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想變成另一個人

劉斌

我讀小學的時候，鄰居姐姐順利地成為一名優雅的空姐。這個消息很快便傳遍了閉塞的小鎮，飄進無數艷羨聲里，也融進了我的心中。她回家那天，小區里的住戶一起趕過來湊熱鬧，把小小的巷子堵得水泄不通。鄰居姐姐拎著時尚的皮包，一襲湖藍色長裙，頭發干凈利落地扎在腦后，笑語盈盈地從巷口走過來，宛若獨一無二的絢爛煙火，化為整片夜空的主角，點亮了我們的目光。

那一幕場景有如沿路的站牌，幾乎指引了我的整個童年。我常趁老師不注意，溜到天臺，坐在欄桿上，瞇眼看著這個灰蒙蒙的小鎮。偶爾有飛機掠過，巨大的轟隆聲中，細細長長的草葉隨風翻飛。我像《起風了》里的堀越二郎，追著它奔跑，好像下一秒，自己也可以長出一雙潔白的翅膀，在湛藍的天空里翱翔。

高二，當同學們為了高考熬夜奮戰時，我卻像一塊奶咖，整日沉浸在甜蜜又美好的幻想里。我已經見識過陸地的美妙絕倫，就無法一心一意地埋首書海。

恰好有空乘學校來招生。班主任打電話給我的父母：“孩子長相漂亮，身高合適，選上空姐，可能未來的前景會更寬廣一些。”那晚，父母臥室的燈遲遲未熄，如一朵微微顫動的小火燭，柔柔地舔著夜色。我靠在床上，焦急地等待著一場未知的結局，心像紊亂的鐘擺，把呼吸搖晃得又重又稠。清涼的月光慢慢地探上書桌，一不小心跌落在地，漫步房間一圈后，伏在我的枕邊恬靜地睡了。我依偎著柔軟的月色，朦朧中，隔壁的燈火也覺得遙遠了……

第二天，我起床后，發現桌子上擺著一張空姐報名表，而父母的臥室早已空空如也。我不知道班主任是如何說服母親的，沒有讀完大學是母親一生中最大的遺憾，所以自我小時候起，她便傾注了全部的心血澆灌她懷里的這株苗兒，憧憬我結橘子，但我還是誠實地結出了蘋果。

接下來的幾天，辦理退學手續、和老師同學道別、打包郵寄行李……一切快得像電影里的切換鏡頭。

離校那天，我捧著一摞兒書本，心里有一萬朵蒲公英在紛飛。“再見，青春的監獄！”明晃晃的陽光照得人腦袋有些發暈，我抬頭仰望著這所承載了我5年時光的教學樓，竟有片刻的失神。保安大叔重重地關上了大鐵門，“砰”，我眼里沉寂的河流竟像經歷了一場地震一樣，洶涌而出。

空姐面試，我攥著申請書和體檢表坐在椅子上。長廊里空蕩蕩的，昏暗的陽光被玻璃窗過濾后，只剩下幾束漫無目地在木地板上漂浮，灰塵在光點里不停地旋轉，像一個無法醒來的夢。每個人都歡聲笑語，我目睹著花兒在她們臉上一朵朵盛開，心里卻生出一種無理由的衰敗。對著每一個客人展現這經馴化過的標準微笑，真的是我想要的人生嗎？

面試通過后，便是長達半年的集訓。當我穿著10厘米的高跟鞋，咬著筷子微笑地練習站姿時，腦海中卻常常浮現那些年，自己熄滅讀書燈，走出自習室，披星戴月而歸的模樣。

吃完午飯，我給同桌打電話。同桌跟掏家底似的，把肚子里的故事一件一件往外搬。她滔滔不絕地說誰通過了某“985”大學的自主招生、誰藝考失敗、誰考砸了抱著班主任痛哭流涕……那些她們所抱怨的現在，都成了我生動的曾經。我捏著因連續站立10小時而腫脹的小腿，只能嘗試著從她飽滿的情緒里體驗感同身受。

“今天語文老師又點你起來朗讀課文，喊了好些聲，才反應過來你退學了，小老頭扁著嘴巴，有些難過……”我掛掉電話，沉默和星星一樣遙遠而明亮。高考這場戰役，我成了中途撤退的士兵，無法和隊友們一起引吭高歌、浴血奮戰，更不能以凱旋者的姿態站在城墻上，待漫天硝煙散去后，領略壯麗的夕陽。

記不清連續做了多少有關高考的夢，醒來后，我悵然若失地看著掛在墻上的空姐服，做工精巧，端莊大氣，像謊言一樣美。醉過才知酒濃，失去才知情重。原來，之前一直被深深厭棄的學生時代，才是我的情有獨鐘。

整夜都在輾轉反側，第二天一早，我就去辦理了退訓手續——這大概是我做過最勇敢和義無反顧的決定。走出訓練大樓的那一刻，明媚的陽光傾瀉而下，溫柔地將我簇擁，空氣里浮動著梔子的馨香，無數風的心臟，在我信念上方跳動。

回到家，我把和空乘有關的物件都收進箱子，取而代之的是堆積成山的資料書。不過通宵一個月，我的臉上就開始接二連三地爆痘，眼睛下方也總飄著兩朵烏云，油膩膩的長發垂在額前。我的外表越來越邋遢，而心底卻有一種無比安靜而又細致的幸福。

后來，我考上了外地的大學。飛機上，空姐笑靨如花，背影如薄胎的青花瓷般端然明麗。我捏了捏自己肉嘟嘟的小臉，是滿滿的羨慕。窗外，鎮子越來越小，最后變成一個光點，消失在云層中。我來回翻看百度里大學的照片，心里散發著白菊花一般淡淡的清香。高考是唯一的纜繩，它帶我找到了屬于我的島嶼。

大學畢業后，我的生活總是不可避免地出現沖突：當我還在為了論文抓耳撓腮時，工作中的朋友已經拿到不菲的年薪;朋友圈里眼花繚亂的旅游曬圖，以及爭分奪秒、通宵備戰的自己;越堆越高的結婚請柬，低頭，指尖尚且寒涼……成長就是不斷失去可能性的過程，你想去山頂摘星星，便不可避免地要失去草原和海洋。

年輕時，我們總是忍不住往別人的路上張望，習慣并且擅長輕視當下的幸福，幻想著另一個活在“如果”王國里的自己。摩西奶奶說：“你真正愿意去做的事，才是你的天賦所在。”所以，如果重新來一次，我相信大多數人依然會走到同樣的終點站，只不過換了一條來路罷了。

日常生活中的理性常常是偽善的，它能引誘你做出最符合當下利益的選擇;而剎那的感性永遠誠實，它會讓你發現你真正熱愛并愿意投入一生的事物。世間杰出的例子千千萬萬，你沒有最好的選擇，但可以選擇更好。

我很羨慕那些在不同領域閃閃發光的人，但我深知有一條屬于自己、與眾不同的路等在遠方。親愛的，祝你年少有為不自卑，不破樓蘭終不還;也祝愿那個沒有實現夢想的我，在另一個世界里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