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業鴻


“日升月落,斗轉星移,時代無時無刻不在發生著變化,邁入21世紀,層出不窮的變化亂花迷眼,但是有這樣一個藝術家,總是能夠在變幻不休中找到跟自己的靈魂能產生共鳴的思想……”離何佶佴的開幕還有一個多星期,這篇有毒的“前言”便率先在朋友圈炸開了鍋,引起了廣泛傳播。前言底下的數張截圖接著道出了真相。事實上,這洋洋灑灑五百余字、略顯浮夸的文章出自淘寶寫手“欲窮千里目”筆下,僅花費了藝術家40元。濃濃的“淘寶風”和當代藝術展覽常見的“學術風,”產生了巨大的反差,讓無數看膩了阿甘本德勒茲術語的觀眾為之一振的同時,也奠定了展覽的總基調。
這次展覽的核心無疑指向了藝術圈的階層和體制。在作為這篇文字的寫作者之前,我曾以合作者的身份和何佶佴在M50垃圾回收站進行過名為“在座各位都是辣雞”的項目。那時他正是氣血方剛的畢業青年,憑借過剩的荷爾蒙對藝術圈進行了肆意的抨擊。從這個角度來看,“2家畫廊認為何佶佴是個好藝術家,64家畫廊則認為不是”的標題并非橫空出世,而更像是延續了和“辣雞”如出一轍的戲謔風格——只是這一次,換成何佶佴變成他們眼中的“辣雞”。
輕盈,是何信佴的作品給人最直觀的感受。正如每天12點左右他都會在朋友圈發表的“大故事”系列一樣——這些由短短幾行甚至一行文字組成的故事,從一年前開始按時更新,幾乎從不間斷。《站在圈內就是圈內藝術家》就屬于這類典型的何式做法:一個鈦金色的圓圈和一段文字,就構成了作品的觀念。如果你了解過“辣雞”,那絕對不會對這個調侃感十足的作品感到陌生。不同之處可能在于,作品的語境稍稍發生了偏移:彼時在垃圾回收站展出的何佶佴還是“圈外”的身份,而在藝術空間展出的他多少已帶上了“圈內”的成分。進入了充滿西裝、香檳和社交的“圈內”高檔場合后,何佶佴自然沒有放過玩弄這些規則的機會。作品《正確進入展廳的10個步驟》堵在入門的通道上,煞有其事地羅列了進入展廳前的各種荒誕的準備動作,而正對門口的不銹鋼牌匾則用“開開心心看展,平平安安回家”戲仿了建筑工地的標語,似乎誓要打造一個和嚴肅高雅截然相反的展覽現場。
占據展廳中央最大面積的66個燈箱是展覽同名作品《2家畫廊認為何佶佴是個好藝術家,64家畫廊則認為不是》。何佶佴將自己的作品集和簡歷以”hejierisagoodartisit”(何佶佴是個好藝術家)為密碼做成壓縮包,用郵件的形式發送給66家畫廊,并真誠期待對方的回復。然而結果卻不盡人意:只有2家畫廊有回復(綠色燈箱),剩下的50家畫廊則沒有回復(紅色燈箱),還有14家經多次嘗試仍沒有成功發送(暗燈箱)。在筆者看來,此舉有意無意地模仿了非誠勿擾式的“亮燈—滅燈”機制:在畫廊(女嘉賓)與藝術家(男嘉賓)的(看似)互相選擇的過程中,藝術家(男嘉賓)通常處于弱勢的被選擇一方。正如“前言”所述:“每一位觀念藝術家的內心都是孤獨的,他們始終在焦灼地等待有人能體會自己在發現美感時候的驚喜。”對于渴望被體制認可的未成名藝術家來說,畫廊是一個猶如女嘉賓一般曖昧的存在。個展、藝博會、成名、大賣……畫廊寄托了藝術家們平步青云的愿望,然而僧多粥少是不爭的事實,因此被拒絕的一直是大多數。于是,“吃不到粥”的何佶佴索性趁機使壞,把這種“拒絕”當作他作品的材料,嵌入到展覽的總體敘事之中。
關于選擇所暗藏的暴力也滲透到展覽的其他作品。在開幕酒水環節,觀眾需要到《請對本次展覽作出評價》的紙杯架上取早已標記好數字“1”至“10”的杯子,每一次取杯的同時也是對展覽的打分。《基層民主調查》則是假裝采訪的記者團在展覽開幕式上詢問現場觀眾對展覽的看法,并在受訪者準備開口回答的那一瞬間即用“謝謝”將其打斷然后離開。這當然也是對“好藝術家”相當執著的何佶佴的策略之一。反觀數字“10”早被取之一空,剩下的“1”至“9”卻鮮有人問津的紙杯,“基層民主”的含義可想而知。
布展期間,何佶佴在社交媒體上分享了一篇趣聞《展廳清潔阿姨很專業,地上每一個垃圾都問我是不是作品》,這恰似一個廣為流傳的段子:“在藝術學校什么樣的工作最有難度?”“清潔工。”“為什么?”“因為他們要分辨出什么是垃圾什么是藝術品。”垃圾還是藝術?這可能是今天藝術品普遍處境的一個隱喻,但兩者的轉換同樣也是藝術家精通的魔術:無論是在電閘下面貼標簽(《這件不是展品》)、給現場觀眾發放彩票(《日行一善》)、邀請來賓將藏有紙條的彩蛋砸碎(《若想有效提高藝術水平,請選擇一個蛋并將其砸碎》)、在有風景的窗戶前放下一張凳子(《新昌路風景》)、寫著“作品正在休息中”的牌子(《這是一件只有在雨天才會出現的作品》)還是偽裝成卷紙形態的百度貼吧條目(《歡迎來到全球最大的中文社區》),何佶佴都有意模糊作品與非作品之間的界線。聯系到他作為線上組織“揮發俱樂部”發起人的實踐,“揮發一下”常常是群里開始集體創作的號令,其結果朝向的非物質化(揮發意味著變為氣體),其實才是他作品的美學底色。一如藝術家那場偷偷開始卻沒有記錄的行為表演的疑問(《秘密表演》),當森林中一棵樹倒下卻無人知曉,它有沒有發出聲音?又如一齊朗讀美術史的口吃和不口吃的人(《空白的美術史》),兩者在時長上產生的差異,那其中空白的部分,才是未來之藝術可能誕生的維度。
因此,這場挑釁行動還遠未結束(它不能就此結束)。不妨類比前不久登上各大媒體頭條的班克斯,在那場與蘇富比拍賣行共謀的事件中,班克斯用一種近乎戲劇般的方式(在作品落錘的瞬間讓作品啟動自毀,但仍保留了作品的實體),使得“破壞”本身也成為新的市場神話。總的來說,資本主義下的批判容易被詬病為“人設”,——像英劇《黑鏡》中批判者被批判對象所吸收,然后頒發角色分工。這要求今天的批判必須同時保持對體制和反體制的雙重警惕,才能克服時代加于我們身上的幻痛,在一片故作姿態的反對聲中避免走入“屠龍者終成惡龍”的歷史莫比烏斯怪圈。
當我正準備離開展廳時,一位中年觀眾恰好迎面走了進來。他被金光閃閃的“圈內藝術家”吸引,隨即擺出一只腳站在圈內、一只腳站在圈外的架勢,示意旁人拍照。我思忖良久,斷定這或許也是觀看這個展覽最合適的位置。