爾寺存放了6年,這期間得到了穩妥的保護,直到1954年,移回內蒙古鄂爾多斯。
黃河是一種淵源。不光是蒙古族、藏族,黃河自古至今一直在歷史中流淌,也在整個中華民族的記憶河流中流淌,厚重歷史展示的更為遼闊久遠的草原高山平原大地之上,有征戰,有牧歌,有遠去的背影,有割舍不斷的親情,有久別重逢的喜悅,有超越時空的悲歡離合和分解不化的愛恨情緣,有漸行漸遠抑或永遠消失的傳說……
蒙旗草原上的最后一位女王
當年從蒙古草原來到青藏高原的蒙古族后裔經過了元、明兩個朝代的變遷,穿越三百多年歲月,到了1637年,明王朝即將崩潰,清軍尚未入關,蒙古和碩特部首領固始汗曾一度占據青海、西藏、甘南、川北、云南部分地區,統一了唐古特四大部并在隨后歸附了清王朝。固始汗的五子伊勒都齊,有一個頗有抱負的孫子,名叫察罕丹津。察罕丹津于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籌建了今天格魯派著名寺院——拉卜楞寺,并成為寺主,迎請西藏高僧嘉木樣大師主持寺院。1723年,清政府把散居在青海的蒙古部族劃為29旗,察罕丹津一族定為河南首旗,清朝皇帝封察罕丹津為“青海蒙古和碩特黃河南首旗親王”,歷經清朝和民國,從一世親王察罕丹津到第十世親王扎喜才讓,和碩特親王一直保持世襲統治著河南蒙旗達兩百多年。長期以來,河南蒙旗成為青、川、甘交界處一個具有蒙古族風情的獨特區域,在整個中國北方有蒙古族歷史文化遺留的少數民族地區當中,這里是獨具魅力的一個地方。
到了上世紀中葉,一段歷史在這里終結,另一段歷史又從這里開始,連接前后這一段歷史的一位重要人物是具有傳奇色彩的扎喜才讓女王。
扎喜才讓是蒙古和碩特家族歷史上第一位女王,也是最后一位世襲親王。1940年6月13日,和碩特家族九世親王袞噶環覺早逝,由于沒有留下子嗣,按照蒙古族習俗,王位將由妹妹扎喜才讓繼承。1941年,在精明能干的母親蘭曼措的輔佐下,年方22歲的公主扎喜才讓被推上了蒙古和碩特親王的寶座。
1943年,女王招贅時為拉卜楞保安司令的黃正清的兒子黃文源為婿。扎喜才讓既是世襲親王,又是夏河拉卜楞寺寺主,在青海的黃南、果洛、海北、海南和甘肅的夏河地區影響較大,在宗教界和信教群眾中有較高的威望。1947年,在丈夫黃文源的陪同下,扎喜才讓去南京出席當時國民政府第一次國民代表大會,在此期間加入國民黨。在南京期間,扎喜才讓親王引起了中外媒體的關注,有媒體稱她為“中國邊疆的伊麗莎白”。
1949年8月,中國人民解放軍攻占蘭州。政治上逐漸成熟的扎喜才讓派黃文源為代表,赴蘭州歡迎解放軍,受到西北野戰軍參謀長張宗遜等領導的接見。后來甘肅夏河縣解放時,扎喜才讓又親自率領河南蒙旗部分扎薩克和部落頭人,前往夏河縣城歡迎人民解放軍。
1949年9月5日西寧解放后,青海各地先后解放建政。1952年,青海省委派出中共河南蒙旗工作委員會前往蒙旗草原開展工作,扎喜才讓帶領蒙古族各部落頭人和數百名群眾,到河南、澤庫兩縣交界地專門迎候中共河南蒙旗工作委員會及工作隊。8月6日,工委及工作隊到達河南親王府夏季草場納木翁灘。扎喜女王率當地群眾殺牛宰羊,賽馬鳴槍,用草原上最熱烈的方式對河南工委表示熱烈歡迎,并將工委安排在親王府所在地曲格寺暫住并辦公。扎喜才讓的表現和舉動,讓當初對新生人民政權還存在疑慮的當地蒙古族群眾影響很大,大家說:“我們看女王的,女王說怎么辦就怎么辦。”在她的影響和帶動下,青海在河南蒙旗的建政工作得以順利開展。
1954年10月,河南蒙族自治區人民政府正式成立,扎喜才讓當選為政府主席。1955年6月,河南蒙族自治區人民政府改稱河南蒙族自治縣,扎喜才讓任縣長。
1962年以后,扎喜才讓調到西寧工作,先后任省政協常委、副秘書長,省婦聯副主任。解放初任中共河南工委書記的郭曙華同志在一篇回憶文章中說,“扎喜才讓在與我黨多年的合作共事中,勤奮工作,盡心盡責,是一位蒙古族婦女界愛國的知名人士,深受各族人民的敬重和愛戴”。
一代女王的故事本該就這樣演變為一位杰出的女干部的成長歷程,但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扎喜才讓的人生命運最終也成為那個時代悲劇當中令人痛心的一幕。“文革”開始后,曾為蒙古王公貴族之女,又為河南親王,背著女王身份的扎喜才讓,和那個時代的許多人一樣,沒有逃脫紅衛兵的圍攻批斗,后來又被關進“牛棚”。1966年10月21日,四十多歲的扎喜才讓在一輛卡車上被押解到原籍,在她所熟悉的河南蒙旗草原上接受群眾的批斗。
半個世紀過去以后,當我和扎喜才讓的長子,現今也已退休的尕桑確吉旺旭老人一起來到草原上的親王府,看著被放大了之后略顯模糊的扎喜才讓年輕時的照片,對“文革”那個時代略有記憶的我,也能夠想象出一些那個秋夜的悲愴和寒冷。試想,扎喜才讓在解放前曾是養尊處優的公主、女王,喜愛音樂、攝影,解放后也一直是受人尊重的女縣長、一名國家干部。而在那個瘋狂的年代,她被武裝押解到那一派肅殺氣象的深秋的草原之上,看到她曾經熟悉和不熟悉的人們被扭曲了人性,以料想不到的憤怒和仇恨,對她批斗、謾罵,她或許傷心、或許憤怒、或許不屑,但她最終沒能忍受人身攻擊和對她名譽的侮辱,在那個秋風瑟瑟、異常寒冷的秋天的深夜,含冤辭世,年僅46歲。
扎喜才讓,這位河南蒙旗最后一位親王、解放后河南縣第一任縣,從此暌違于我們和我們這個時代。她作為一代女王,經歷了民國和新中國交替變更的傳奇故事,在我們這個與之相隔并不久遠的時代當中,并不被太多的人們所熟知。
令人欣慰的是,歷史終究是公正的。1979年扎喜才讓被平反昭雪,在西寧賓館禮堂的追悼大會上,省政協副主席夏茸尕布的致悼詞,推倒了那個時代加在她身上的一切不實之詞。
我曾好幾次來到寧木特鎮浪琴山下,瞻仰后來修建的曲格親王府和曲格寺,仔細端詳扎喜才讓的母親蘭曼措以及扎喜才讓年輕時的那幾張照片和一部分生活用品,一次一次加深我對一個時代和一個特殊的女人人生經歷的思考。新的曲格親王府和曲格寺就是在被拆毀的原親王府遺址基礎上修建的,它們無聲地講述著一個草原部落一個世襲家族十代人的榮光和最后一代女王悲劇的人生故事。
流水一去不復返。但黃河選擇在這里深情地回首,如同伸出了母親的臂彎,給予青藏高原的大地以多情的擁抱和豐厚的回報和饋贈。和黃河在內蒙古流經的那一片河曲草原一樣,河南蒙旗的這一塊河曲草原也算得上是一片最好的草原,現在這里也是全國面積最大的有機畜牧業生產基地,在四周藏區環繞之中,河南縣是讓人領略青藏高原、美麗草原,感受蒙元文化和蒙古民族風情的獨一無二的地方,往西南二十幾公里處,黃河大峽谷蜿蜒流轉,可能是與黃河水的地脈相通的緣故,這里的泉水眾多,水源充足而且水質純凈甘甜,幾年前由天津市援建開發的瀞度礦泉水的水源地,就在河南縣托葉瑪鄉曲海村,在那里有一個“一泉雙水”的神沵泉,兩個神奇的泉眼,一個流淌著優良純凈的冰川水,一個則流淌著天然蘇打水,味道截然不同,現在兩種水都已打入中國礦泉水的高端市場,用另一種方式,講述著黃河留給高原的神奇與豐饒。
澤曲草原
從河南蒙古族自治縣自南向北朝西寧方向返回,70公里遠處,就是澤庫縣。以往從西寧到河南縣,我們都是先經過澤庫,再到河南縣的。當年從同仁到澤庫的公路還沒完全修好,車輛翻越森林密布的麥秀山,那是路途遙遠、車輛和行人都覺得很費勁的一段路,經過澤庫縣城往往需要在那里停車、加油、吃飯、休息,現在修通了隧道,路況也好了,好多人經過澤庫去河南縣已經不需要停車,幾十分鐘就能到河南縣。
澤庫縣城在澤曲鎮,澤曲流經的地方有幾片很大的沼澤,現在已經被辟為濕地公園,濕地公園里面墨綠色的牧草和一大片一大片金黃色的花叢,在夏天算得上是澤曲草原上最美的風景,彎彎曲曲的小河,不僅讓草原顯得更加秀美和嫵媚,也引來一些知名和不知名的水鳥棲息,其中包括難得一見的黑頸鶴。夏天,人們離開在縣城和鄉鎮上定居的房子,來到這里扎起帳篷,像他們的上一輩人和祖先們還沒有離開草原的時候一樣,在這里愜意地生活上幾天。這時候的草原和草原上的人們,顯得格外的自由和浪漫,不時會看到穿著時髦、身材健美頎長的藏族姑娘出入于帳篷之間,或戲水、或摘花、或歌唱,都會讓人產生對草原的深深迷戀。在澤庫東部的多禾茂山中,還有一部分原始森林,也是一處美麗的去處,但除了本地人,知道和去過的并不多。除了夏日季節短暫的美麗與愜意,這里的地貌地形,留給人的記憶全是空曠和冷寂,所以澤庫在文人筆下很少被提及。青海作家馬鈞倒是寫過一篇散文《陽光雕刻的澤庫草原》,專門寫澤庫的草原、陽光與和日村的石雕,將澤曲草原寫得鮮明、透徹、干凈,我估計是他在夏天對于澤庫的感受和印象。以后我多次來到澤庫,看草原,看牧場,沐浴陽光,經歷風雪,參觀石經墻,采訪和日石雕工藝,幾乎都離不開“雕刻”一詞,“雕刻”成了我頭腦中對澤庫的一種印象,一次在冬天行走,路邊有幾米厚的積雪,懸崖一般立在拐彎處,下車一看,果然看到有被刀削一般的痕跡留在雪的懸崖之上,刀法老道,線條流暢,抬頭望遠,澤庫草原和遠山,在被凌厲的風雪雕刻之后,明暗相間,黑白分明,直接就是一幅幅木刻或版畫大師們的真實作品,我被大自然的藝術驚呆了!
有人說,當初選擇澤庫縣城位置的時候,是上世紀50年代初的一個冬天,專家和領導坐在當時西北軍區的直升飛機上,在澤曲草原上空往下看,發現到處是白茫茫一片積雪,而只有目前縣城那一塊露出斑駁的大地色彩,專家們認為這里比較暖和,就在圖紙上確定了縣城所在地位置。后來澤庫縣城建好了,人們居住在這里時,感覺這一帶的風刮得比其他地方都要大,在抱怨之余,發現這里是草原上的一個風帶,之所以當時在飛機上沒有看到雪,是因為這里的積雪被草原上的大風吹走了。聽到這個說法,我不知道真假,也想象不出是哪個專家和哪些領導竟然能貿然開出這么大一個玩笑。
后來有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在飯桌上遇到一位在澤庫縣建政初期就開始在澤庫工作的一位離休干部的兒子,這位已經是第二代澤庫人的外地籍干部告訴我,所謂專家坐直升飛機選擇確定澤庫縣城位置的說法純屬胡扯,在澤庫建政那個時候,青海省和當時的西北軍區,都還沒有直升飛機,退一步說,即使有直升飛機,在那個時代人們的工作作風下也不會有那樣草率的專家和領導,真實的情況是當時澤曲草原上幾個開明的千戶頭人,主動讓出了自己的一部分草場給新生的政府,然后就有了如今的澤庫縣城。我后來專門留意查看了青海建政初期的一些資料和部分老人的回憶文章,知道這個說法的真實性明顯大于前一種說法,但澤庫縣城的不論春夏秋冬,一直風大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草原上的風,是牧人們習以為常的。在夏天,澤庫草原的和日鎮、巴灘牧場和寧秀等幾個地方,牧草茂盛,牛羊眾多,都是能夠讓人產生濃厚興趣的地方。著名的和日石經墻,就在和日村寺院背后的臺子上,和在青藏高原其他藏區見過的一些嘛呢石堆不一樣的是,澤庫和日石經墻很規整,砌成石經墻的每一塊刻有經文的石板材,大多是材質平展規整的本地出的和日石,日積月累,一塊塊小小的石塊,壘成了迄今發現的全國最大的雕刻石群。石經墻寬3米、長200米,由刻著經文、佛像、各種圖案的石片壘砌而成,墻體整體約3000立方米,所刻主要內容為藏文佛經《甘珠爾》《丹珠爾》和《諾日多》等,充滿著神秘的宗教色彩,按照在藏區生活所學會的禮佛經驗和習慣,我們也繞著石經墻轉了一圈。
石經墻下不遠處的和日村的僧人和村民,是和日石經墻這一奇觀的主要創造者。如今這里的不少人仍有刻石經和佛像的傳統手藝,因為擁有源遠流長的石刻技藝,近年來,牧民們把高超的技藝用于石雕、石刻工藝品的開發,取得了良好的經濟效益,和日石的材質與四大名硯之一的洮硯同出一源,材質接近。如今,洮硯的石材資源已經所剩不多,而和日石材資源才開始被人發現和看重,和日石硯、和日石刻如今已經是一個被人逐漸認可和看重的品牌和商標,從宗教習俗走進了人們的現實文化生活。我特別羨慕在和日見過的一件保留了和日化石原始植物葉子圖案并經過雕刻師創作加工的工藝品,栩栩如生地刻畫出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悟道成佛的情景,我奢望擁有和收藏一塊和日石雕,一億年以前的植物化石和流傳久遠的宗教故事,特別容易讓人懷想一個遙遠的地方和一個遙遠的年代。
路過澤庫和日村的采石場,我開始對那里的石頭縫隙中隱藏著的遠古的圖案和團中隱藏的秘密產生了興趣,我路過時專門去山崖下面,挑選了好幾塊印有植物圖案的化石,并將最初帶來的一塊石片做成了一方硯臺,閑暇時看書練字,端詳那些印在石頭上的據說是一億年前的蕨類植物的莖葉和果實,仿佛能夠感覺到那一束遠古時代的葉子和那顆飽滿的植物果實,在瞬間被夾起來封存一億年后依然還有的新鮮和生動,那既是一種毀滅,也是一種永生,它適時出現在我面前的書桌上,讓我無意中看到穿透一億年時空的一種寧靜與秀美。包括那位在采石場遇到的給我送了幾塊有化石圖案的石頭但不會講漢語的藏族女子和她的孩子們,也讓我感覺到被陽光和風雪雕刻著的澤庫草原呈現與我的無言的大美。
金色谷地
同仁是熱貢藝術的核心地帶,地處隆務河谷,是一個在安多藏區具有廣泛影響地方。著名的隆務大寺就在同仁縣,吾屯、保安、年都乎、郭麻日、浪加、雙朋西等一些在歷史文化和宗教藝術中閃亮的地名,都集聚在相距不遠的區域之內,這里海拔不高、陽光充足、植物茂密,是隆務河孕育的一塊名副其實的金色谷地。
隆務寺在隆務鎮西南方向的一塊高處平地上,背靠阿米夏瓊山脈。隆務寺始建于元朝大德五年(1301年),是整個青南地區最大的格魯派寺院,隆務寺建筑群下邊臺地底下,是一條南北走向的隆務老街,街上還有清真寺、圓通寺、二郎廟等幾個代表不同民族宗教信仰的廟宇,很早以前,這里就是阿壩、甘南、臨夏、蘭州、循化、保安等地藏、回、撒拉、漢等各民族習俗、文化、藝術的交流融合之地。隆務藏語意為“溪流匯聚之地”,在這塊河流匯聚之地,也是民族、文化、物流的交匯融合之地。這樣看來,隆務這塊寶地,被馳名中外的熱貢藝術所選擇,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唐卡是熱貢藝術中最具代表性的藝術門類。唐卡即佛像卷軸畫的藏文音譯,由于藏區幅員遼闊,人口稀少,居住分散,佛教傳入之后,適應信教群眾逐水草而居的生活習慣和需要,一種便于懸掛、易于收藏、攜帶方便、可供人們隨時供奉膜拜的佛像卷軸畫便得到推廣,逐漸發展成為今天的唐卡。唐卡的繪制顏料以金、銀、朱砂、雄黃、綠松石、瑪瑙、珍珠等礦物顏料和藏紅花、大黃等植物顏料為主。用這些礦物質和天然植物顏料繪出來的畫,顏色經久不衰,而且色澤圓潤飽滿,即使放上百年,色彩也會光艷明亮如新。根據選材和上色的區別,唐卡有彩唐、黑唐、紅唐、金唐、珍珠唐卡以及刺繡唐卡等。在同仁縣的吾屯、郭麻日、年都乎等村子里,幾乎“家家有畫室、人人是畫師”,村子里現在有好幾個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人和工藝美術大師,他們都有自己的畫院,授徒傳藝,被人們譽為隱藏在大山深處的美術學院。唐卡之外,熱貢雕塑也是一個較大的門類,包括泥塑、木雕、石雕、沙盤畫等等,從事這些工藝的熱貢藝人走南闖北,幾乎遍布藏傳佛教覆蓋的所有地區。
唐卡、雕塑之外,這里的藏戲、於菟、熱貢六月會,也都是如今還“鮮活”的非物質文化遺產,表演性、觀賞性、吸引力、群眾參與性都很強。其中黃南藏戲,是從藏傳佛教寺院走向民間大眾的綜合性表演藝術,融合了民族歌舞、民間說唱與佛教音樂舞蹈元素,具有鮮明獨特的個性,深受人們歡迎,《藏王的使者》和近年創作編排的《松贊干布》等藏戲,都是在青海、西藏、四川、甘肅、云南等地很有影響的劇目。
於菟則是僅僅流傳于同仁縣年都乎村的一種非常古老的民俗活動,在每年的寒冬臘月舉行,由于季節地域等條件的限制,親眼看到過的人不多,所以遇上了就是你的緣。每年的農歷臘月二十,是當地人所謂的“黑日”,妖魔鬼怪紛紛出來作亂,跳於菟就是驅逐妖魔,保佑太平。跳於菟的當天,八名挑選出來扮演於菟的男子在年都乎村附近山上的二郎神廟前集中,在臉上和赤裸的上半身繪上虎豹斑紋,然后在手執單面羊皮鼓的法師的主持下,跳起古樸的於菟舞,祭拜二郎神,求得真神法力后,隨后氣勢洶洶地沖出山頂的廟前平臺,如同一只只於菟,飛奔下山,直撲環繞在山腳下的村莊之中。
在翻墻進入人家院子以后,於菟們肆無忌憚地搜尋食物,不少戶主早已將供於菟享用的肉放在了柜子上,於菟就將這些食物銜于嘴中,從這家翻越出來,進入另一家,逐漸向村口方向集中,村民們集聚在村口的巷道中,將準備好的中間有孔的一種叫炕曲連的饃饃一個個穿在於菟們手持的長棍子上,於菟們則邁著虎步,齜牙咧嘴,邊舞邊走,聚齊后從村口人群中跑出村莊,最后跑到河邊砸開冰面,用河水洗去身上的虎豹花紋,回歸人類本性。據說,這時候村子里的妖魔邪惡已經除去。
我在兩年之中兩次親眼所見,一直奇異于在年末的寒冬之際,於菟呼嘯著飛奔著下山,翻墻串家走戶,何以如此兇猛,不畏嚴寒。我曾試探著問過法師的扮演者、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阿吾,他沒告訴我為什么,只是明確告訴我在他當法師的幾十年當中,一直都是這樣做的,他也從來沒聽說過哪位小伙子感到過寒冷或者由于跳於菟感冒生病的,看到他的不容置疑的神色,我也不再繼續對他深信不疑提出自己的置疑,置身于這樣的環境氛圍中,懷疑會讓人覺得冒犯和生厭的。
六月熱貢
神奇的還有熱貢六月神會。
農歷六月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幾天當中,同仁地區隆務鎮周邊的江什加、四合集、浪加等十幾個藏族村寨,都在分別舉行不同規模的六月神會,這是一種原始宗教氛圍濃烈、文化內涵復雜的人文現象。比如在臉上插扦,據說不會覺得疼痛,也不會在臉上留下疤痕,法師向自己的額頭上一刀刀砍,砍得血流滿面,還在一面跳舞,一面祈禱,場面驚駭得讓人無以言說。那些聽說過的傳說和神話我至今無法理解,但經歷了那樣的六月會,好奇、神秘和震撼一直留在頭腦當中,揮之不去。
那次偶爾路過江什加村時,看到過插口扦和開山的震撼場面,夏日午后的陽光和法師額頭上的鮮血、單面羊皮鼓的聲響和節奏、眾人迷惑和癲狂的表情,給我留下了想再次探個究竟的愿望。第二年六月會期間,我們早早打聽好要舉行開山儀式的日子,來到同仁縣浪加村,觀看和感受那種難得一見的場面。在漢語文字書籍當中,對同仁六月神會的介紹并不多,大多是血祭娛神、人神共娛等一些似是而非的說法。網絡上也有人介紹說,他們的舉動,可能是某種先民們的遺風,或許是我們早已忘記或丟掉了解開歷史密碼的鑰匙。
第一天,在山上的寺廟前,看到法師首先在廟中禱祝,焚香,煨桑,祭酒,法師的狀態微醺、迷亂,繞圈跳著神舞,赤腳光背的男子圍著法師插扦而跳,一個個也是陶醉、忘我的表情,但跳了好長時間,還是在不停地跳,我們并沒有看到法師砍破自己的頭頂,把鮮血灑向四面八方的那種“開山”場面。
第二天,我們早早來到一戶在澤庫當干部的藏族人家里,在他家吃了手抓、酸奶,從早晨就陰著的天空開始下起了小雨,后來雨越下越大,地上也濕滑了,我們擔心,接下來的神舞還能不能如期舉行,“開山”的儀式能否看得上。
主人不緊不慢地用帶著藏語特點的漢話寬慰我們:“這個不用擔心,我們的法師辦法有哩!”在藏區待的時間長了,我已經熟悉了藏族人對他們深信不疑的事情所持有的那種慢悠悠的淡定神態和語氣,對于他們不好回答或無法解決的問題,他們總認為佛自然會替他們解決,與他們自己好像并沒有多大關系似的,我們只好半信半疑的等待著。天氣果然會轉晴?不會這么神奇吧?時間在我們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過去,根據以前看云識天氣的經驗,我看看天上厚重的云彩,雨沒有一時半會兒停住的跡象。
然而,在差不多到中午時候,果然,雨停了,還出了太陽,真讓人匪夷所思。理智告訴我這可能僅僅又是一種巧合,但在情感上,我信了。在很多時候,我也希望真的能夠有這樣一些我們祈禱神、而真的有神的事情在期待中發生。
神舞在雨后初霽的場院又開始跳起來了,我恍惚感覺整個神舞和有神的世界是彩色的。浪加村里青壯年男子手持繪有蒼龍或八寶圖案的單面鼓,一邊擊鼓,一邊變換著隊形鏗鏘起舞。法師在舞蹈的隊伍中看上去有點迷醉、癲狂,他獨特的裝扮和表情吸引著人們的目光,他在場地中央跨步、跳躍,抖動著身子,口中念著我們聽不懂的咒語,圍觀的群眾情緒激動,眾人齊聲高呼,用眾人的激情在歡呼或鼓勵著法師的神靈附體,煨桑的場院上,飄蕩著柏樹枝燃燒的煙霧和青稞酒飄散的味道,整個場面都處在激動和瘋狂之中。在這個過程中,不時有周邊的群眾走上煨桑的場地,把帶來的所有供品倒入冒煙的火堆上面。在漫天的煙霧中,他們拋撒的隆達在煙霧中紛紛揚揚、盤旋而上。后來,在臉上和脊背上插著一尺有余、一頭連著絲線紅穗子的口扦在跳舞、吶喊的人群中間,我們看見法師爬上了場中高高的木桿子,突然用刀子劃破了頭皮,瞬間血流滿面,人們圍觀吶喊的場面似乎有點失控,混亂中,法師和插釬舞蹈的人沖出人群包圍著的場院,走到了馬路上,他們走過去后,我看到了滴在濕地上一片一片的血跡,起初獵奇的心情嚇得走遠了。我望著這個以前來過多次也已經算得上熟悉的村莊,盡量讓自己鎮定下來,我看見路旁高大的青楊葳蕤,一棵杏樹上成熟了的果實透過葉子,露出紅艷艷的色彩,甚至比春天的紅花還得鮮艷,我有點眩暈和恍惚,現實理性和知識經驗,都不能給我一個滿意的答案,我不知道,今天看到的祭祀、祈禱、舞蹈和瘋狂的吶喊或者歡呼,與以往看到過的舞臺演出、鄉間社火之間,到底有著怎樣的不同?這種少見的瘋狂和吶喊,到底是為了豐收、出征還是勝利、歸來?
或許,沒有人能夠說得清。秘境黃南,在這樣的自然文化生態環境之中,保留著的應該還是原始的文化生態,是一種彌足珍貴的價值存在。或許是因為這樣的自然文化生態環境的孕育滋養,這塊土地上走出過更頓群培、夏吾才讓、朱仲?等歷史文化名人和一大批獨具藝術創造力的文化藝術人才,他們創造的文化藝術作品具有神奇迷人的藝術表現力和超強的感染力,往往能夠出乎意料或一鳴驚人,并且也能驚艷世界。
比如從吾屯村走出去曾跟隨張大千臨摹敦煌壁畫,后來又回到吾屯村,一輩子在隆務河畔默默繪畫唐卡,將唐卡藝術推向新境界的夏吾才讓,就是人們熟知并公認的工藝美術大師。我曾多次到過他的舊居,在驚嘆于他繪制的唐卡精美絕倫之余,我曾仔細端詳夏吾才讓在不同時期的一些照片,看著這位一頭白發、滿目慈祥的老人,樸實平凡得如同我經常見到的鄰里鄉親,但就是這樣一位在平時的村道巷口遇見了也不會留意的平民藝術家,幾十年來一直內斂而不張揚,淡泊而又堅韌執著地追求著藝術和人生的品格,最終通過一幅幅精心描繪的唐卡藝術作品,為人生和藝術詮釋了一種永恒的境界。更頓群培生活的時代比夏吾才讓略早一些,不同的是他有文字著述傳世,他是一位有愛國思想的佛門奇僧,同時是現代藏族學術大師,藏族著名詩人、藝術家和啟蒙思想家。他的坎坷而短暫的一生富有傳奇特色和悲劇色彩,其離經叛道的言行和閃爍著智慧的學術思想,至今為人們津津樂道。曾多次路過更頓群培的故鄉同仁縣雙朋西鄉,這是一處原始森林丹霞地貌相互掩映的地方,有一次在鄉干部陪同下停車參觀更頓群培故居,在那座一百多年前的老屋當中,看到這位藏族先賢的一些著作和繪畫作品以及一些生活用具,在這里安靜地觸摸一段過往的歲月,感受一個多情的靈魂曾在這里存在過的氣息,感嘆熱貢藝術之鄉,真不愧為一個人杰地靈的地方。現在,我依然覺得,熱貢是個神秘豐饒的文化藝術之鄉,是注定會走出一些出類拔萃的大師級人物的地方。
保安古鎮
同仁保安是出入熱貢地區的咽喉,連接著隆務峽口。在古代,這里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地勢之要,明、清時代的縣衙就留在保安,和全國其他同樣叫做“保安”的地方一樣,這一地名顯然包含著保衛、保護安全、平安之意。
保衛安全,必然會有劍拔弩張、刀兵相見的爭斗。現在的同仁保安古城,仍保留有一些看得見的與戰爭和軍事相關的歷史遺存,留存在這里的居民的語言習俗,也迥異于黃南周圍其他地方,只要你熟悉這里的方言口音,不論是在什么時間地點再次聽到,脫口而出,問一句是不是保安話?對方往往會點頭稱是。這一切,透露著當年保安屯兵留下的密碼和信息。打量那一段老城墻,接觸行走于巷陌的農人,聽一聽他們悅耳獨特的方言,你就會感覺到一段歷史深層的秘密就藏于其中。據文獻記載,現今甘肅的保安族的族稱就來源于同仁保安城,臨夏的保安族原先居住在同仁縣隆務河邊的保安城、下莊、尕沙日一帶,后來輾轉遷徙至今天甘肅臨夏積石山下大河家、劉集一帶,他們居住的大墩、甘梅、高李等村莊,仍被習慣地稱為“保安三莊”。在河州一帶著名的保安腰刀,據說就是由同仁保安的工匠和遷徙的先民帶到黃河邊上的大河家,帶到古河州去的,它曾是保安土族、撒拉族、藏族、蒙古族等不同民族征戰駐守時必備的防身武器。
在漫長的歷史歲月中,保安古城絕不會像今天這樣平靜與安詳,在這樣一個咽喉、前哨之地,過往的歷史煙云之中,吐蕃鐵騎,吐谷渾猛士,蒙古人勁旅,都曾先后在這里排兵布陣,征討殺伐,浴血奮戰。現今,嗚咽的牛角號、嘚嘚的馬蹄聲都悄然遠去了,當初的王圖霸業、盛世功名、劍戟刀弓都已腐朽不見了,最終還是黃土掩埋了一切,保安城外,大地靜默無聲。
在城南俯瞰著保安古城的鐵城山,和保安一樣,也是個漢語名字,這里的居民有許多是漢族或能夠講漢語的少數民族,周邊的山坡上也可以看到漢族人的墳墓,在保安村和城內村等少數幾個村,還有關帝廟和孔夫子的塑像,每年春節,這里也上演河湟地區的民間社火,形式和內容,和河湟一帶差不多。在古代,鐵城山無疑是一處易守難攻的戰略要塞,堅固地扼守著進犯之敵,使保安銅墻鐵壁一般穩固和平安。往山上望去,明清時代遺留的烽火臺還在默默守望著,寥廓而蒼涼,山頂上有一條條的經幡迎風飄舞,隆務河在腳下繞城而過。徒步穿行在保安古城,新建的仿古店鋪一間接著一間,沿著古城街道一路鋪開,本地和外地口音的小商小販,熱情或冷淡地出售著白酒、香煙、可口可樂、口香糖、礦泉水。在你流連于古城街道、沉湎于歷史往事之中時,突然一陣陣汽車的鳴笛,容不得你做過多的遐想,現實的陽光耀眼奪目,歷史在這里過往,又在這里開始。
作為河湟連接黃南藏區的交通要道,保安還連接著尖扎、循化以及臨夏,以前我分不清保安話和臨夏話之間的區別,現在才知道這里的方言屬于阿爾泰語系蒙古語族,接近河州口音又獨具特色,聽起來生動傳神,曾讓我非常著迷。這里的漢族人也會唱河湟“花兒”,保安村是就河湟花兒歌唱藝術家朱仲錄的故鄉,人稱“花兒”王,先生演唱的一曲“上去個高山望平川,平川里一朵白牡丹”,給人以天高地遠、神清氣朗的高原感受,現在這首西北人熟悉的《阿哥的白牡丹》,依然在“花兒”演唱把式們的口中傳唱不衰。現今在位于同仁縣保安鎮新城村朱仲?故居門前,有先生的雕塑,古城墻邊的村子里還建有一個漂亮的文化廣場,繼續演繹著保安人的現實與人生。
靈秀尖扎
每個真正了解黃河的人,或多或少都聽說過尖扎。
黃河經過貴德,穿過拉西瓦和李家峽,從李家峽經過尖扎,穿過公伯峽流向循化,在尖扎流經的距離有96公里,黃河將近一百公里的流程,其間能有多少風景、多少傳說與故事,可想而知。有人說尖扎在藏語里的意思是“天堂”,我不知道是真是假,因為我在藏區好多地方都聽到不少地方的名稱與“天堂”有關,有的與宗教信仰有關,有的與那個地方的風光獨特優美有關。尖扎就在黃河邊上,確實算得上一塊風光獨特優美的地方,只一點知道尖扎的人大都會承認。從直崗拉卡、康揚,到馬克堂,再到昂拉,每次從黃河這邊望過去,看著馬克堂鎮那兩塊在黃河的臂彎里呈扇形打開的平地,我總覺得心里十分舒服,后來知道馬克堂在藏語里是酥油灘的意思,越發對路過時每次都能看到的兩塊濕漉漉綠油油的平地生出一些美好的想象,酥油一樣的土地,干凈、細膩、平滑,蘊含著營養和精神,一叢叢蓊郁的樹木、炊煙裊裊的村舍、金色的佛塔,總覺得那就是一種詩意般的存在,那樣的田園就是我們目前能夠看到的世外桃源,至少也算得上是攝影家不可忽略的青海最美的風光之一。
這里只有2000米的海拔高度,在青藏高原,在這樣的海拔高度上依偎著黃河的土地,在整個青藏高原真算得上一種奢侈,田園和楊柳,彼此守望,情深而意長,樹葉在每年的三四月份就青海境內率先吐綠,在11月將近時才會黃葉落地,這塊由上游的黃河哺育的肥沃土地上,適合種植冬小麥和各種瓜果蔬菜,目前是青海省重要的綠色無污染蔬菜種植基地。
碧水丹山的坎布拉森林公園,就在尖扎的黃河邊,李家峽電站建成以來,坎布拉的丹霞地貌和李家峽庫區,結合為湖光山色的美景,互為映襯,蔚為壯觀,已經具備作為一個旅游名勝區山水風光的吸引力和競爭力。在藏傳佛教的歷史文化中,這塊地方的名氣和地位,其實和坎布拉的山峰一樣崇高。乘著游船往深處走,在坎布拉景區內現有宗扎西寺、南宗寺、尼姑寺等幾處藏傳佛教寺院,坎布拉因為擁有這幾座寺院而成為青藏高原上顯、密、僧、尼并存的藏傳佛教圣地,具有豐富的宗教文化內涵。其中南宗寺已有一千多年的悠久歷史,是藏傳佛教徒心目中的圣地,千百年來,藏、甘、川、新、滇以及青海省內廣大朝拜者、旅游觀光者絡繹不絕。
這樣特殊的地理環境和民族宗教文化交融互長,必然使得尖扎的文化形態呈現出多元性來。羌戎文化、鮮卑文化、漢文化、吐蕃文化等多種文化形態在這里交流融合,相輔相成。從一個方向看,黃河穿越青藏高原,從這里流向黃土高原,從另一個角度看,農耕文化與游牧文化在這里交織,中原漢文化的影響到這里逐漸開始減弱,馬背上的文化傳統在這里開始彰顯。射箭是這里的藏族群眾從古代延續下來的與地理歷史密切相關的傳統習俗,從最初的狩獵工具演變為兵器,如今又演變為集歷史、宗教、民俗、體育、藝術于一體的文化體育活動項目,在尖扎有深厚的群眾基礎。作為全國唯一的“中國民族射箭運動之鄉”,尖扎縣每兩年舉行一次“五彩神箭”國際民族傳統射箭邀請賽,這期間舉辦的千人達頓宴會,從縣城的廣場延伸到街道,藏餐美食應有盡有,是目前我所見過的和聽過到的聲勢最為浩大、場面最為壯觀的露天宴會,一次宴會有這樣的氣勢和規模,可能只有身處黃河邊、置身草原上的民族才會想得出、做得到。
滔滔黃河,就在這里蜿蜒流過,再往前流一段,黃河將告別高原,繼續向東。目前,這里建成了一座叫海黃大橋的斜拉式黃河特大橋,是青海省境內首座大跨徑斜拉橋,橋長1743.5米,主橋長1000米,看到大橋從兩頭一天天漸漸向中間合龍,后來一直看到完全合龍了,在壯觀的場面背后,我們站在橋上,感受和聆聽到了黃河在這個時代的一聲驚嘆。
黃河特大橋建成后,從這里開始的另一條高速公路又直接沿著黃河沿到達了循化,連接起甘肅臨夏的大河家,牙同高速公路從此把黃南的尖扎、同仁、澤庫、河南與京藏、連霍兩條國家高速公路相接在了一起。
作者簡介:培福,高級記者,青海省作家協會會員。業余從事文學創作多年,作品散見于省內外報刊雜志。現供職于青海廣播電視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