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青
……
能聽到嗎?
你問為什么要記下這些?
是啊,為什么呢?好像并不是為補償少年時被中止的發明幻想。還是和電影有關吧。多半是奢望——在有生之年趕上另一個新時代(之前是數碼攝像機的出現):從演員到場景,都由電腦虛擬設計而成,憑一人足以完成一部電影。
你先看這里:
從音樂、繪畫、舞蹈、雕塑、建筑、戲劇、文學到電影,之后是全感。全感是……
抱歉,錯了。應該是這兒:
若干年后,你進入全感艙(全息交互感應艙)……不,實際上你只能待在其中,根本無法離開它而活下去。外面是環境極端化的某星球,或是原始資源早被消耗一空的地球。
交互感應裝置可以把你的虛擬化身與你的行動、意識同步起來,它會代表你出現在一個公開的虛擬世界中。同時,你將通過它得到無異于真實的全部感官反饋。
你可以品嘗地球時代的各種佳肴,味覺與嗅覺的體驗完整無缺。只是吞咽進去的,是健康系統根據你的狀態調制而成的營養素。它們可能不再來自于植物或動物。
你也可以參觀畫廊,并在進入前選擇是否會遇到他人。在那里,一幅古典繪畫引起你的關注。情感及思緒的變化信息傳向周圍。一些有著相似感受的人會因此加入到知覺共鳴圈內,這讓精神體驗變得更為強烈。
是啊,藝術終于實現了無阻礙地傳播!沒有地緣、沒有商業、沒有政治。
只要人們愿意,大可依此設想下去。還可對那時異化的生存方式、對身體及倫理道德的蛻變表達不屑或非議。
不排除一種可能,到那時,婚姻、家庭、族群乃至國家都成了歷史概念。人類的數量變得稀少,為私利而起的沖突也在減少。人們適應了用富有精神性的活動來改善彼此的關系,并普遍認同一種獨自且保持距離的生活方式。
對,我們確實不必太過擔憂或寄望于人類未來的命運。從過去望見未來,不妨想想坐馬車的人。若提前置身于飛越云層、穿梭海底的機器中,該有怎樣的詫異呢?
在未來,有一項活動也許會占據許多人一天中的多數時光,暫且叫全感吧。它的起源正是在今天仍處于污名化中的電子游戲。
還是先讓我再解釋下全感艙吧。
想象一下,你懸浮在透明云體的包圍之中,也就是置身于無數雙向信息觸發點所構成的場內。
這個念頭最早來自二十年前的西藏。還記得嗎,當初我是怎樣機緣巧合地當上了錄音師。新奇感還沒消失,就被高原特有的風聲搞得近乎崩潰。上午靜如真空,下午卻像掉進混凝土攪拌車的大滾筒。我不停尋找避風處,一個草垛、一道溝坎,甚至撐起衣襟做擋風墻。然而收效甚微,無休止的風聲幾乎毀掉了所有聲源。
在拍攝現場,我知道導演一定是在不停祈禱——出現吧,出現吧!而我在一旁求告的是——停下吧,停一下!
我開始設想一種能消除風聲的拾音器,像手電光那樣投射到聲源處。而聲源就相當于震源。你可以把聲波想象成浮在空中的無數細小晶體嗎?只要把它們變化的數量和布局,復制了再做還原,就能得到完美的原聲了。當然,用什么做載體、如何繞過路上的障礙、以及怎樣分揀所需信息……不得而知。
全感艙就是類似的拾取、還原裝置。不但處理聲音,還有全部的感官信息,甚至是意識。
現在,我們可以假想進入全感的情形了。
首先選擇腳本,寫實的、歷史的、魔幻的……
你可以作為關鍵人物,參與并左右重大事件的走向。也可以做閑云野鶴,看天看地,看人看事。
你可以體會生老病死過程中的所有,但不會有真的傷害發生。
你可以讓時間暫停,以便下次回歸時接續上。也可以遵從讓人類永遠臣服的時間性,再次踏入之前的場景,見證物是人非。
你可以扮演任何現成的角色,或者走一條獨有的路。
那么,誰來規定對白?誰來引導你的命運,并讓你的遭遇變化多端呢?
全感應當有編劇或導演。但,需要為每位參與者分別配上作者嗎?人腦能應對即時演變的事態的繁雜性嗎?參與者能像職業演員那樣維護劇情的連續及完整嗎?
有一陣,深入到細節的遐想讓我感到了無解,再加上無法預知科技的支持,只好將問題拋回給那些未來人。
說起來,這不過是兩年前的事。
最近,一些消息讓已被淡忘的“未來”重新被拉近到眼前——VR出現、AI完勝所有人類棋手。以及,AI開始深度自我學習,科學家們在嘗試用意識控制物體……
對我來說,值得關注的是:全感的設計與此時的藝術創作還有多少聯系?藝術的目的似乎也將被改變。
更該關注的則是參與者,那些原本出現在傳統藝術活動中的被動的接受者。
電影作為藝術如今已無人質疑,盡管在文學強大的哺育下仍談不上完全獨立。人們體會、談論電影時更傾向于借助固有的文學方式。唯有少數創作者才意識到,電影的成年期已至。
多數人對電影脫離文學而獨自生長的渴望無動于衷。這就意味著,我們還需要付出更多的等待與努力,直到人們轉變觀念。讓他們從被動的觀看,轉為主動參與。讓他們將自己的生命經驗和情感記憶,積極地加入進電影的釋放過程。
電影創作者需要做的是,營造另一種特殊的時間場。弱化作者的訴求,放棄文學化的線性情節與有限主題。電影應抵達一種無法由語言來轉述或重鑄的境地。成為一段有別于聆聽與閱讀的,仿若清醒夢境的時光。
這會是新的、等待探索的秘境嗎?也許是早已有人走過的路,只是被茂密的植物遮住了。無論怎樣,有一個目標要堅定不移地追求下去。就是,讓電影成為電影。
與此同時,在幾乎無法察覺的地方,游戲被推舉為繼電影之后的第九藝術。大概除了游戲從業者,很少有人會正視和認同這一點。遙想當年,電影被發明不久后的境遇,也大抵如此吧。
還記得你曾引述過某位預言家的話嗎: “0和1是魔鬼的咒符,它將以此毀滅世界。”好像是2000年前后,整個作家的世界都在為該不該用電腦替換掉紙筆而沸沸揚揚。
低俗放縱,沉迷頹廢,逃避現實,精神鴉片……這都是與游戲有所關聯的詞匯,看起來仿佛那個魔咒還在加劇。
而在我看來,試圖喚醒并拯救那些游戲者,與讓制作者放棄逐利都是近乎無用的努力。相似的情形一定也在其他時代同樣存在著。關心人類精神建設,肯舍棄名利的創作者,從來也不多見。
值得欣慰的是,仍有青年在源源不斷地加入進來。他們不忌制作品質的粗陋,一心追求著藝術與自由的表達。巧合的是,他們也稱自己為“獨立作者”。他們……
你在聽嗎?
喂,你還在嗎?
喂,喂!
我的網斷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