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群慧

黨的十九大報告指出:深化國有企業改革,發展混合所有制經濟,培育具有全球競爭力的世界一流企業。
就我個人的理解,將來的國企改革和發展的方向,是打造具有全球競爭力的世界一流企業。要成為世界一流企業,需要做大量的工作。尤其是在中美貿易摩擦背景下,打造世界一流企業,緊迫性增加;另一方面,這一情勢也給我國企業提出了新的要求。
對于“世界一流企業”這個詞,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理解。我們認為,世界一流企業應該是某一領域內長期保持全球領先,具有市場競爭力的實力和影響力,并且世界范圍內獲得一致認可。
這些企業的特點,一是規模大,二是長期,三是全球領先,四是業界一致認可。
現在在規模大這一點上,很多國有企業都已經達到了這一標準。在2017年,《財富》500強企業中,中國大陸企業已經達到105家,其中80家是國有企業,占比達到76%,意味著大量國有企業有可能成為世界一流企業。
當然,我們知道《財富》500強基本是按規模大來算,并不意味著入榜企業都是實力強,并不意味著都是一流企業。

要真正成為世界一流企業,我認為,國有企業要解決三個問題,也就是說,要“過三關”。
首先是過“改革關”。從我國現在的企業總體發展狀況看,接近世界一流企業的更多的是“新國企”,因為規模大,離世界一流企業更近。但前提是進一步深化國有企業改革,成為混合所有制企業。
這是因為,要成為世界一流企業,是在世界范圍內要被視為一個樣本、標桿來學習。如果只是一般意義的規模大的企業,而且是一個國家的或者政府的企業,那么就無法在世界范圍內獲得認可,因為你是政府的企業,無法加以學習。
可以說,這些年的混改成績是很突出的。2013-2016年,央企混合所有企業戶數占比從65.69%提高到68.93%;2013-2017年8月,央企已經進行了約211宗通過產權市場轉讓部分國有股權給非國有市場主體的交易;在電力、石油、天然氣、鐵路、民航、電信、軍工等領域邁出實質性步伐,19家企業進行試點。成立“國企結構調整基金”“國資風投基金”“北京國調混改投資基金”“國協、國同、國創、國新”四支產業基金。
但在國企混合所有制改革八個“知行誤區”,還需要加以關注:
?混合所有制改革=股權多元化改革
?混合所有制改革=國有資產流失
?混合所有制改革=全部國資國企改革
?忽視“分類分層”前提
?忽視法律法規前提
?重股權、輕治理
?重約束、輕激勵
?重結果、輕過程
其次是過“管理關”。作為世界一流企業,要為世界貢獻一流的管理方式和管理智慧。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那時,世界都在學習日本的管理方式,豐田生產方式、終身雇傭、年功序列等,被概括為日本的典型管理方式。反過來看看我們,2010年中國已經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在2017年依舊如是,而且在這個過程中,中國的經濟總量離美國越來越近。但是,到目前為止,世界沒有一個國家掀起學習中國生產管理方式的潮流。在這方面,“新國企”通過學習世界一流企業的管理經驗和成長規律,逐步提高自己的管理能力,是可以逐步發展成為世界一流企業,并向世界貢獻中國特色的企業管理智慧與企業管理方式。
第三是過“競爭關”。在新一輪全球化背景下,中國國有企業要經受全球化進程中“競爭中性”的考驗,具有國際競爭力。現在“競爭中性”這個詞很熱,高層已經承諾“我們要用競爭中性的原則來深化國企改革”。“競爭中性”原則對于國企來說,是一個很大的考驗。
以下我對這“三關”進行詳細解釋。
“改革關”
對于國企改革,我們認為,還是要沿著十八屆三中全會文件的要求,在十九大報告的指引下,繼續深化。這個有四個要點:首先是堅持以分類改革為基礎,對國有經濟推進基于國家使命的戰略性調整,其次是推進混合所有制改革,第三是建立以管資本為主的國有資產管理體制,第四是進一步完善現代公司治理機制。
“中國特色現代國有企業制度”和我們提了很多年的“現代企業制度”到底有什么區別?尤其是體現在公司治理結構上有什么區別?“黨的領導”是最核心的特點,特點之下,它們之間如何很好地融合在一起,既滿足“現代企業制度”的要求,又滿足“中國特色現代國有企業制度”的要求?答案是基于分類:不同類型的國企要有不同的改革原則。
在這種背景下,推進國企混改至關重要。而且我認為混改也要分類。像競爭一類的企業,談不談它們的身份是國有企業都沒有關系,因為它們要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公司。對它們應和其他所有公司共同對待。公益性企業和競爭二類企業,要達到真正意義上的公司這一目標,還要有一個過程,這期間還可以繼續稱“國有企業”、“中央企業”。但這些詞確實和混改是不太吻合的,因為一說到中央企業,一說到地方國企,行政級別就包含在里邊了。
在推進戰略性調整、產權改革、構建新體制和完善公司治理機制四個方面改革的時候,除了基于國企分類之外,還要注意協同推進。比如說進行戰略性調整,建立資本投資公司和資本運營公司的時候,搞混改和公司治理機制的改革,這四個方面要協同,不能單獨只推進某項。現在很多改革試點是針對某項工作,十大項改革分在不同的企業進行,這個企業進行職業經理人試點,那個企業進行年薪制試點。但每個試點工作單項推進,是沒辦法推進的,因為不配套。“雙百”行動中各企業作為綜合試點在進行改革,但是制度之間的相互配套程度還不夠。
要過改革關,央企重組也很關鍵。首先是戰略布局調整好,從重化工領域轉向高端新興制造領域,這個沒問題,但是現在還有一些工作沒有做,比如從業務調整來看,網絡環節還沒有從自然壟斷行業中單獨摘出來。從經濟理論角度來說,不存在自然壟斷性行業,但在這些行業中存在自然壟斷環節。比如電力行業中的電網,油氣行業中的管道,這些都是壟斷環節。除卻這些壟斷環節,行業內其他環節都應該放開競爭。
在央企合并方面,十八大以后,已經有二十幾起合并。這些合并幾乎都是按照行業來合并,幾個企業被捏在一起,好處就是規模經濟,但是問題也有,比如南車北車合并為中車,一個行業只有一家公司的時候,從經濟角度來說,競爭效率可能會減損。
我認為,中央企業重組應符合以下原則:
一是從產業布局結構調整看,要推進重化工領域產能過剩行業的相當部分國有資本退出,轉向高端和新興制造業、公共服務等領域。
二是從經營業務結構調整看,要積極推進自然壟斷性行業的國有企業業務重組,將業務更多地集中具有自然壟斷性的網絡環節。
三是從產業組織結構調整看,要基于行業特性積極推進中央企業的并購重組,形成兼有規模經濟和競爭效率的市場結構。
四是要協同推進中央企業重組、混合所有制改革、分類改革和建立現代公司治理結構。
“管理關”
我在去年國企管理年會上講了11條管理律:
世界一流企業是具有強大的企業家精神的企業;
世界一流企業優秀的公司治理結構為企業可持續發展提供堅實的制度保障;
世界一流企業的組織文化重在以“文”化人;
世界一流企業通過追求長遠價值和優秀品質獲取著名品牌和良好聲譽;
世界一流企業擅長以發展型戰略應對復雜多變的環境;
業務架構轉型是世界一流企業的發展常態;
世界一流企業具有全球化資源配置和管理能力;
世界一流企業推行緊密化的集團管控;
世界一流企業的管理創新活動能夠實現把握重大機遇與克服組織惰性;
世界一流企業的人力資源管理激發員工的奉獻精神與創造力;
世界一流企業推行戰略型與價值型的財務管理。
這里我不多講,我想就兩點再做一些解釋和強調。
一是企業家精神。企業家精神有兩個要義,一是創新,一是承擔風險。國企企業家是受制度影響,民企中的佼佼者,比如BAT這樣的企業,相對比國外的偉大企業,也在企業家精神上有所欠缺,比如像百度這樣的大型企業還要做競價排名這樣的業務,這相當于喪失了作為偉大企業家的使命感。
二是公司治理結構。到2016年,按產權角度來算,國企進行混改的戶數已經進行了68.93%,現在已經百分之七十多。人們看到,混改進行了,但公司治理結構沒有變化,可以說是“混而不改”。甚至有人提出需要第二次混改。一個公司長久持續的發展取決于公司治理結構。
“競爭關”
在中美貿易戰背景下,“競爭中性”有其重要意義。
對競爭中性如何認識?國務院國資委提出,要基于“所有制中性”這一原則來進行競爭。
“競爭中性”本身的要求和我們40年市場化改革的方向是一致的。承諾“競爭中性”沒有太大問題。但是在細節方面,如果具體到法律法規,差別就非常大了。至少兩個層面有巨大差異。
首先是在反壟斷和行業競爭層面,這方面的法律差別就很大。另一個是具體到公司治理層面,在這個層面,法律法規差別更大。
在這么大的差別面前,如果我們的企業遵循了國外的競爭中性原則,來推進國企改革,那會有兩種可能。一是即使口頭承諾了,但做的時候我們的做法和國外所想的,并不一回事。要獲得國外的認可,已經越來越難。
在“競爭中性”原則下走出去,我們的國企會受到“邊境內措施”等規范公司的行為的制約。這些措施是來規范政府對國企行為影響、通過嚴格報告和強制執行制度保證信息的全面及時披露、通過審查質詢及制裁制度強化“競爭性中立”規制執行力等等。
面對來自中國的混合所有制企業,即使國有股權只有百分之二十,所在國還是會認為,這些企業深受中國政府的影響,會由此對企業有很多的約束。
關于中美貿易摩擦,我有三個觀點。
第一點,貿易摩擦產生的根本原因來自于我國的實力提升。我國GDP總量占世界的14.8%,美國占24.3%,也就是說中國經濟體量是美國的百分之六十多。如果單看我國的制造業,尤其是工業方面,國企的能量很大。中國的制造業增加值已經達到三萬億美元,相當于排在第二位的美國以及日本的總和。
看美國歷史可以看到一個規律,當另外一個國家超過它的GDP的百分之六十的時候,美國就會打壓、規鎖這個國家,用新的規則來鎖定其他國家的發展。
這是成長的代價。
為什么美國會在貿易摩擦中將焦點問題集中在2025?中國制造2025本身是沒有問題的,我們主要基于兩點來制定這一規劃。第一是中國制造業大而不強。雖然有三萬億的增加值,但核心數字,工業四基,包括核心基礎零部件(元器件)、關鍵基礎材料、先進基礎工藝和產業技術基礎,都不具備,絕大多數還依靠國外。制造2025就是一個制造強國規劃。第二點是新工業革命。2008年以后世界范圍內興起了世界工業革命,美國人搞了先進制造業計劃,德國人搞了著名的工業4.0,中國總也要做一些規劃來應對新工業革命,那就是中國制造2025。
第二個觀點是,美國貿易戰表面是針對貿易逆差,但其關鍵詞是“技術”,核心是維護美國在高科技領域的利益,遏制中國向制造強國轉型,《對華301調查報告》中存在大量對中國、尤其是對《中國制造2025》的不實判斷和無端指控。包括:存在大量的補貼;通過外資股比限制、行政審查與審批,政府強制美國公司技術轉讓;通過技術規制迫使美國公司對中國公司進行技術授權;通過促進收購美國公司以獲得前沿技術與知識產權(缺少合理性);網絡竊取等。
這些其實都是表面的說法,核心和本質是美國要維護在高科技、尤其是制造領域的權威和霸主的地位。
當然,我們這一規劃里也是有一些問題,過于強調自主、創新。自主創新本來沒有問題,但是在規劃中說,新能源汽車、自主品牌,規劃到2020年市場占有率達到80%。這就有問題了,市場占有率是競爭的結果,怎么可以在規劃里說市場占有率預期目標呢?于是國外的公司就會懷疑,如果達不到80%,是不是要將跨國公司趕走呢?他們就會有擔憂。所以我認為規劃中有些表述還是需要調整。
第三個觀點是,美國對現實和潛在競爭對手開展貿易戰有傳統、有經驗。我國應有短期準備共度時艱、長期積極戰略應對的基本指導思想。特別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向日本和德國等貿易順差大國發起貿易戰,獲得了極有價值的副產品——布雷頓森林體系的瓦解,直接確立了美元不可撼動的霸權地位。
短期的數據波動并不是問題關鍵所在,最大的問題是預期不穩定。美國在這方面可以說非常有經驗,尤其是特朗普這種商人出身的總統在談判上非常講策略,捏著兩千五百億、兩千億、10%、25%這些數字一波一波推給中國,對中國造成最大的后果是預期不穩,搞不清楚這只靴子有多沉,什么時候能落下來。
經濟增長主要靠預期,產業和資本市場都是這樣。預期不穩,對企業的經營也有很大的影響。因為預期不穩,不敢做投資,這對經濟影響就太大了。正因為如此,中美貿易摩擦短期內對中國來說,是有壓力的,短期內下行壓力比較大,11月的經濟數據已經顯示出下行壓力。但長期來看,如果將其作為國企改革的動力,還是非常有價值的。
之所以要繼續推進改革,是因為我們首先要正視現實:國企高利潤高企背后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數據顯示,國企從2016年到2017年,以及2018年的1到10月份,利潤率一直很高。但是,是不是就可以掉以輕心呢?我認為,國企高利潤背后其實問題還很多。
首先,國有企業業績增長的主因是上游產品價格因素。也就是說業績好是建立在PPI的大幅上升基礎之上。
看國企2015年的業績,當時是負利潤,從2016年以后開始到2018年10月份,利潤是接近20%的增長。這種快速增長中,國企有很多貢獻,但是PPI大幅增長是一個重要因素。在2015年是負的六點多,2016年和2017年都是正的六點多。這一價格對利潤貢獻非常大。2018年10月份,PPI已經降到了二點多。
很多人認為價格影響不了業績,其實價格對業績影響非常大。而且國企大部分分布在產業的上游,影響更大。
2018年是以五年前2倍的資產量(以凈資產衡量則已經超過2倍),卻僅僅創造了五年前的1.25倍、1.26倍和1.46倍的收入、稅金與利潤。也就是說,過去五年間,國有企業邊際資產回報率是大幅下降的,國有企業創造經濟效益的能力和運營效率水平實際上沒有增長,而是下降的。國有企業總體經營效率低下的弊病一直未能得到有效改觀。
其次,從國企虧損面來看,也不容樂觀。
可以與民營企業、外資企業進行對比來看。外資企業近年收縮態勢最明顯。我國的外資工業企業數量從2012年到峰值57724家,近年減少了1萬家,虧損面從20%迅速提高到了25%。民營企業數量則增長明顯放緩。民營工業企業從前些年企業數量增長8%以上回落至增長1-3個百分點,虧損面從10%已驟然提高到15%。
而目前國有工業企業虧損面也處于歷史高位。2011年,國有工業企業的虧損面為22%,目前已提高至30%。30%是什么概念呢?在改革開放之初國有企業虧損面就是30%。上世紀曾經搞過國有企業三年脫困,當時國有企業虧損面達到30%。現在處于下游的國有企業也開始虧損,唯獨處于上游的國有企業,受PPI價格的影響,持續利潤率上升。
民營企業和外資企業的利潤率都是在下降,甚至是負增長,唯獨國企在大幅上升,這和產業鏈條分布是有關的。因為國企絕大多數是在上游,上游PPI價格大幅上漲,而下游CPI價格的上漲這幾年只有二點多,而且基本上沒有大的變化。上游國有企業的利潤增長已經擠壓了下游企業的利潤空間、甚至是生存空間,并影響到了整體經濟增長的穩定性和可持續性。
第三,國有企業一些生產經營活動指標惡化,顯示國有企業利潤增速并不可持續。
一方面,國有企業成本中,財務費用有激增趨勢。2018年1-9月,國有企業銷售費用增長僅為6.9%,低于銷售收入與利潤增長水平,國有企業的管理費用仍然增長了9.9%;國有企業的財務費用增長了12.3%。其中,地方國有企業的財務費用激增現象更嚴重,增長了15.8%。另一方面,國有企業的應收帳款、存貨等指標變化,也不容樂觀。2018年1-9月,國有企業應收帳款和產品存貨的同比增長率分別為9.7%和9.4%,明顯高于2017年同期的5.2%和4.2%,達到了2015年以來最高水平。
從這個角度預測,如果PPI繼續下降,明年的國有企業日子并不好過,因為改善國有企業效率低下這一情況并沒有徹底改觀。
再將這些疊加到競爭中性上,也許是個好事情。因為我們的改革從來都是外部壓力引起的,并因外部壓力而不斷深化改革。日子不好過,我們才能有更大的改革積極性。如果有兩點疊加在一起,一是外部競爭中性的壓力,另一個是內部日子不好過產生了主動性,那么,我相信,未來會是我們真真正正深化國有企業改革的好時機。(根據會議記錄整理,未經本人審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