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常州大運河

李梅香

我是20歲上來到這座城市定居的。先是住在懷德橋畔，閑時在大運河邊看船來船往，望對岸篦梁燈火，遙想這座古城千年的風流與繁華。

我曾經無數次騎車打老懷德橋上過，那架鋼質便橋實木鋪身，從木頭間的一道道縫隙往下看，深深的大運河水靜靜地流淌，自行車碾過橋身發出“咚咚咚”的有質感的節奏，我十分喜歡這種聲音帶來的古老而自然的親切感。我也曾在那座造型獨特的老同安橋上迷失了回家的路，四顧茫然地看常州人吃力地推著車從陡坡爬上寬寬的橋背，又緊張地把持著車龍頭骨碌碌地沖下橋去，恍惚間似乎夢里到過這里。后來，我住到了朝陽橋畔，朝朝暮暮看蒼蒼翠翠綿延不絕的東坡公園，遠遠近近聽輪船馬達晝夜不息地轟鳴。初來常州的這段時日，我始終沒有走出大運河的懷抱，在水一方仔細打量這座城市和城市里的人。

這是一座被水滋養的城市，一灣大運河穿城而過，歷史在大運河邊留下了眾多寶貴的文化財富。艤舟亭、青果巷、篦箕巷、西瀛里……從這些街區坊間走出一代又一代燦若繁星的歷史文化名人：文以實勝、武能安邦的抗倭名將唐順之，我是江南第一燕、為銜春色上云梢的黨的早期杰出領袖瞿秋白，語言文字學家趙元任、周有光，實業巨子盛宣懷、劉國鈞……還有那位大江東去的豪情詩人蘇東坡，他11次來常州，最后在這里走完了他渴望泛舟江河的風雨人生。這些蔚為大觀的人文景象是這座城市獨特的記憶，這些記憶融入常州的血脈，養成了常州的性格。

我常想，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性格呢？地處江南，自是溫潤靈秀，務實善謀的。可是，我讀到了這樣一段歷史：宋末常州人抗擊元軍20萬，長達6個月之久，被譽為“紙城鐵人”，后慘遭屠城，只剩下7人。文天祥被俘后坐船沿大運河押往北京時，途經常州弋橋，眼見城市被屠，兩岸斷壁殘垣，荒蕪冷落，脫口而出一首悲壯激越的《過常州》：“千里山河在，煙火一家無。壯甚睢陽守，冤哉馬邑屠。蒼天如可問，赤子果何辜。唇齒提封舊，撫膺三嘆吁。”這同仇敵愾的血性和氣壯山河的剛強不禁令人汗顏，貌似綿弱的常州文化其實深藏著堅韌，常州的性格中是不乏堅毅的。

我還知道了常州才女陸小曼與詩人徐志摩的凄美愛情、亂針繡創始人楊守玉對劉海粟大師的曠世悲情、劇作家吳祖光與評劇皇后新鳳霞半個世紀的傳奇婚姻。我仰望常州的天空，是什么樣的內蘊和積淀讓常州孕育出這一段段足以流傳千古的溫婉愛情故事啊。我想，常州的性格應該是堅貞唯美的。

后來，我搬離了大運河，住到離火車站不遠的一個龐大的老舊小區里。每天穿過火車站旁一個窄小的老地下通道上班下班。地下通道旁的雜亂破舊和美麗的大運河同屬于常州，我常常生出困惑來，像是跋涉在另一個世界。我的鄰居有賣雞蛋餅的下崗女工，有修自行車的中年夫妻，有照看孫女的獨身阿婆。他們都是老常州人，不論怎樣辛勞地生活，他們謙和善良，風趣達觀。我天天大清早要去買四樓人家的雞蛋餅，我那輛舊車經常要送到五樓人家的修車攤上，每天早晚我都看到一樓那個蹣跚學步的天使般的小女孩在笑。我覺得自己真正走進了常州的深處，我就是這座城市的人。

我在我不大的房子里看書，琴聲飄來，那是斷斷續續的初學者的琴音。在這樣一個老舊小區里，聽這樣的琴聲會感動，會生出許多美好的情愫，比如對知識和藝術的膜拜，由此又會想到，常州是一座崇文重教的城市。

一個大伏天的中午，我去拜訪關河南的椿桂坊，這里密密麻麻記載著常州歷代狀元、院士的名單，也記錄著常州歷史上的輝煌。花草綠樹掩映中，一位位文化名人從歷史深處走來：編《昭明文選》的蕭統，寫《文心雕龍》的劉勰，文字學家段玉裁，歷史學家呂思勉……我徜徉在這里，穿越時空的隧道，向這些常州的先賢、中國的學界泰斗們請教關于人生、關于我們腳下這片土地的許許多多問題。記得易中天來到常州的“龍城講壇”，說了一句讓常州人溫暖的話：“常州是呂思勉先生的故鄉，非常有幸到先生的家鄉來講學，我講三國、講漢代風云人物，都深受呂思勉先生的影響。”我的老師在上課時，充滿感情地說：“常州出了一個非常了不起的大文字學家，他叫段玉裁。”

今天，這樣的輝煌依然繼續著。“千載讀書地，現代學習城”，讀書、學習永遠是常州的精魂。如此內蘊豐富的精魂放置在更加長遠的歷史中去考量，具有歷久彌濃的永恒價值。

在常州創造性地整治老小區的那一年，我住到了北塘河畔。搬遷讓我走一條不同樣的路回家，看一路不一樣的風景。常州的路寬了，水清了，環境美了，常州的所有公園成為每個常州人可以隨意進出的花園。承載歷史華章的前后北岸原地修建，青山橋曾讓我擔憂的“臨清公所”修舊如舊。我走過的懷德橋、同安橋相繼改建，常州人嘮叨了多少年的運河南移工程順利竣工，火車站北廣場建成后那條昏暗潮濕的老地下通道已找不到它的入口出口。古運河邊青果巷歷史文化街區修建的方案新鮮出爐。那一年的9月，常州大劇院拉開嶄新的帷幕，連續上演了七場大型晚會——“你好，常州”。

在臺風“莫拉克”來臨前的一個清早，我騎車穿行于常州的大街小巷，天上云卷云舒，空氣中夾雜著海的氣息，清新涼爽……我打量著我生活了十多年的城市，隨處都可以感受到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張力，到處都洋溢著一股活力，散發著歷史和現代交匯的特有魅力。我幸福地想，這是一座可以詩意棲居的城市啊！

同樣是這天早晨，荷園舉辦了一場盛大的“荷花節”，朋友從荷園拍回了許多荷花照。看那臨水荷花，風姿綽約，意韻款款，每一片荷葉都講述著悠遠、不盡的常州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